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铁翼笑道:“他说话并不太慢。”
追命道:“他的‘大梦神功’也很快。”
吴铁翼道:“我的武功也不慢。”
追命道:“他的出手更不慢。”
吴铁翼呵呵笑道:“可惜你的追踪术更快,给你盯梢上的人,甩也甩不掉。”
追命笑着道:“也许,就像龟鳖咬着人一样。”
吴铁翼看看滂沱大雨,忽道:“听说打雷闪电的时候,王八就会松口。”
追命笑着直脖子灌了一口酒,舐舐沾酒的唇,道:“就算松了口,也不缩回手脚。”
吴铁翼肃然道:“我倒忘了,追命兄是以腿术闻名天下的。”
追命淡淡笑道:“所以如果论一张口,我骗人就骗不过吴大人。”
吴铁翼道:“追命兄,如果我现刻就带你去藏宝之所在,分三成给你,包教你今生今世吃花不完,你是不是可以信我?”
追命摇头:“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答应你。”
吴铁翼双目望定追命道:“追命兄,当捕快的,无论怎么当红,还是得刀口上舐血过日子,连官儿都不算,你眼看光领功不作事,乌纱玉带大小官儿逐步递升,你还在衙

房里受阴寒、在街角受风冷,就毫不动心吗?”
追命冷冷地道:“吴大人,你别说服我了,你追求的是名利权位,我不是。”
吴铁翼冷笑道:“你比我还会骗人。”
追命淡淡地道:“你别奇怪我不为利诱所动,我也是人,何尝不贪图逸乐?但是就是因为看到多少人贪图自己的利益,而使到苍生涂炭的时候,自己的快乐又从何而来?

故此,打击用卑鄙手段获取私利的人,才是我的快乐。”
他笑笑又道:“抓你,就是我的快乐;你试图用利来使我放弃快乐,那是件不可能的事。”
吴铁翼沉吟了一阵,叹道:“看来,你非抓我不可了?”
追命摇摇头。
吴铁翼喜形于色:“难道还可以商量不成?”
追命道:“非也。我不一定要生擒你归案,因你犯事太重,上头已有命令,如果拒捕,杀了也不足惜。”
吴铁翼脸色一沉。外面一记闪电,照得瞬间通街亮白,雨丝像一条条粗蛛丝,织满了凄冷的街头。
吴铁翼皮笑肉不笑的说:“追命兄,不给点情面么?”
追命道:“办案的人太讲情面,所以才给无辜百姓众多苦辛。”
吴铁翼冷笑道:“办案子的不讲人情面子,只怕难告终老。”
追命道:“就算讲情面,也要看人。”他冷沉的看着吴铁翼:“你己恶贯满盈,刚刚还手刃三个曾为你效命的部下,实罪无可恕。”
吴铁翼忽仰天长笑,震起五绺长髯:“这世间一向小人当道豺狼称心,你要伏魔,今晚不要给我这魔伏了你才好!”
他全身突然膨胀了起来,像一面吃饱了风的帆,全身的衣衫都鼓满了气,手上的剑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轻响。
追命静静的看着,以一种肃穆的神情道:“人说知州事吴铁翼吴大人文武双全,最强的武功叫做‘刘借荆’,取‘刘备借荆州’之意,以他的武功兵器借力打力反挫对方

