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恶人斗,是长期的恶斗,所以一定要保持欢快舒坦的心境,要有长久的斗争下去的体魄,才能与之不死不休的斗下去。”追命拍拍酒囊,道:“所以,你不要太紧张,绷得太紧,弦也易断!你看我与那一群狐群狗党,日夜为伍,收集罪证,明查暗访,虚与委蛇,尔虞我诈,不放轻松点,如何能活下去?壶中日月长,幸有此物,夜半无人时,助我乘风邀月,其乐融融。”
冷血坦挚的说:“我不喝酒,我也不喜欢饮酒。我喜欢与人恶斗,恶斗反而让我放松!”
“每个人都有他排解紧张的方式,你有你自己的,不必学我!”追命呵呵笑道:“世叔一直都十分重视你。他说你是他最后收的徒弟,而且也是最可爱的一个!”
他有力的按住冷血肩膀,望定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可不要令他老人家失望。”
冷血执住追命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心中一热,一向倔强的他,几乎掉下泪来。
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绝不寂寞。
——既然还有三师兄这样的人,就有二师兄、大师兄……还有世上许多师兄师弟,跟他志同道合,同一阵线。
而跟恶人的斗争,到底还是没完没了,也不完不了,完不了!

第 5 章 初心的粗心

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报应这回事;但我只知道: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如果没有,就让我们来执行吧。”
“得幸失命,不外如是。”既然如此,何不把世上一切、心头所有,都放轻松些呢?
他常有这种想法。
他是追命。
他原名崔略商。
别看他的名字那么雅,以为他出生於书香世家,其实,他出生在一个叫“味螺”的小山城,他爸爸是个打渔的,他妈妈是个卖鱼的,他出世后三年内,他们都不得空替他取名字。
他这么个雅号是来自他的伤。
内伤。
他未出世就已经患了内伤。
因为他那个打渔的爸爸大过好酒,打回来的鱼,都不够他喝酒的钱。也许他一生在水里捞活的过活吧,所以他不但一辈子都受水的气,天晴时出海常打不着鱼,天雨时不能出海打鱼,起风时出海给桅杆砸着了头却还是没有鱼,而且还得把辛苦赚来的全拿来买水酒渴。
连他老婆都只好卖别家网回来的鱼。
可是不管有鱼没鱼,他都是硬要喝酒。
他的帐越赊越多,有人便找他算账,问他是不是欠揍;他干脆把自己灌得大醉,任由别人来打,反正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你打你的事,我醉我的酒。
崔妈妈开始不理,后来实在看不过眼了,出手阻拦对方正要对一个醉汉痛下毒手。
但来讨债的那一方也决非好惹之辈。
他们是“七帮八会九连盟”中的“更衣帮”好手,为首的“七屠虎”朱麦,“七苦神拳”可是熬遍了伤、病、妒、离、失、惧、悲七种苦楚才习有大成的。他打人一向六亲不认,包括不分男女;至於杀人也不分老幼亲疏,只要有钱便可。
没料崔大妈却是轻功好手,跟朱麦同派同来的六人,全沾不上崔大妈的边儿,却给崔大妈扭闪腾挪、身移影幌之间放倒了。
原来崔大妈当然不姓崔,而是姓梁,正是当年五胡乱华之后,在东北撑起半壁的“山东响马、山西太平”的“太平门梁家”的旁枝后裔“烟水寒”梁初心。
——只不过,脱离“太平门”梁氏一族久矣的梁初心,为生活计,天天风吹日晒。卖鱼杀鱼几二十年,什么“烟水寒”都变成了又老又凶又皮皱的“烟火灶”了。
“太平门”梁家的人,向以轻功见长,那七个人给梁初心放倒了六个,但梁初心一时粗心,加上她即将临盆,足下一绊,便给朱麦兜腹打了一记“七苦拳”。
