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这里外国人真多。我说的不是你我这样的外国人,而是那种有卷毛胡子的。”唐谧解释道。

“那些大概就是从西域来的客商。”白芷薇答道,虽然她嘴上如此说,可是关于这些客商的事她之前只是听说过而已,此时也扒着车窗好奇地向外打量着,“四国中只有魏国和东面的齐国与北方地草原、沙漠接壤。其中又以魏国北边的边境最长,这些客商都是千里跋涉越过草原和沙漠,从西方过来的。”

唐谧在御剑堂学已经学过这个世界的地理,知道这块大陆的地理环境和自己的世界类似,也是西高东低,东南环海,西北环山的格局,此时航海和造船术还极不发达,这些异域之人只有从西北翻过高山,穿越沙漠和草甸来到此处。

不过这还是唐谧在异世界头一次看到面貌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不由令她兴奋不已,头歪在车窗边看着道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各色西人铺面,和白芷薇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白芷薇和桓澜,甚至迟钝一点的张尉都发觉,这是这些天来唐谧头一次真正显得高兴,听着她絮絮叨叨、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们各自心中竟也都跟着欢畅了起来。

入宫远没有住旅店方便。几人在黄昏之前进入魏宫,等到各自安顿好,再草草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全黑了。唐谧地精神仍很好,差了伺候自己的宫女去把其他三人叫来,兴致勃勃地说:“桓澜,带我们去最高处看风景吧。”

桓澜知道她还是惦记着早些时候入城时说的话,想到夜里去王宫大殿之巅还是颇为不妥,便推脱道:“你的身体还没好呢,等好了再说吧。”

唐谧一脸不乐意:“你们可以背我上去啊。哎,你怎么如此不理解一个驴友的心情呢?”

桓澜想了半天也没闹明白“驴友”的意思,只是见唐谧原本游性盎然的面孔渐渐暗淡了下去,刚要张口答应,却见张尉已经一步走到唐谧身前,将她扶上后背,说:“好,就背你去看看好了,这还不容易。”

张尉是山村里的野小子,对王家规矩本就不甚清楚,加之觉得唐谧数日来难得如此高兴,也不多想,背了唐谧就跨出门,跃上房顶向最高处的那座大殿掠去。白芷薇虽然懂得规矩,可是毕竟年少,见两个伙伴旁若无人地在王宫重地的屋顶上疾驰,便也懒得理那些条条框框,飞身跟了上去。

桓澜跟在他们后面,瞧见唐谧趴在张尉的背上,正贴近他的耳边低低说笑,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股不快,忽地又悔恨自己刚刚没有早一步答应唐谧,这样心思反复间,竟已上到了正殿的屋顶。

张尉把唐谧放下,扶她坐在屋脊之上,白芷薇则坐在她的旁边揽住她,以防她摔下去。桓澜和张尉站在两个少女身侧,与她们一同俯瞰月色下的大梁城。

只见黑夜笼罩之下的雄伟城郭被灯火通明地街市分割成大大小小地方格,像极了一副横亘在广袤天地间的棋盘,而立于殿顶的少年恍惚间好像站在世界之巅,鸟瞰着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张尉忽然心有所感道:“原来站在高处看天下,真地犹如俯瞰棋局一般。所谓世事皆如棋,唯英雄与王者纵横捭阖于其间,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桓澜也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国家,那样的壮阔景色,让他蓦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兄长坐在御座之上的感觉,一时间也是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这时候,唐谧猛地注意到远处宫殿的夹道上有一队人正缓缓走着。因为隔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见前面看上去是两个掌灯的内侍,后面还跟着两个,似乎一起扛着什么东西。她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么晚了在王宫中这些内侍在搬运什么,便扭头问桓澜:“你看那边,有人抬着东西在走动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啊?”