,适才玄、放、萧三人便在一招间死于自己兵器之下。”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我倒要看看吴大人怎么借我这一双长在我自己身上的脚作兵器!”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山雨欲来一般的厉啸声已到了巅峰,倏然之间,背后有急风袭到!
吴铁翼是在他身前。
追命面对吴铁翼施展“刘备借荆州”神功之际,正全神以待。
背后偷袭却迅逾电闪!
“霍、霍”二声,左右二腿脚踝处,已被两件长衫卷住,“镗、镗”两声,一支铁凿一柄铜锤,同时敲在他左膝右胫上!
“啪”地连响,铜锤铁凿,同时被震得往上一荡,几欲脱手飞去。
长衫倒卷,想扯倒追命,但却发出一阵裂帛的撕声。
追命腰马分毫未动。
惊光一闪,如飞星坠流,直刺追命面门。
追命大喝一声,张口喷出一柱酒泉,冲开剑锋。
吴铁翼一刺不中,眼前人影交错,原来煎药的白衣文士一扬手,药盅里墨般稠浓的药汁,溅射向追命脸门!
追命猛一个铁板桥,后脑触地,腰间葫芦淬然飞荡而中,“砰”地打在文士胸膛!
文士胸口如遭金刚杵重击,捂胸闷哼,屈曲如蚓,抽退丈外。
药汁猛然打空,便降洒下去!
追命铁桥贴地,长袍下摆掩遮脸门,有三数滴药汁溅及,发出滋滋声响,掠起袅袅灰烟,生起辛辛刺鼻的焦味。
那在背后以两截长衫卷住追命双腿的药铺掌柜和用锤凿敲钻追命双脚的伙计,生怕给药汁溅及,忙抽身疾退。
他们一退,追命一个鲤鱼打挺,旱地拔葱,抽掠而起。
半空忽掠起星掣电闪般的金光,直射追命!
追命半空出脚,踢在金光上,金光“噗”地往上冲,破顶而出,良久才听“噗噗噗噗噗”地连响五声,屋顶上露出五截金色剑身。敢情这一剑给追命一脚踢上半空,裂开

五截,才落到屋顶,破顶而嵌。

射出这一道金光的是煎药小僮。
追命在半空一脚撑在梁上。
“格勒勒”一根木闳,直落了下来,吴铁翼自后飞来的一剑,“笃”地刺入梁中。
吴铁翼即刻弃剑,飞退。
剑本来就不是他的,他不必为了抽剑冒险。
追命却靠这一阻之势,借力扑到煎药僮子身前。
这下疾若星飞,小僮应变无及,追命横空一脚飞来,小僮只好沉腰一格,“砰”地一声,小僮破壁而出,飞落雨中。
追命猛吸一口气,身形疾向下沉,但脚未落地,已遭两面大旗卷住。
那掌柜已弃破裂的长衫,换了两面大旗,反卷逆袭,又缠住追命双腿。
这刹那间伙计挥舞利凿锐锤,又向他钻骨穿心的扑来,这次不钉他双腿,却凿向他的左右太阳穴!
但追命这时的身形,忽尔化成一颗弹丸般急弹射去!
这下令那伙计始料未及!
药铺掌柜更意料不到。
他本全力拉扯追命双腿,想把他双脚牵制住,他适才以长衫卷扯追命下盘,追命不但纹风不动还反而扯裂布帛,已知追命下盘根基之稳,故全力以控纵,不料一扯之下,

追命如弦发矢飞,反弹了回来!
追命半空出腿,电射星飞间,伙计无及闪躲,强以凿锤一架,“崩”地一声,倒飞店内,破灶碎炭,沾得一身是火,痛得在地上杀猪般叫嚎!
追命余势未尽,直向掌柜射到!
掌柜魂飞魄散,“呱”地一声,身上长袍倏地倒卷,裹住了自身,追命一脚踢去,只觉脚心被一股大力吸住,两人“砰砰”破墙而出,落入雨中!
追命一到外面,在地上一个翻滚,霍然立起,掌柜揭开长袍,咯了一口血,大雨把血在他长衫上染了一朵大红玫瑰花似的。
就在这时,吴铁翼猛喝一声:“你?!”
只见柜台上乍起一道金虹,瞬即如彩虹际天,里面裹着那女子纤巧婉细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闪着万朵金星,云褶卷着舞姿一般的剑花,在雨中向吴铁翼卷去!
还夹着一声清叱:“还我爹爹命来!”
吴铁翼一面闪躲,身上长衫,又澎湃激荡起来。
追命知吴铁翼适才运“刘备借荆州”神功扑击自己未竟,二度压下,而今那姑娘惹他,一定难逃他全力出手,正欲赶援,只见药铺破壁里,步出文士与伙计,雨中,小僮