中拳之后的崔大妈,踣地不起。
朱麦见崔大妈使的是“太平门”的轻功,也不为甚己,扶伤挠破的号称“扬长而去”:
然而崔大妈却受了内伤,差点流产。
三天后孩子出世,一出世即有了内伤。
崔老爸原有六个孩子,四子二女,懒得为这七子取名字,平时就叫他做:“喂,那个内伤的。”直至他两岁半后才从一次呕血里得知他一早已受了内伤,这才开始着急请大夫为他治病。
因此,日后,他长大了,懂事以后,当然仍然姓崔,但叫“内伤”倒是医他的人觉得未免难听,放是以“商略黄昏雨”词句为灵感,改名为“崔略商。”
谁都以为这个时常咯血、身体赢弱、不到三个月就一脸苍桑并开始生皱纹的孩子,多半是养不大的了。
可是他不但能活下来,并且还使很多无辜善良的人都能活下来。
他还活得很有名。
有人调侃他出身寒微,他母亲粗心大意,一至於斯,竟要过了两岁半才知道他得到内伤。当然,这世上,有的人像是叼了支金钥匙出世的,有的人像寄在金銮殿上出生的,有的人一出娘胎就骑龙背虎腰,比起来,追命的“家世”真是一无可取、一无所有,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白手凭空。
可是追命却不是那么想。
“我老爸遗传给我喝酒的绝活,千杯不醉,愈饮愈醒,这等本事不是阿猪阿牛阿狗阿猫能有的;”追命追述起来,不但自得其乐,还感恩莫名,“我娘却遗传给我对轻功的天份;跑得快,好追债,所以我第一份职业便是追债的。”
他第一份“职业”果真是“讨债的”。
可是也做不长。
因为他心肠好。
太好。
他原替“苍屏派”追债,好不容易才给他追着的债主,结果,发现欠债的人又老、又病、又饿、而且人又好又老实,所以他把自己腰囊里的钱全部都“奉送”给对方了,而且还“护送”这半瞽老人“逃债”,一路护送到黑龙江。
——这使得他给“苍屏派”追债,还下了十三金牌令,要“追”他的“命”。那时候还是人追他的命。而不是他追别人的命。人总有不得志的时候。名扬天下的人,也有他未成名的岁月。——成功的意义往往就是经历过很多失败。——成名的代价就是许多埋首奋斗的日子。可是,这对追命而言,是特别的艰辛。因为他很不幸。幸运一直没有选中他,但他少年时偏偏与不幸特别有缘。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此而已。
不幸就是幸运不再招手。
对追命而言“幸运”这两个字,在他少年的时候一直都是“缘悭一见”,以致他日后每一次终於能够“有幸”时,他几乎都要说一声“久违”了。
其实几乎是根本“素未谋面”,何来久违?一个人一直都是不幸的,万一幸运起来,还真的不敢相信那是幸运,或者,那遇上幸运的竟会是自己呢!
追命的不幸,相当离谱,十分煽情。
三岁(也就是他父亲“终於”发现他的孩子一直都患了内伤)那年,他父亲在一次大醉后便把酒杯都吞到肚子里去,哽死了。
也许他一出世就怀着世间七种“苦楚”之故吧?上天也要他一再品尝人世间种种苦的回应:五岁那年,他母亲在街市杀一条鱼的时候,手指头给鱼咬了一口,她没理会,两日后便毒发身殁。
一下子,追命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以他眼色很苍桑。
神情更落拓。
——这在一个稚童身上是难以得见的。
因而追命认为自己一早就“老”过去了,所以“我再也不会老了;”他在日后曾对他师兄弟很自豪的说,“有些人,一上来就样子风霜不年轻,但到了人人都风霜老的时候,他仍是那个样子,所以反而是他不老,轮也该轮到他最年轻了。”
他自得其乐也得意洋洋的下结论:“所以,我最耐得住老,我最年轻。”
崔大妈梁初心死的时候,追命才五岁,按照道理,只怕连求生都有问题;但却因为当时崔老爹已得知这孩子身患“奇疾”,便把他送去了自己的一位好友求医。
说起这位“好友”,却不是谁,而是“老字号”温家中“活字号”的“三缸公子”温约红!