桓澜顺着唐谧眼神的方向看去,脸一红,低声道:“是去侍寝的。”

唐谧和坐在她身边的白芷薇马上明白过来,两人饶有兴趣地盯着那队人越走越近,果然看见那两个内侍正扛着一个卷成卷的厚毯子,里面依稀露出一个乌发堆云的脑袋和一截雪白细嫩的脖子。那脑袋随着两个内侍的步伐一高一低地颠簸着,看上去甚是有趣。

唐谧便不由得笑起来,对白芷薇说道:“芷薇你看,身为女子,最不堪的也不过如此吧。”

白芷薇明白唐谧的意思,笑道:“可不是,幸好你我永远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罢,两个骄傲的少女会意地看了对方一眼,肆无忌惮地在王宫正殿之上朗声大笑起来。

而张尉不曾完全弄明白“侍寝”两个字的含义,对唐谧和白芷薇的话也就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那两个少女笑得如此爽朗不羁,心中便也荡起难以言喻的畅快,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那时候,桓澜站在唐谧身侧,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几乎无法行动的家伙可以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可是那一刹那,她的笑容在月色下恣意绽放,竟然是惊心夺魄地好看。

少年看得一阵失神,才发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喜欢上了那个明媚的笑容。下一次帮她调息的时候就对她说,少年这样想着,觉得脚下的屋脊也虚浮了起来

回荡在魏王宫上空的张扬笑声吓得那“侍寝”的队伍一阵慌乱,随即有尖利的声音喊叫起来:“来人啊,抓刺客啊。”

这一声可谓石破惊天,吓得那两个抬着人的内侍手一哆嗦,连人带毯子摔在了地上。毯子里顿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和咒骂,接着一个只穿白色褥衣褥裤的女子从毯子里爬了出来,云鬓歪斜,甚是狼狈。

唐谧和白芷薇在殿顶上看了,笑得更加放肆。

白芷薇高声冲下面叫着:“真是胆小的奴才,出了事不用身子护住主子,倒先扔了主子,今日本魔女就先取了你们这几个胆小鬼的性命!”

此话一出,那队人看着头顶大殿上四个黑黢黢的身影,只觉得他们的衣襟在夜风中猎猎翻飞,身形诡异得犹如妖魔,竟是信以为真,惊叫着四散而逃,唯有那要去“侍寝”的女子被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瑟缩成一团。

这番响动立时引来了宫中巡夜的护卫,一时间,只听见四面八方都有报警的金锣声响起,人声大作,“抓刺客”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唐谧见四方都有人影向这里汇聚,童心忽起,喊道:“快,大家蒙面,跟他们玩儿玩儿。”

桓澜一看事情闹大了,忙说:“别,我下去解释。”

白芷薇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听他的,已经撕下一块衣摆,先帮无法行动的唐谧蒙上了脸,张尉则是一贯对唐谧的恶作剧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没多想,习惯性地就背上了她。

桓澜见了,忽然心中一松:管他的呢,索性跟着他们胡闹到底了。

四人刚准备好,正殿下方已经被侍卫们包围了,十多道黑色的影子窜上殿顶,向他们袭来。

唐谧见了,仿佛跑步比赛的发令员一样高喊了一声:“跑!”张尉、白芷薇和桓澜三人在唐谧的号令下,一起发足在殿顶上疾奔。几人眼见着那些围攻过来的护卫抽剑刺来,也不迎击,单凭魔罗舞轻快诡异的步法四下趋避。

若说单打独斗,几人武功或许胜不了宫中的高手,但是凭借魔罗舞逃命却是绰绰有余。侍卫们只觉得这几人在夜里真的犹如鬼魅。身形忽左忽右,眨眼间就冲出包围,跃向紧邻大殿的侧殿屋顶。

大殿下的侍卫统领反应过来,高声喝令众侍卫放箭,可是此时月亮恰巧没入了厚厚的云层,侍卫们站在被灯火照得雪亮的回廊和殿墙下,看向殿顶的暗处,只觉得更是漆黑一片,放出地箭十有八九都是凭着感觉瞎射的,不但没能射中唐谧四人,反而险些误伤殿顶上追踪他们的侍卫。

那统领一看,马上命人去找宫内总管,让他调集所有内侍,用竹竿子在王宫各处挑高了灯笼照亮屋顶。

魏国王宫是在当年大周王宫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历经数百年,庞大无比。唐谧四人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只觉得脚下的屋顶高低错落,连绵不绝,任人飞跃。

一会儿,四人便看见各处的屋檐下面都升起了一根根挂着灯笼的长竹竿,而且,不知道从哪里还冒出了一队人,举着挑灯的竹竿在地上跟着他们四处奔行。

唐谧看了更觉得有趣,大笑道:“好,好,舞台和聚光灯都备齐了,就等着咱们的演出开场了!”说完,她怂恿往张尉往近处房顶上的几盏灯掠去,底下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在这里,在这里!”

