是的,也许我能活下去,但是,蜀山的童话也由此终结了。

66、没那么容易再倒下

莫七伤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走出来时,太阳已经落了,守在外面的一群蜀山弟子立即围上来,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女孩,正是白芷薇。

她一把拉住莫七伤的袍袖,急促地吐出没前没后的两个字:“怎样?”

莫七伤点点头:“原本这么重的伤又拖了如此久,生机万分渺茫,可是这孩子倒是聪明,将所剩的最后一点内力全部用来护住心脉,这命总算是保下来了。”

话说至此,几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莫七伤却将话锋一转:“只是,她的四肢气血不通了太久,我不能保证将来她还能行动自如,也许,她就要因此而离开蜀山了。”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白芷薇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想张口再问点什么,却终于无法开口。

这时,萧无极带着顾青城和司徒明面色凝重地走来,对莫七伤道:“莫长史,你过来一下。”

“长史”是莫七伤在蜀山的职务,掌门和宗主之下各有五名长史负责教导弟子和协理事务,但是因为莫七伤在御剑堂呆得久了,众弟子都习惯叫他莫殿判,而萧无极平日里则称呼他为“老莫”。如今,忽然被叫做“莫长史”,莫七伤心里无端觉得一紧,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来不及和蜀山的弟子们多说什么,便赶紧匆匆离去。

白芷薇却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莫七伤的称呼变了,她原想往帐篷里走,可抬步时神思飘忽,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向前摔去,幸好张尉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把将她扶住。

白芷薇抬眼去瞧张尉,眼里有藏不住的慌乱:“怎么办,大头,怎么办?”

张尉听了莫七伤的话,原本也正在不知所措,可就在扶住白芷薇的一刹那,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升出来一股勇气:“能活下来就好,至于别的,大不了我们将来一起离开,我们一起陪着她!”

当下,两个人劝退其他的蜀山弟子,走进帐篷,见唐谧正躺在软榻上望着帐篷顶发呆,一张脸黄得仿佛蒙着一层毫无生气的薄蜡,脆弱得一捅就会破掉。

唐谧听见两人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勉强笑笑地问道:“怎么就你们两个,我还以为会有无数暗自倾慕我的人会趁这患难时刻来表白心意呢。”

“是,大家都在外面排队呢,我们两个排第一和第二。”白芷薇回应道,本来是想笑着说的,可是眼泪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唐谧神色一僵,想抬手去握白芷薇的手,才发现整条胳臂已经不听使唤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头,是不是你抢了我家神仙妹妹第一的位置,才惹得她这么不开心啊?快给她赔个不是。”

张尉只觉得心中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原本在进来之前,他想了一肚子安慰唐谧的话,并且决定瞒住她的四肢可能会废掉的实情,可是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只觉得仿佛有千钧巨石压在自己的喉咙上,莫说讲话,连喘口气都不容易。

“唐谧,对不起。”说不清为什么,张尉开口时竟是这样的一句。

唐谧又笑了:“是叫你跟神仙妹妹说对不起呢,又犯傻。”

“唐谧,对不起,我们要是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张尉自顾自地说,忽然觉得哽在喉头的话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对不起,你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担心过你。我只是觉得你聪明,武功又好,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对不起,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如果真有什么,我这一辈子都陪着你!”

“能有什么?四肢全废,离开蜀山对不对?”唐谧淡淡地说。

白芷薇和张尉顿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

唐谧云淡风轻地说:“刚才我自己已经问过莫殿判了,这个结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呢。”接着,她故意狡黠地一笑,“我刚才不说,是故意等大头你说出要陪我一辈子这句话,既然如此,你可不许反悔。嗯,可惜,原以为你会接着说,给我做牛做马呢。”

张尉没有听出唐谧话中的玩笑意味,立时答道:“那好,就做牛做马一辈子。”

唐谧听了,望着面前两张坦诚明净的面孔,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似乎有泪水即将涌出来,想抬手去遮掩一下,却发觉双手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她慌忙扭过头背对着两人,用极低的声音说:“谢谢。”话落,眼泪一涌而出,滑过面颊,悄无声息地落在软榻上。

良久,三人间沉默无语。

唐谧再转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了笑,一双看向白芷薇和张尉的大眼睛异常明亮,声音里透出奇异的力量:“放心,我既然活下来了,就没那么容易再倒下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还有两个人缺席,便问道:“桓澜和慕容斐呢?”

白芷薇道:“咱们不是胜了么,队长李冽找不到,只好由他们两个跟着掌门和宗主去见那些和尚,好像有什么仪式”

讲到这里,白芷薇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奇怪,刚才掌门和宗主怎么都回来了,难道仪式这么快就”

白芷薇话还未说完,只觉一阵寒气猛地灌进帐篷,桓澜和慕容斐两人已急匆匆地奔了进来。两人一见唐谧的样子,脸上满是忧色。

慕容斐急迫地问道:“唐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你?”