温约红一向喜欢救人。
他也喜欢帮助人。
“崔内伤”之所以会变成“崔略商”,就是这位满肚文墨的温公子所改的名字。
他一见崔“内伤”,就投了缘,这也许是追命平生第一个“幸运”,但也是另一种“不幸”。
因为温约红的确善於“医人”,但精研的是“解毒”,他用“解毒”的心法和手法来治追命的内伤,的确大费周章;不过,凭着他过人的解毒之法,居然也妙手回春,花了四年时间,把追命的内伤用“以毒攻毒”的方法给治好了。
不过,由于各种古古怪怪、奇珍异草煎成熬成的解毒药物,全灌进小小追命的肚子里,是以,他的胃也起了一种奇怪作用。
——跟他这位“救命恩人”温约红一般的“嗜好”。
那就是:
喝酒!
无酒不欢!
也许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之故,也许是追命所眼下的大量解毒药物非要以酒来克制之故,也许是温约红自己好酒所以故意使追命也染上酒瘾之故,或许是追命的老爸遗传之故……总之不管甚么原故,这一辈子,酒就跟定了追命。
追命的命和酒就结而为一,分不开了。
——所以他饭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
久不喝酒,胃就会难受。
那也是好事,温约红正好有个小酒伴,师徒两人时常互斟对饮。
长期服食这些药物的另一种特别情况是:追命一天一天的长大,不知怎的,下身特别轻,上身却不大着力,所以他练腿功总容易上手,习拳却要大费劲儿。
直到后来,“老字号”的主掌人把“三缸公子”温约红派去“龚头南”襄助“五飞金”
那一伙人,温约红知道此行有险,当然不允追命跟随,於是师徒二人,就此分了手,而且一别便成永诀。
尽管是这样,除了能豪饮和腿灵光之外,温约红还是有一种“特性”影响了追命。
——那就是多情!
温约红是个成熟情多的人!
他用情真,深,但却不大专!
——这种人摆明了当会常常恋爱,而且也时时失恋的好样板!
温约红一向不拘俗礼,跟追命把酒谈心,也不管对方尚未成人,照样说他那些艳遇、邂逅、倾慕史,早熟的追命,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但听多了,说多了,对方知道自己说的是陈腔,他也知道自己听的是滥调——但无论怎么说,陈腔和滥调,有时也确实好听,百听不厌,而且为了使多情的人不寂寞,追命也绝对愿意静聆细听下去。
可是几年来都听了下来,对他来说,耳濡目染,影响非凡。
——这性情可比嗜饮还“害死”追命了。
追命十一岁就开始他的“恋爱”。
他拜别师父,回到味螺小城,想找回他那一早就不知所踪的四位兄长两位姊姊,但哥哥姊姊没找到,却一眼就望到一个在村口打水的女子。
她长发有点乱,眼色也有点乱,可是就美在那一点乱;她流露的温柔得不中思议,但所蕴含绝大的吸力足以把他只知道有她而忘了自己;她颊上有两朵酒涡,深深深深的,像那一口井,井里的影,影里的他自己。
他看到她之后,几乎是呻吟了一声。这就开始了他第一次的追踪。
他跟踪那汲水的女子,原来是“味螺镇”雷镇长的婢女。
——他整个小痞三的样子,根本不能接近她。
可是,见了她之后,他再也分不清别的女子是女子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个男子。
他对她念念不忘,价日守在镇长大宅后,等她出来买菜、汲水、陪小姐和夫人上街子。
最令他蒙羞的一次,是家丁、护院们以为他要骚扰轿子里的人,所以狠狠的出手把他揍了一顿。
还是那小姐在轿里看他傻不楞登的样儿,噗嗤一笑,这才叫家丁停了手,放了他。
但他还是不死心。
他要娶那女子!