只见下面那队举灯的内侍,还有大队的护卫都急速地向他们拥来,屋顶上刚刚被甩掉的侍卫也纵跃着跟进。

张尉此时已经明白唐谧的心意,一见众人被吸引过来了,立时闪身就没入灯光照不见的黑暗,领着白芷薇和桓澜袭向另一处被竹竿挑起地灯笼。

地下地众人只觉得这些“刺客”忽地在这边的屋顶上一闪,忽地又在那边的房脊上一晃,诡异到了极点。就连在屋顶上追踪地侍卫们,也被这东亮一块西暗一块的情形搞得头晕眼花,常常是眼睛刚适应了黑暗,就不知从哪里的地上有人捅了一只灯笼上来,雪亮亮一片照得人睁不开眼。而刚追入一片亮光之中,那几个“刺客”又隐入了黑暗中,侍卫们由亮处看去,只觉得更加漆黑一片,哪里还看得见“刺客”的身影。

于是,在殿顶追踪的侍卫便大声朝地上挑灯的内侍骂道:“他奶奶的,尽是些断子绝孙的东西,谁叫你们点灯来着,全给老子们撤了!”

地上的内侍们大黑夜里被侍卫统领喊来挑着灯满世界跑已经颇为不满了,现在又被侍卫正戳到痛处,也不只是谁脾性大一些,一甩长竹竿,就把一盏灯笼往房顶上的侍卫砸去。

房顶上的侍卫们品级都较高,平日里就跋扈些,此时正追得窝火,见那些内侍竟然敢还击,便随手把屋顶上的瓦片丢下去,这些人手上都颇有些真功夫,一片瓦砸下来也能要人命。底下的内侍顿时伤了几个。

这下子可犯了众怒,地上的内侍们人多,呼叫间便聚集了一帮人,石头、灯笼、竹竿兜头盖脸往房顶上砸去。

双方刚一开打,弓箭手们恰巧赶到,有机灵的内侍不等弓箭手明白情势,就猫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刺客在屋顶上,快放箭!”这一声叫唤,把弓箭手也稀里糊涂地拉进了战局。一时间,火上浇油,几伙人乱成了一团。

唐谧看着被他们搅和得天翻地覆的局面,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高呼一声:“天下大乱了,快撤吧!”

几人在屋顶上高高低低一阵疾奔,渐渐远离了是非之地,看准一处偏僻无灯的宫院,跳了下去。

少年们站在院子里,才发觉刚才因为跑得又急又快,几人都有些气息不匀,此时再想想刚才的情形,只觉得又是惊险又是有趣,相视而望,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桓澜自幼生于宫廷,早已习惯了拘谨守礼,今日这番胡闹,只觉得格外痛快,扭头看见唐谧笑成了一条线的眼睛,忍不住就想:要是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的话,这一生都会如此快活吧。

四人笑声未落,黑夜里一条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袭了过来!桓澜的武功最好,感到有掌风扫过,回手就是一掌挡过去。不料那人武功极强,桓澜与他一对掌,顿时被震得往后连退了三步,大惊之下,看向那人,只见她长发低绾,原来是个女子!

这女子白皙的瓜子脸上纹满了缠绕弯曲地黑色藤蔓,一双眼睛却妩媚动人,顾盼流彩。桓澜心头一紧,喝道:“你是什么人?”

不想唐谧和白芷薇却同时叫了一声:“玉面姐姐!”

69、似是故人来

玉面有些惊讶地看向唐谧和白芷薇,问道:“你们是谁?”

白芷薇忙拉下自己和唐谧的蒙面巾,道:“是我们啊。”

玉面看清两个小姑娘的样貌,神情微动,有些不置信道:“你们来刺杀魏王做什么?既然是你们,看在当年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放你们一次,只是下回再敢前来,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唐谧一听此话,知道玉面是魏王的人,忙解释道:“姐姐,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刺客,而是客人。那是公子桓澜,我们就是他的客人。”

桓澜此时也除去了蒙面。玉面上下一打量,半信半疑道:“倒是有几分像魏王,只是你们黑夜里跑到王宫屋顶上做什么?”