“李冽。”唐谧说完,余下四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面带惊诧地看向唐谧,等着她的下文。

唐谧却转开话题问道:“慕容斐,你们两个和掌门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因为什么?”

一提这事,慕容斐的脸色更是难看,犹豫了片刻才说:“有一队去找你的人,没寻到你,却发现了穆殿监的尸体。”

白芷薇和张尉一听,惊讶得几乎是同时低低“啊”了一声,唐谧却早已猜到大家慌乱的原因大概就是此事,平静地吸了口气道:“桓澜,你耳力好,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人接近这里,马上提醒我。”

几人早已经心有默契,顿时明白唐谧一定是要说什么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果然,唐谧继续用平静的声音道:“穆殿监是被李冽杀死的,而李冽则是被人设计利用了,至于这个在幕后谋划了这一切的人,我还不知道是谁。”

说到这里,唐谧略顿了一下,环视榻边四张年少单纯的面孔:“现在,除了你们四人之外,我怀疑所有人。”话落,她忽然停住,想起自己在整个阴谋中扮演的可笑角色,耻意暗涌,只觉要继续讲清楚期间原委,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就如同要这样废物一般硬着头皮活下去所需要的勇气一样。

众人见唐谧突然不语,心有默契地并不催促,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唐谧的神色渐渐放松开来,缓缓开口将自己在山中所见以及所作的推测细细讲了一遍。

说完,唐谧叹了口气道:“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我现在没有任何凭据和线索,只能怀疑每一个促使我走向这结果的人,也许,从他们的身后可以挖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每一个人?”张尉不由自主地问道。

“是,比如史瑞。我和白芷薇之所以会去桥头村,并且看见穆殿监的旧物,让我形成穆殿监从小便憎恶穆宗主的印象,便是因为史瑞驾车走错了路。而史瑞则是在我们的车夫忽然提出不干的情况下,主动冒出来担当车夫的。现在想来,那车夫走得可疑,而史瑞来得也太巧。还有,若不是史瑞会掷骰子的门法,我们要想从比武胜出来到这里,恐怕会多些波折,我现在怀疑,此前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让我们来到这里铺平道路。”

“那岂不是连烨英姐也要怀疑?掷骰子是她想的点子。”慕容斐接话道。

“是,也要怀疑。”唐谧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办法。这一年的时间太漫长,我已经分不清哪些事情是偶然和巧合,哪些又是有人蓄意安排,也不知道究竟顺着哪条线索走下去,可以把那人揪出来。”

张尉与史瑞一向交好,从心里觉得史瑞虽说有一点市井之气,却绝非那样心机深沉的人,本想张口为他辩驳两句,却听白芷薇应和道:“是啊,明知道已经十四岁了,进了御剑堂也绝无可能通过五殿大试,还要留在这里,史瑞的确可疑。”

根据过往的经历,张尉知道决不可在这时候与白芷薇争辩,虽然忍不住动了动唇,却终于没有说话,但心底终是潜入一丝忧虑。

“可是,你的伤势怎么办呢?我听莫殿判说”慕容斐忧心忡忡地问,话说一半便不敢再讲下去。

一直在一旁没有出过声的桓澜忽然接了话:“此地是魏境,离都城大梁也不算远,唐谧,不如你随我去魏国王宫医治吧?魏宫的御医石千明是和莫殿判齐名的当世神医,也许会有办法。”桓澜说完,才觉得只叫上唐谧一个有些不妥,忙补了一句,“大家也都一起来我家玩玩吧。”

众人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远比让唐谧拖着病体车马奔波回到敌我不分的蜀山要好,于是又商量了一番,决定由慕容斐先去追查当年唐谧她们的车夫以及史瑞这条线索,而张尉则和白芷薇一同,陪唐谧先去魏国王宫。

几人刚商定下来,慕容斐和桓澜的脸色同时一紧:“来人了!”

话落未几,萧无极便携着顾青城、司徒明和莫七伤三人走了进来。

萧无极摆手遣退四个少年后,神色严肃地转向唐谧问道:“孩子,你是怎么受伤的?”

唐谧把已经编排好的话拿出来道:“回掌门,谧在搜索同伴时远远见到穆殿监与一只巨猿相斗,赶去时殿监已被那巨猿击倒,而谧的武功低微,躲逃不及,便也被那巨猿打伤。之后李冽不知从何而来,将谧救起后置于山道便消失不见了。谧受伤后心神混乱,很多事情都记不真切,却不知李冽现在何处,或许掌门从他处可以知道更多。”说完,唐谧看着不知是敌是友的众人,心中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她推测李冽当时在听完自己的一番话后,以他的性格,心中一定会生出猜疑之心,那么便很有可能不会告诉暗中指使他的人有关她的事情,故而才编了这么一套谎言。只是,若是自己所料不对,李冽已经去找过那人,那么自己的小命也就要很快不保了。

萧无极听了道:“李冽我们已派人去找,但暂时还没有消息。先不说这些。老莫,这孩子的伤势如何?”