与掌柜也缓缓站起。
四人又包围了他。
他掉头一看,雨雾漫漫中仍有一纤巧身影,夹着金光漠漠,如神龙舒卷,围着吴铁翼如铁风帆中妖矫飞舞,心知那姑娘武功着实不俗,才较放了心。
那四人走出雨地,把他四面包围住。
掌柜胸前染了一大滩泼墨般的血。
伙计身上被烧的多数,甚是狼狈。
小僮额角撞破,双手颤抖,显然跌得不轻。
文士手抚胸际,眉宇间似仍在强忍痛楚。
四人偷施暗袭,趁追命聚精会神与吴铁翼对决前暗算,但一招之下,四人俱伤。
而且都伤得不轻。
追命望着他们,又像在望着天地间无边无际的雨,缓缓道:“风、雷、雨、电?”
四人都沉着脸,没有说话。
追命的眼神亮了亮,朝伙计手上的武器道:“你便是‘五雷轰顶’于七十了吧?可惜那两记没轰掉我一对脚。”
伙计闷哼一声:“下次我轰你头。”
追命却向掌柜笑道:“好个‘大旗卷风’!想阁下当必是余求病了,在下一脚,恐怕还算称了阁下求病之愿吧?”
掌柜冷笑道:“小恙而已,你却将病入膏肓了。”
追命转而向小僮道:“小兄弟应当是姓唐的吧?唐门‘紫电穿云’唐又的暗器,我今日是见识过了。”
小僮冷哼道:“还有得你见识的。”
追命最后向文士叹道:“不过,还是‘雨打荷花’文震旦文先生的药汁取命,令我叹为观止。”
文士沉哼一声,没有回答。
追命道:“我听闻吴大人手下有‘风、雷、雨、电’四大将,没想到吴铁翼沉沦魔障,四位不惜乔装打扮,仍旧依随。”
药店老板打扮的“大旗卷风”余求病道:“能跟吴大人走,是我们的福气。”
追命即道:“他见利忘义,杀弃旧部,难保一日他对你们莫不如是。”
文士乔扮的“雨打荷花”文震旦冷笑道:“我们又怎么相同?单衣十二剑和三十八狙击手不过是在吴大人身在高位才趋炎附势之辈,早该死了,我们是吴大人当年闯荡江

湖的手足兄弟,福共享,难同当,当然不一样!”
追命反问:“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杀得单衣十二剑,就杀得三十八狙击手,你们……”
小僮装扮的“紫电穿云”唐又怒叱道:“你少来挑拨离间!”
追命神目如电,盯着他道:“怎么每件大案,总有你们唐门的人在?”
乔装伙计的“五雷轰顶”于七十怒道:“妄想套问诱供!”
追命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要阻挡我抓拿吴铁翼之前要先想清楚!”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们四个人,合起来仍不是我的敌手。”
四人互望一眼,在大雨中摆出架式,宁为玉碎,不作瓦全,一拼同归于尽的架式。
追命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吴铁翼当真有服人之能,只惜反白断送了这许多江湖好汉!
就在这时,耳际传来一声惊叱。
那以贴身金剑旋舞的女子,忽被一股大力震飞,吴铁翼如怒鹰掠起,飞攫而至,只见米线一般的雨中,一道活巧的绯影金光,恰如飞星过渡,电闪穿云,但尾随一股旋风

黑影,危机顷刻。
追命大喝一声,双脚一顿,斜冲而起,接住女子退势,那女子退力已竭,哀呼半声,倒入他怀里,而青衣婢女及两名轿夫,拔出武器,在雨中斜截扑来的吴铁翼!

 


开谢花 第三回 离离


追命扶住怀里的女子,那女子敢情是与吴铁翼一番激战,真力为吴铁翼“刘备借荆州”神功借势所挫,元气大伤,倒在追命怀里一时无法挣起。
追命只觉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袭入鼻端,那女子软若无骨,因为雨透湿了两人衣襟,贴肌的衣饰一触之下,追命只觉所触处一阵炙热,心神一荡,身子往后一缩。
他往后一缩的当儿,双手已扶住了那女子,那女子星眸半闭,她嫣红的衣衫湿黏在美丽的胴躯上,胸脯急促起伏着。
追命闯荡江湖,纵横四方,历劫过关,不可胜数,但从来未曾见过一个女子,可以娇弱到这样,可以艳丽到这样,又可以倦慵到这样的。
以致雨打在她身上也令人生起一种落瓣的凄楚感觉。
追命稍微定了一定神,三声惊呼,只见两名轿夫和青衣小婢,一齐被震散开来,飞跌至雨中泥地上。
再看时吴铁翼已不见。
雨中传来吴铁翼的狂笑:“追命,你别白费心机了。就算大梦方觉晓来,我也有神剑萧亮挡着,别忘了,大梦方觉晓的克星就是神剑萧亮,而且,冷血和铁手都拿不住我