从此,他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进入镇长家,接近这位叫“小透”的女子。
譬如他赌博,就是为了赢一点钱,来买好一些的衣服,穿在身上,来吸引她的注意。最好能赢多一点的钱,来早日为她赎身,请媒婆说亲去。
例如他上午上山打猎,下午砍柴,晚上替人推磨子,比一头牛加一匹马加一只狗都勤奋多了,为的是多攒几个钱,希望日后能有足够的钱来明媒正娶。他做得像一头驴的模样。
又如他常常出没在镇长雷门的家附近,千方百计接近雷家二子雷动,为的是要挣在雷府当长丁、伙计、小厮,吃亏一点、多干些活儿也决不在乎。
——三年来,他所作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小透,要多见小透一眼,看小透一面。
结果,他真的挤入雷家当杂役了。
雷家十分薄待他,任意使唤,当他连狗都不如;他都忍下来,为了还可以见到小透。小透当然都不知道这些。
有时候,一天能见小透几次;有时候,三五天见不着一面。追命和小透在雷家各有隶属,平常根本不可能凑在一道。
追命就是爱着她。
她那么笑靥如花。
追命就爱看她。
她笑得像化开的蜜。
追命爱看她。
她的笑比酒还带醉意。
追命爱她。
有次追命居然有机会和她说话。那天雷家在翻修羊棚,长工们在棚上棚下呼啦呼嗬的么喊,有人在厨房前打铁,叮当的响;天色已近暮了,偏有雄鸡在炊烟远处,有一声没有一声松垮垮的啼叫着。而上房雷家的少奶奶,在拉嗓子唱着清腔调儿,听说她原本就是戏子出身。
小透端蓬子茶给二少爷雷动。见着他,这回说了几句话。
“你很会喝酒是不?”
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心窍儿像她名字一般的透。她知道这傻乎乎的长腿小子常愣头愣脑的张望她。她知道他,他跟那些家丁长工是不一样的。
“啊。”
“不要多喝,钱要留起来。”
“哦。”
“在外面多攥些子儿,这里工夫多,没赚头。”
“噢。”
“你上次不是在婶子小巷挨揍了吗?为什么要进来这儿干活呢?不像我,我命苦,娘把我卖进来,没办法……”
“呃?”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我……”“我”了老半天之后,十三岁的追命终於挣红了脸,比盘古初开破天荒还艰辛的说:“我姓崔话未说完,上房已在叫:“小透,你躲懒哩!茶都冷了,还不快送上去,二少爷候着呢!你尽嗑嗒什么?”
小透匆匆而去,临行还向她嫣然一笑。
他脑袋里轰然一声,炸开每颗都比轻功还疾的星星。
他那次千望万盼的“接近”就此结束,他们的谈话仅止於他的“啊”、“哦”、“噢”、“呃”。
十天后,雷家传出喜讯。
——雷家二少爷雷动纳小透为妾。
未娶妻,先娶妾。
——小透是婢女,当然入不得正房。
追命在喝了酒之后,几乎忍不住要拼命去“救”小透出来。
不过,小透似乎很幸福。
——一个小丫鬟能嫁给二少爷,就算是当妾侍,那仿佛便是件几生修来、一步登天的事。
(凭什么,别人不嫁二少爷,要嫁给自己这个小痞三?)
追命痛苦地喝酒。
伤心的醉。
从此以后,他听到打铁声、搭棚吆喝,尤其是暮晚时的鸡啼,他就会伤感起来。
听到那咿咿胡胡的唱腔,像北地里乱着的风,追命也会想起他第一个“追”的女子:
她的笑靥
她的眼
她的脸
直至多年之后,追命偶然省悟:他妈妈是给人毒死的。
他又开始“追”了:
他“追”查案件。
——杀他父母的疑案!