莫七伤答道:“性命无碍,只是四肢气血阻塞太久,恐有残疾之忧。如今只能以活血益气的灵药为辅,再靠他人深厚的内力为她每日调动内息在四体循环,或有一线希望。

“只是,她现下的内息本来已经极弱,外人若是注入内力带动她的内息去那些不通达的筋脉,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若是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忧。可如果等我用药物将她的内力调整到足够强壮,哪怕是用上九荣回天丹,也要等到明早才能见效,到时候,她的四肢大约就算是靠神仙也不可能再动起来了。”

莫七伤话落,不等萧无极再说什么,他身后的顾青城便说:“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还是由我来帮她打通筋脉吧,我会小心的。”

唐谧一听这话,身子一抖,寒意袭上心头,神色戒备地看向顾青城俊朗的面孔,心想:如若幕后之人是他,如若他已经从李冽那里知道林中真相的话,这便是杀死我的最好机会!我若是死于调理内息时的微小差池,当真是谁也无话可说。然而连他都不可信任,在偌大的蜀山中,谁又是可以信任的人呢?

犹豫间,唐谧还不及拒绝,便听萧无极道:“好吧,那我们出去布置一下,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不大的一间帐篷里,只剩下唐谧和顾青城两个人,气氛沉默得有些骇人。

唐谧被顾青城缓缓扶坐而起,他的掌心隔着细薄的衣物抵住她的脊背,在秋日夜晚微冷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

唐谧忽然就想:若是真的死于此人之手,倒也罢了。

一股温柔的力量透过背心缓缓地流入她的身体,极其小心翼翼地带动着她的内息开始在身体里游走。那力量是如此谨慎、缓慢而耐心地在她的身体里推进,当走完一个周天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微明。

一缕晨曦从帐篷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光影。

那光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移动,悄然爬上唐谧的脸颊。她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明亮中感到些微晕眩,茫然自问:“为什么就算是怀着防备之心,也还是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他呢?”

67、抽丝剥茧

顾青城起身将唐谧轻扶着躺回榻上,低低叹了口气,道:“都是第三回重伤了,你这孩子还真让人费心。”

唐谧一时没想明白这怎么是受的第三回伤,再一想,才记起若是算上自己刚来到这世界时昏迷不醒、肩上留疤的那次,的确是已经三次重伤了,只不过那一次自己醒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身体虽然虚弱,却没有什么大事,以至于印象并不深刻。

“对不起,让宗主操劳了。”唐谧答道。

“没什么,你休息吧,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又舟车劳顿,你这伤势还真是叫人担心。”顾青城说完,最后看了唐谧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启程去哪里?”唐谧追问了一句。

顾青城转回身答道:“回蜀山啊。”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恼人的事,剑眉微沉,“照理说你们殿监的葬礼一定要全体剑童来祭拜才对,可山上的剑童们都已回家过年,要到来年三月才能回来。虽说现在即将入冬,尸首想法子保存到那时也倒不难,只是如果人死了七天还无法入土为安,便不能往生再入轮回了。如今只好去求清源寺的大师为穆殿监做一场法事,先镇住他的魂魄。哎,昨日刚刚战胜人家,今日就要去求他们帮忙,还真是让人为难。”

唐谧随口说:“不求也罢,转世轮回本来就是莫须有之说,何必为这种事低头。”

顾青城的脸色顿时一僵,看向唐谧的眼睛刹那间便锐利了三分:“这是什么话。从谁那里学来的。”

唐谧自然知道这话违背了蜀山之人的信仰。猜测后面顾青城定是要教训自己了,可仍是有些逞强地道:“没人教,自己想的,六道轮回之说这天下间可是有谁证明过了?我不相信没有被确实证明地东西。自然,我也没有否定它的存在。只不过,我认为为了可能有可能无的东西而牺牲自己的骄傲,完全没有必要。”

唐谧正自顾自地说着,眼睛一瞟顾青城,赫然发觉那人双唇合紧,竟然是一副在努力隐忍着怒气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青城。心里打了个突,骤然收声,缄口不言。

顾青城缓了缓,才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道:“如果没有轮回转世,那么现世之人忍受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这样的一句话,就可能粉碎了很多人此生唯一的希望。”

“什么希望?这一世是穷人希望下一世转世为富人么?那还不如努力在这一世想办法成为富人比较好。这种希望我看粉碎了才”唐谧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有掌风袭面。她下意识地一闭眼,以为顾青城就要一掌打来,谁知半晌再无动静,睁开眼睛再看时,帐篷里竟已然空无一人。

唐谧长长舒了口气,知道那一掌。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吃过午饭以后。白芷薇他们四人才被放进来看唐谧。

四人跟她讲起外面的情形,说是看见清源寺的几位方丈悄悄去了掌门人的帐篷,后来隐约从里面传来念经的声音。如今剑童们已经被告知可以立刻归家过年。而其他蜀山弟子则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