,你也休想逮得住我!”
声音犹在街角响起,追命却知吴铁翼已去远。
他顿也不顿,返身向“风、雷、雨、电”四人掠去!
只要能捉住这四人,或许还能逼出吴铁翼的去向下落。这是追命在这瞬间的想法。
离离姑娘力衰而退,追命破围护住,轿夫和小去上前夹击旋被击飞,都是兔起鹘落,眨眼功夫的事儿,吴铁翼已消失不见,文震旦、于七十、唐又、余求病四人,也已退

入药铺之中。
——药铺后一定有退路!
追命双腿一弹,全力纵起,掠向药铺!
——决不能让他们退入药铺!
就在他纵起之际,“雷”于七十与“风”余求病已一个翻身,没入地上,就在追命扑入药铺之时,唐又和文震旦向墙壁左右,齐齐一拍。
只见药铺两壁数百格药柜,一起凸抽出来,一时弓弩之声连响不绝,抽屉里的“药材”,密似激雨一般向追命飞射了过来!
追命长吸一口气,猝然急升,破瓦而出,到了屋顶。
“药材”打空,全落到地上。
在“药材”迸射的刹那,追命必须要决定一件事:他本可以凭一双旋风也似百毒不侵的神腿直闯入暗器阵内,留住断后的“电”唐又和“雨”文震旦,但是他怀里还有一

个人!
就算他避得过这雨点般的暗器,她也不会避得过去。
所以他只有先行退避。
不过他也情知这一退避之下,这“风、雨、雷、电”四人,是再也抓不住了。
事实果然。
文震旦和唐又也在暗器密雨中消失了。地下有甬道,直通街口,待追命钻入时,甬道早无四人踪影。

追命心中微叹一口气,自屋顶上落了下来,这时药铺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但雨势也渐渐止了。
街角黝黯,倒是药铺的灯影下照出一片氤氲湿雾水气。
怀里的女子似微恢复了知觉,蓦然一惊,双手往他身上一撑,藉力而起,往前奔出三四步,便又一阵昏眩,两颊也现出一种令人目为之夺的绯红之色。
追命长吸一口气,唤:“姑娘……”
那女子静了下来,没有回头,良久以一种轻微如雨丝的声音问:“吴铁翼……”
追命道:“给他溜了。”
那女子幽幽道:“你,救了我?”
追命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这是他走遍天下大江大湖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子问了一个简单至极的问题而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没听他回答,便说:“是我碍了你,才没把吴铁翼擒住……”
追命舐了舐干唇,忙道:“不是……”又觉不妥,改道:“反正凶徒迟早有授首的一日。”
女子默默地道:“还是我阻挠了你。”
追命望着女子背后黑发腰身,腰细可握,绝代娉婷,觉得外面风细雨斜,女子如弱花不堪风雨,娇楚依人,怎会来到此地?
便问:“姑娘……”
“我叫离离。”
“离离姑娘……”
“叫我离离……”
“离离……”追命顿了一顿,觉得也应自报姓名:“我叫崔略商……”
“我知道,你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名捕‘追命’。”
说着,女子回过了身来,嫣然一笑,福了半礼。
这一笑,把烛光如豆的药铺,添上清光如画般的色彩。
只见离离浅笑轻颦,星眼流波,皓齿排玉,朱唇款启,玉腮含春,有一种娇慵的随便,越发明艳绰约,仪态万方。
追命看着她,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离离看他有些发痴的模样,不觉玉颊飞红,以纤指掩唇笑道:“你……你叫我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