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谢尚扫了一眼整个居室,目光并未在唐谧这里多停留,便张口道:“进来吧,这里应该一直保持着堕天大人去世前的原样。”

唐谧心中舒了半口气,知道谢尚应该没有看出来他对面的这堵墙只是一个幻象,自己施出幻象之墙算是过了第一关。

紧接着,是萧无极和司徒明走了进来。他们的目光扫过唐谧,也没有任何异样。而最后一个步入的是顾青城,他在门口举足正要进来,抬在半空的脚却微微一顿才落在地上,可是眼光并未扫向唐谧,而是直接走到先前几人的身边。

唐谧刚想放下那吊着的半口气,却见顾青城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凝然如墨玉的眼眸透过那道幻影结成的虚无之墙与她静静对视,不发一言。

唐谧相信,那一刻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顾青城的确抓住了她的眼睛。静视片刻后,顾青城才扭转过头去。

只见司徒明拿起架上的小灯,递给谢尚道:“谢师叔,就是这个,果然被藏在了这里。当时我们几人在堕天大人的墓中都见过,不想穆大真的将他取了出来。”

谢尚端详那灯半晌,将手指申入灯中在烛芯上一捻,蜡烛便燃了起,须臾,灯中美人轻舞而现。他眉头微压,说:“有个叫张尉的剑童和我说过,他和同伴于赤峰四翼蛇中得到过此物,之后被你们几人毁去,怎么又有一盏?你们为何进入堕天大人的陵寝?”

司徒明说:“那一盏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当时我们见了那盏灯,只觉得邪魔之物不可留。后来,因为穆二于此地被魔将尸王所杀,穆大怀疑可能是地宫之下的防御结界松动,才让妖物进入,但我们几人一同检查过地下的四道门,都被宝物封得很好。当年堕天大人的转世出了意外之后,我们几人商议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的陵寝,故此只是用我们几人之力加强了各处防护,地下四门本是被宝物所封,我们几人尚且打不开,就没有管。那次查看之后,穆大不放心,说服我们按照堕天遗信去他的陵寝看看,这一盏就是在那墓中所见,但我们并未拿出。”

“那后来如何发现这灯没有了,谁又去过了陵寝?”谢尚又问。

“我又去过了。”显得随意。

萧无极与谢尚一说话,气氛就会隐隐有点古怪。因为谢尚是他的师父兼前任掌门,就算如今地位平等。但是辈分上还是不能乱。司徒明叫谢尚师叔,他自然该叫谢尚师父。而如今萧无极已经掌管蜀山十余年,与司徒明和穆家兄弟又是同侪,几人平日私下里都习惯唤名字,或者穆大穆二这样的亲近称呼。当着弟子或者外人,萧无极则是被人恭敬地尊称掌门或者师父,很久没有自己开口说过“师父”这两个字。如今对着谢尚,亲近随意地称呼自然不合适,但恭谨地唤作“师父”或者“谢殿监”他自己又觉得已不习惯,两人相谈间不卑不亢地态度他总是拿捏不好。故而也尽量避着谢尚。

“为何去呢?”谢尚问道。

“穆显大约是因为他兄弟的死有些悲伤过度了,开始和我讨论一些儿轮回转世的事儿,他后来一脑子邪魔的想法,竟然来和我说他认为堕天大人自己都对自己是否能转世没有把握,如此等等,还说该再去墓中看看。所以我放心不下。就去看了一次。”萧无极答道。

“虽然这‘静室’的钥匙是由御剑堂殿监掌管,但是历代殿监都遵循不擅入此处的传统。而穆殿监显然多次进入此处,还藏物于此,无论如何都有些说不过去。”顾青城在一旁说。

谢尚点点头,又问萧无极:“堕天转世的事我刚一到御剑堂就问过你,这是我们蜀山最要的大事。你为何老是回避不答?”