不过,对於小透和他在雷家的这一段情愫,还未了结;七年之后,追命又回到小镇,得悉雷家二少爷已近娶了七个妾侍,而小透听说是因为受尽凌虐,因而悬梁自尽。
他那时候,已当成了霹雳县的捕快,正要着手调查“味螺镇”雷家的一宗案子。
他常去小透坟上拜祭。事实上,小透那孤伶的墓坯前,也只有他常来伫立。
他常默立良久,并在墓边的小树上,刻下了几个字: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如此——”
下面没再镌刻下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心烦,也许是因为已经酒醉,也许是太伤心,镂刻不下去了。大家都以为下面该是“而已”两个字吧。
秋天的粗话
每个人的过去都总会有一些经典。
对追命而言,过去的事,都是“追”字:追忆、追求、追踪、追杀、追捕、追悔……
常听到年轻人口口声声说无悔,追命都只一晒置之。一个不思精进、不反观内省、不承认错失的人,当然以“无悔”为荣了。每个人的一生里,都总有些可悔该悔的;有些小悔,总是表示自己继续成长……
成长是好的,但成熟时则就快要烂掉了。
——对追命而言,乍听小透嫁人的噩耗后,他整颗心都快要烂掉了。
他离开了伤心地。
他去流浪。
经过一山又一山,一乡又一乡;他没有了斗志,一如他相貌般的落拓着、落魄着,而且仍不忘喝他的酒,也照样的打抱他所不平的事。
他那时候,武功并不算太好,只在服侍雷家两位少爷跟随“旱天雷”雷重学武的时候,他才偷学了一点功夫。
他悟性高,虽是偷师,但也学得比雷家少爷好。
他也腾出点时间,在夫子雷轻教两位少爷念书的时候,他也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
他勤奋,所以比雷家两位少爷加起来都觉得更多。
他天性好打不平,所以纵在流浪飘泊之际,遇不平事,总要插上一手。
温约红曾经告诉过他:“做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要做顶天立地的事。我不是。我懒,好玩,就爱喝两杯。所以我只做一个只求心安的人。如何心安?便是理得。无理不公的事,我就去评评理、说句公道话,必要时,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人,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
他记住了。
不过他的实力不甚足够。
——为人打抱不平,常闹得给人打,给人揍,还差些儿没给官差“敉平”了。
幸好他的轻功上有天份。
他打不过人时,跑得总算还快。
他反正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大学好,偶然也偷(他偷的不是钱,不是女人,也不是东西),他偷的是酒或是吃的,所以在他少年时期,常给人追赶/打/捕/缉。
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当上追缉凶徒要犯的捕头——而且还是名动天下的神捕!
那时候,他很能跑,主要是因为:“逃”!
——而不是“追”。
直到有一天,他偷喝了人家办喜事的酒,给六、七个伙计“追”出来打他。
他不敢还手。
——因为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他只敢跑。
——逃掉再说。
偏是这家。“饱食山庄”的家丁,都很有两下子,他虽然能跑,但一下子还真是甩不掉。
这一下,他可真的跑出功力、跑出耐力、跑出天份来了。
好不容易,仗着机伶的身段,终於摆脱了那些家丁,转过冷巷,却一头撞在一人身上。
那人很和气。
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向不受约制无有规范的追命,在那一刻间却感到很不自在、无由的害怕起来。
“你为甚么要跑?”
“关你甚么事!”
追命一闪身,又逃。
他跑得很快很快,老半天才扶在一棵白杨树旁喘气,忽听后面有人问:
“你跑得不慢呀。”
追命一回头,见又是那人,魂飞魄散,连忙又拼命的跑。
这回逃了很久很久,终於逃到一座路边小驿站旁,正要打水牛饮几口,忽听吹耳朵似的紧贴身后有人说:
“你不要一口气的喝,这样会伤内气的。”
追命猛回头,只见又是那人!
他二话不说,拼尽全力猛跑,这回他甚么自创的身法都用尽,打滚带爬的跑了不知许久,连偷到的酒壶都摔破了,跑到一座路边小庙旁,才喘一口气,就听头背有人呵着气说:
“别跑了好吗?咱门好好聊聊吧。”
追命忍不住,他吼道:
“你别冤鬼般的死缠着我!你再跟着我,我杀你!我杀你十七八截!”
那人笑着扪须,咋舌地道:“哦?有这样厉害!”
追命不顾一切,飞过去拳打脚踢。
那人没有避——但都一一避开了。
追命拔出了牛耳尖刀。
“你走不走?!”
那人笑着摇头,笑声里带点喟息,好像很为他可惜的样子。
追命不管了。
他一刀就扎下去——
——扎不下去。
(不行,我不能杀人!)
那人和气的问他:“为甚么不刺下来?”
追命耷了耳朵,皱了眉头,丢了刀子,只鼓着气道:“你抓我回去吧。”
那人笑道:“偷东西是不好的。”
“可是我穷。老先生,你没穷过,你不知道。”
“……是吗?但你偷的是酒,不喝酒会渴死吗?”