唐谧笑了笑:“不干什么,最近过得又郁闷又憋气,想到最高的屋顶上透透气,开开心罢了。”

玉面这才注意到唐谧一直是伏在一个少年的背上,遂道:“你受伤了?”

“可不是,要不为什么会郁闷憋气呢。”唐谧一脸调皮。

玉面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凝神片刻道:“内力恢复了七八成,看来老莫的灵药的确不错。只是,你这个样子,应该找高手每日为你调息,打通全身筋脉,怎么不待在蜀山?”

唐谧知道玉面并非敌人,但是总不好告诉她自己正怀疑蜀山上的每一个人吧,特别是那三个武功最高的人。

她想了想,才道:“穆殿监刚刚过世,蜀山乱作一团,哪还有人记得我?桓澜说魏王宫的医官不错,我们又恰巧在华山刚参加完和清源寺的比武,便就近来到此处养病。”

玉面听了,布满藤蔓文身的面孔抽动一下,克制住惊讶:“穆殿监怎么会死的?”

“被巨大的妖猿打死的。”唐谧简单解释道,“当时我恰巧经过,所以也被那妖猿打伤了。”

“巨大的妖猿?”玉面低头沉思,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唐谧道,“你看我就说过吧,天下即将大乱了,这些原先被镇住的妖物都出来了。”

唐谧以为玉面知道妖猿是魔王的魂兽,忙问道:“玉面姐姐,那妖猿是三人高的样子,像魂兽一样可大可小,我看似乎是传说中魔王的魂兽,你知道什么详情么?”

玉面摇摇头,肯定道:“人死后魂兽一定会消亡,那决不会是魔王的魂兽,可能是别的什么妖物。你知道,因为堕”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是在蜀山的屋顶上偷听到堕天转世已死的秘密,不可以随便跟这些小娃娃说,便转了话头,“开山祖师当年布下的镇妖之术也是有时限的,如今都过了一百多年,力量有些削弱,所以妖物中力量大的便镇不住了。”

“玉面姐姐,开山祖师当年是用什么方式镇住魔王麾下的妖物的?”白芷薇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你们殿监如果在世,问他去最合适不过。好像开山祖师离世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继任掌门和各位宗主以及御剑堂殿监,布置自己的身后事,似乎有讲到些此事。”玉面说到这里,补了一句,“这些我也只是听我爹略略提及。我爹是前任的气宗宗主。若想了解详情,除了蜀山,恐怕还要去一趟赵国,据说开山祖师去世前最后一次离开蜀山,就是去的赵国都城邯郸。”

玉面讲到这里,猛地想起站在一旁的桓澜,美目一瞪道:“小子,你怎么见了我还不叫师父?”

桓澜听见唐谧她们都管这个满脸文身的古怪女子“姐姐”,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叫她“师父”,若是叫了,岂不是立时比唐谧低了一辈,ys 剑眉一横道:“在下乃剑宗弟子,为何要叫尊驾师父?就是称呼你为师叔也很勉强。”

“桓沧是我的徒弟,你是他弟弟,叫我一声师父又有什么不可?”玉面完全看不出桓澜的心思,转回头又对唐谧说,“既然你在此处遇见我,也算是你的造化,以后就由我每天给你调息吧,也算报了你当年的搭救之恩。”

唐谧听了,自然高兴,马上笑着应承:“那敢情好,谢谢姐姐。”

桓澜却忽然觉得好像心头被人重击了一下,紧张地跟了一句:“那,你还用得着我们帮你调息么?”

唐谧点头道:“是啊,你不问的话我都忘了。玉面姐姐,前一段是他们三个每日给我调息的,你看还需要么?”

“不用,我一人足矣,人多了不见得好。”玉面答道。

“好,那大家就别来了。”唐谧说。

这句话仿佛一块巨石,重重压在了桓澜的心头,让他在方才那一刹那鼓起的勇气瞬息消失无踪,

少年垂下头,想:也许下次吧,下次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周围安静,气氛又好,最好月亮也是像此刻一样躲在云里,我再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