谢尚当年便是严师。此时说话难免又有些质问徒弟的口气,萧无极心下虽有些不悦,面上仍然恭敬。道:“因为,我们几人也说不好到底如何了,当时我们按照堕天遗信在‘避室’布好五行阵,起先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接着忽然传来巨响,火光冲天,就什么都没有了。后来,穆晃认为,堕天大人地转世应该是死了,而我虽不敢下此定论,但久未见转世重临,也知道一定有了意外。”

谢尚听后看向司徒明和顾青城,见两人都点了点头,说:“这事我们再查,这灯还是要送回堕天大人的墓中,蜀山陵园是堕天大人和历代蜀山先贤的长眠之地,本就是禁地,不可总去烦扰,正好穆显就要下葬了,这灯暂时由我保管,下葬那天一并带去放回原位。”

谢尚一开口,自然而然就有了号令众人的气魄,萧无极等人点头称是,随即离开了石室。

唐谧自始自终都盯着顾青城,可是他却再也没有看向她这一边一眼,甚至连余光都未曾再扫过来。然而唐谧现在已经无心去想顾青城究竟是不是看穿了幻象,如果看穿了又为何没有揭发她,她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响亮,好像突然发现金矿的淘金者一样想要兴奋地大声叫出来。

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直到确信那几人已经走远,才一口气冲出地宫,一把抱住迎面奔来的白芷薇,大声道:“芷薇,他露馅了,露馅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白芷薇一头雾水地看着唐谧,问道:“还好你没被发现,怎么了,谁?说什么了?”

唐谧一想,如今也不能隐瞒堕天转世已死的事了,再说白芷薇一向抗打击能力超强,不会轻易被吓到,于是便把她在地宫的经历仔细讲了一遍。但是她讲得太快,一下又灌输了太多东西给白芷薇,就算是这么一个镇静又敏感的少女都被她说得眉头紧锁,眼神迷惑。

全部听完之后,白芷薇停了半晌才问:“嗯,唐谧,到底是谁?又是哪里露馅了?”

唐谧喘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因为激动而有些混乱的思路:“你还记得我说过导致我判断错误的八件事么?其中之一是那小猴带我去看穆殿监的一些古怪行动,比如,他用很邪乎的术法从幻海湖底出来,还带着那盏灯。现在看来,当时正是穆殿监在查看尸王或者堕天转世的事,而那幕后之人必定知道穆殿监在做这些,否则,不会让小猴在这么合适的时间带我去,对不对?那么,刚才我告诉你,是谁自己说的,他知道穆殿监在暗自追查那些事,还知道穆殿监拿走了灯!”

白芷薇看着唐谧那双不停闪烁,分明正热切期待着自己答案的大眼睛,有些犹豫地说:“是,是掌门?”

唐谧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兴奋在空中一挥拳,道:“对!就是他!”

“但是唐谧,这里有很多事都说不通啊。比如,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如今看起来,银狐回来,对掌门可没什么好处。再有,你的猜测并不严谨。你知道,也许还有别人也知道穆殿监在做什么,掌门不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些的人。”白芷薇想起前几次和张尉关于史瑞的争吵,心中颇有点顾忌,尽可能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话。

唐谧知道自己有屡次判断失误的不良前科,这回已经一点也不觉得受打击了:“对,你说得都对。我知道我的问题是有点凭直觉和灵感去找答案,所以,我只是先假设他有问题,这中间的确有好多事情没有解开,比如穆殿监去湖里做什么,去墓地取灯又是为什么,总之,这些事情必须一件一件弄明白,才能下定论。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先看看掌门能不能撇清自己。”

“怎么看?”

“明天去问慕容殿判!”

第二天,两人找到慕容烨英,装作没事闲聊,胡扯了半天,聊着聊着,话题就扯到了唐谧他们三人去年在比武时的精彩表现了。

唐谧借机道:“其实呢,这个比武的筛选制度帮了我们很大忙呢,要是没有这制度,比如改成让穆殿监选出他觉得好的三名剑童参加比武,又或者根本就允许守孝的剑宗弟子参加华山比武,哪里还会轮到我们三个上华山呢?”说完,她展露甜笑,“慕容姐姐,这个制度一定是你定的吧!你真好,偏袒我们到了这个地步。”

慕容烨英笑着说:“怎么可能是我呢?我倒是想帮你,可是我哪儿有这个职权?这事最后是由穆殿监和掌门决定的,别人都只是提出些建议而已。”

唐谧听了,不动声色的按了按白芷薇的手。

白芷薇明白唐谧的意思,这是唐谧当时分析的那八件事中的另一件——在这样的比武制度下,幕后之人只要想办法让唐谧胜出,就可以顺利地让她的未霜剑掩护有妖气的小绿猴进入华山。如今,八件事至少有两件指向了萧无极,虽然很多事情还讲不通,白芷薇也不得不说,萧无极的确值得去怀疑。