“但我喜欢喝酒,如果会死,死了也就算了。我偷的当然是为了我喜欢的东西。如果我偷人的钱,偷人的财物,可能会累了人;但我偷的是酒,少了两壶酒,不会累死人的。”
“但却累死了你自己,你偷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物,但失的是大节。试问一个顶天立地、将来有所作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会因为一己之私、一念之贪、一时之快而去偷取别人之物!”
(又是“顶天立地”!)
“如果我现在是大人物、大将军,大家倚重我,瞧得起我,我可以呼风唤雨,可以左右局势,我当然会努力奋斗,自励自珍!”追命听得心动激起了热血,但语音更加讥诮:“但我只是一个小痞三、大流氓,我妄论甚么大节!我也没志气可言!”
“你没有气节,那一刀你为啥不扎下来?”
“我……”
“英雄莫问出处。你不是个偷东西的人便不是!比你出身低微贫寒的人,青史上有的是,他们不也一样咬紧牙龈,持志不懈,渡过艰辛岁月,成大功、立大业、做大事吗!你怎可妄自菲薄!你现在才华未得发挥,便飘荡无定,闲散不羁,犹如行云野鹤、游戏人间;但只要你不放弃,肯努力,一旦得遇时机,千载之材,光芒尽露,这才是你龙飞九天、鹏冲九霄之时!你只要有志气,肯努力、愿意奋斗,现在是个乞丐又有甚么关系!我看你这一刀没刺下去,才肯骂你;一个人可以没有背景,可以没有运气,但不可以没有憧憬,没有志气!
可以出身不好,可以穷困潦倒,但他就是不可以先行看贱自己、放弃自己!”
追命听得大汗涔涔下,涩着喉道:
“……老先生……”
那人只一笑,说:“纸包不住火、布袋终究会让锥子刺破。有才的人未必有毅力,有毅力的人不怕熬炼。咱们有缘再相见吧。”
追命自行跑回去“饱食山庄”。
庄里的人大为震讶。
“你又要回来偷甚么东西?”
“我是来向你们认错的。”
“甚……甚么?”
“那两壶酒是我偷的,我把它给摔破了,我来受你们惩罚……或者,让我当杂役干粗活儿,来赔偿酒钱吧。”
“……原来,原来是要讨活儿干的!我看你讨打才是——”
有人把这消息通知了庄主。
庄主方脸粗眉,赤颊乾髭,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不怒而威,怒令人惧。
追命一见了他,就打从心里服了七成。
那庄主问:“你就是偷酒的?”
追命摇头:“不是。”
庄主诧道:“不是你是谁?唔?”
“我回来认罪,就不是偷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认罪?唔?”
“做错了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追命坦然道,“我这辈子都要卖给你两壶子酒了!”
“好!”
那庄主如雷的喝了一声,院内院外、院里院中、干活的人全震得停了手:以为庄主要杀人了。
“你罚我吧!”追命豁了出去。
“我就罚你!”庄主如雷的一声唤了出去,“来人呀,把这小王八蛋请去我西厢当食客,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定要喝好的——把他给养胖了,我才来一块肉一块肉的吃他!”