“但是,你想怎么做呢?”白芷薇在慕容烨英走后问道。

说这话时,唐谧正托着腮帮子坐在御剑堂一棵虬结的老树根上,看着漫山飘飞的白色招魂幡好一阵出神:“容我再想想。我怎么觉得这还只是冰山的一角呢?顾宗主那天在石室如果看见了我,他的举动也很奇怪,银狐会被叫回来也很奇怪,那灯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几乎完全变成了自顾自的絮絮叨叨。

忽然,唐谧一拍大腿,懊恼地叫道:“不成啊!还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我们必须先去一趟堕天大人的墓地,看看那里还什么线索,然后,再想想如何到幻海的湖底去,这些地方不探查,还是解不开很多疑团啊。”

白芷薇自问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但还是被唐谧要进入堕天墓地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即劝道:“一定要进入开山祖师的墓地么?要不,咱们先去幻海的小湖看看吧。”

“不成不成。穆殿监是先去墓地的,所以我们也应该先去墓地。我觉得,如果想弄清楚穆殿监究竟在做什么,就必须按照他的轨迹再走一遍,他入静室看书,我们也去,他去墓地,我们就跟着。只要搞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就知道为何有人要除掉他了。 ”

话音刚落,唐谧又想到自己谎称魔王那件事连累过众人,而擅入蜀山陵园如果被发现,是要被逐出蜀山的,忙又道:“这一次就我自己去,万一有事也是我一个人背。”

白芷薇笑着摇摇头,既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我且不说这个,你问问张尉,慕容斐和桓澜,谁会放你一个人去的。”

唐谧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忽而觉得温暖,一把抱住那个正浅笑望着自己的少女。

90、另一个对手

穆显的灵柩如期下葬,送葬的素白队伍绵延数里,在蜿蜒曲折的蜀山山道上,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悲伤河流。

而这之后,御剑堂的气氛犹如蜀山四月的天气一般,开始渐渐生机盎然起来。一切都恢复了常态,剑童们开始继续修习,蓝衣的少年和红衣的少女们走在青石山道时偶尔会瞥一眼两边的花草树林,希望能够第一个发现转红的彤管草。

史瑞在这样的季节里拿着一支笔一张纸,独自一人在松苑苦思的模样,看得人很是纠结。

司院福伯终于受不了他继续在自己面前这样抑郁地晃来晃去,问道:“史瑞啊,你是不是要写信呀?有哪人字不会写我告诉你,我念过书的。”

史瑞如蒙大赦,笑逐颜开地将纸笔一并捧到福伯面前:“福伯,你写首情诗给我呗。”

福伯防备地往后一跳,双手在身前交护,脸上现出贞烈不可侵犯的神情:“我很正常的,虽然平时对你们这些小子好些,可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啊!”

史瑞嘻嘻笑着,继续纠缠道:“是我不正常,福伯我需要你,太需要你了!”

福伯懒得和他继续闹,手向前一伸接过纸,正色道:“行了行了,不和你胡来,说正事儿吧,要写给哪位姑娘?福伯我纵横情场三十年从无败绩,这点小事儿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可太好了!你就写首诗,大意就是说我喜欢你可你不知道之类的,姑娘的名字我自己加。”

“哼,你们这些混小子平时一个个都跟皮猴儿似的,一到关键时刻倒是知道害羞了?”福伯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停,片刻功夫,情诗大功告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史瑞念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福伯啊,你说女孩子家真的会那么迟钝吗?你平日里行的做的都摆明了对她好,她还会不知道?”

福伯神色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女人心,海底针。也许是迟钝,但也许,有的女人就是越喜欢谁便越对谁摆脸子。”

这话在史瑞听来,仿佛被一道强大的元气打入体内。只因之前唐谧怀疑他的时候,其实最伤他心的恐怕还数在整个过程中白芷薇一直坚定地站在了唐谧一边,每每想到此处,他觉得心灰意懒,但此时见号称纵横情场三十余年从无败绩的福伯如此说,他心里便又生出一丝希望。

那难以言表的情愫悄悄地从一摊灰烬中冒出一个芽来,在四月的熏风里蠢蠢欲动。

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从礼水殿下课出来时,便远远地看见了史瑞。刚结束的术法防御课让三个人都觉得很是疲累,这不但是术法防御本身耗费心力。也是因为在这一殿,殿判们的要求会更加严格,督促所有人为下一年的第五殿大试做准备。但唐谧看见迎上来的史瑞,很高兴地问道:“史瑞,怎么样,拿到了么?”

史瑞有点显摆地递上那张写着情诗的纸:“自然了,我史瑞和这御剑堂上到殿监,下至杂役,每个人都有交情,这点东西还搞不来?”说完,他偷偷留意一旁白芷薇的神情。

唐谧接过纸一看,只见“今日二更,信土殿后,人约树下,松苑孙福”这几个字如果仔细琢磨,还是能看出和情诗的字体不一样,便指着说,“这几个字是你仿的吧,能看出来不是你们福伯的笔迹啊。”

“是,这几个字可编不出来,只好我自己补上了,很明显么?”

“无妨,秦嬷嬷应该看不出来的。”唐谧坏笑着,揣起了那纸,“一会儿我就用飞镖射到秦嬷嬷屋里去,这样咱们今晚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溜出去了。”

史瑞心里很是羡慕,张口道:“还是不能带上我么?”

“不能,史瑞你武功不够,还是算了。”唐谧答道。

史瑞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此前学武不上心了。

晚饭过后,天还未黑,唐谧他们三个就溜出了御剑堂,在通往蜀山主峰无量峰的青石阶上等着桓澜和慕容斐。不一会儿,两人前后脚到了,五人便隐入青石阶旁的树林,找了个林间空地坐下,由唐谧细细讲了一遍这段时间的发现。

桓澜和慕容斐都算是颇有经历的少年,可是听说堕天的转世已死,还是惊讶得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慕容斐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觉得心头一片茫然,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坚信珍惜的东西。

这样的反应唐谧在张尉的身上已经看到过一次,她知道虽然没有人挂在嘴上,但蜀山中人都相信不管究竟会发生何事,终有一天王凛会转世重归蜀山。

这是一种类似信仰的坚决,不需要总是萦绕在唇舌间,但每个人都相信它的存在!

但对于唐谧来说,正如魏王桓沧所言,除了那著名的清源寺通信,根本找不到任何王凛与华璇自称自己是堕天或者魔王的证据,而那封清源寺通信如今又不知在何处,所以,这样仿若神祗的名号似乎更像追随者的一厢情愿。

她对被神化了的王凛与被妖魔化了的华璇都有些不以为然,拍了拍慕容斐的肩头道:“转世没了天会塌下来么,这是我们的世界啊。”

唐谧为了不要让气氛太过严肃,故意将这句话说得轻松,但慕容斐和桓澜却俱是神色一震,连张尉和白芷薇也表情微动。

唐谧见了耸耸肩道:“同志们啊,我们可是世界未来的主人翁,这么俗的话我都懒得说,千万别崇拜姐,姐只是个传说。”

少年们顿时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刹那,每个人似乎都感觉到自己鞘中的剑在微微颤动,发出渴望出鞘的低鸣。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慕容斐问道。

唐谧这些天一直在整理思路,当即答道:“我想,第一,萧掌门值得怀疑,可也并不一定就是他;第二,如若顾宗主当时看到了我,而没有揭发,那么···”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的顿了顿,发现就算自己已经想得很明白,但要当着其他人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低叹一口气,继续道:“那么,他也很可疑。而且,我觉得他最有可能就是魔宫之人。”

“至于穆殿监生前到底在做什么,我琢磨了这些天,并且又去了地宫的‘静室’翻看过那些书几次,如今倒是大致想出了一个眉目,且说给你们听听。”唐谧征询地看向众人,“如果我是穆殿监,看到尸王进入地宫,怎么会不去追查是怎么回事呢?那么,殿监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因为堕天转世失败,他留下的镇妖术法失效或者守护术法松懈所致。而实际上,他也是这么解释给我听的。虽然堕天在遗信中写了如何布防等等细节,想来还是不能解答穆殿监的疑问。为了探究当年堕天大人在最后的时光究竟做了什么,又或者,为了找到更好的保护蜀山的法子,殿监才会不顾禁忌,去了静室和陵墓。在这些地方,他一定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情,而且至少是和萧掌门讨论过。”

“在墓地发现了什么我们还无法知道,但是,在‘静室’发现的事情,我已经大约能明白了。”

“你是指萧掌门说穆殿监和他讨论邪术的那事?”白芷薇问。

“我是说,他可能像我一样,明白了堕天大人为何在看邪术之书。”唐谧觉得自己后面的话可能让人难以接受,而且,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些十三四岁的少年···

片刻,唐谧还是决定讲出来,为了不太突兀,她先问道:“你们还记得我说的那八件误导我的事么,当时我们不是觉得奇怪,为何魔王和堕天大人的术法在他们死后仍然存在,还有为何魂兽可以在魔王死后也继续存在。”

“对,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