庄主当然不是要真的“吃”他。
他只是欣赏追命,把这“小孩子”拢了过来当他院下的食客。
——反正他手上的食客没三千也有一千五。
——一千五百人中当然也有不少人是混吉的,但只要有一成是像样的人,“饱食山庄”
里至少也有一百五十位能人。
这位庄主豪迈过人、喜欢广结朋友,加上他是当朝天子近前带刀总侍,有这样的显赫地位,使他呼朋唤友,结交黑白两道各路好汉,更加得心应手、一呼百应。
追命后来才得悉,庄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因受诸葛太傅看重,在御前荐举他,才能担此重任。在他任次里,曾三次舍命为保龙躯,受伤之重,令御医也束手无策,他却依然能活过来了,故而极受倚重。
由于护守天子,戍守皇城,是伤神费力的事儿,而且就算这样一个吃力位子,也有内宦朝官争轧不已,故这位庄主也只是负责在冬夏二季保驾,至於春秋二季,则由他人负责。
这位官廷总侍,没事不用入宫之时,便来搞他的“饱食山庄”。
这位庄主是名好汉子,跟门下食客比酒比力比功夫,从来不许人故意容让,胜了当然可喜,输了也就认了,所以在比酒一节上,曾输给少年追命:三坛干完之后,他咕噜一声栽倒下去了,次日起来才二话没说,打赏追命三十两银子。
这庄主姓舒,名无戏。(此人故事可见於“逆水寒”第六集)
他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比“君无戏言”还要君无戏言。
追命也不客气,就在他庄里又吃又喝,结交的朋友多了,三教九流的都遇上,他也趁此好好的学武、学艺,学书。
舒无戏手上能人多不胜数,很少教他办事;何况,追命依然运舛,但凡他手上办的事,无论办的是甚么、如何小心着手、如何一心求好,却总是到头来仍出了差池。
反正他负责的也不是甚么大事,舒无戏也不怪他。
舒无戏有一日,随手丢给他一本书,吩咐他:“这里面有些合使的,你练练看。可别传予别人看。”那书的封皮上绣着“追命”两个篆字。追命以为是甚么绝世拳谱,翻开一看,却光是腿法腿功。但他对腿法却份外有天份,所以练着练着也上了瘾。舒无戏概不理会,后来也很少再理会他。
在这四年功夫里,除了那本腿法“秘笈”之外,追命跟人学了不少功夫,指、掌、剑、棍、都有一些,腿功、轻功,更是他所能,一学就上手,所以,他愈发要在自己比较不争气的方面,例如拳、掌、刀、鞭,花上更多的时间、心力,来扎好基础。
舒无戏也由得庄里的人平时胡混,或者学艺习武交换心得,他也不理;平时乐得跟庄里食客喝酒谈心,但却严禁门下在外结党欺人——一旦触犯这点,重则亲罚,轻则逐出门墙!
追命除了趁此修文习武外,也从舒门里学了不少礼节。毕竟,舒无戏虽是一介武夫,但在皇延当惯大官了,一切官延礼节,都有规律要守,追命性格虽然不羁放浪,但记性却好,为了一些特别原故,他格外使自己知书识礼,把这些礼节道理全记住了。
——没想到:这对他日后的发展,有着起死回生的助力!
所谓“特别原故”,是他“老毛病”又发作了:
不是酒痛。
而是女人。
他喜欢上了舒无戏的大女儿:
舒动人。
舒动人是舒庄主的拿上明珠,他也特别疼爱她。
但舒无戏却似井没有特别赏识这位“崔略商”。
事实上,在当时,追命也没甚么“特别”表现。
——他只是“饱食山庄”的“食客”之一。
可是追命之所以会甘心情愿的留在“饱食山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舒动人。
舒动人很动人。
她爱穿紫色的衣服,倚在有柳阴的窗前。她的肤色很白很白,耳坠子很晶很晶,神情很忧悒很忧悒,样子很美很美,那柳树也很青很青,她低哼的歌也很好听很好听。
那时追命读了点书(他读书是为了她),一面读一面看她一面想那首“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踏踏的马蹄经过窗前,那美丽的(紫衣的)少妇忙探头去看:经过的不是自己的夫君啊……追命得意而惆怅的追思不已:他要当那个让她(小妻子)劝去“觅封侯”的“夫婿”好呢?还是那个偶尔使她凝睇怀愁的“过客”好?
唉。
那时追命也习了武(他练武是为了她),一面苦练一面鞭策自己一面想她:姓崔的,你得努力!努力!!努力啊!!!有一天你在“五年一度饱食山庄摆台赛”上技压群雄,她就会注意到你了。有一天,你能阵前杀敌、关前立功、沙场上点兵,就可以向舒庄主提亲了。
哎。
就算他练轻功的时候,也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天,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接近动人姑娘,在她身边,感受她的气息,闻到她的香味,和凝视她那紫得那么深郁的衣衫和白得那么淡悒的肤色,如此相伴一生,那么他就无枉此生了。
——纵教他一辈子不再沾酒也愿意。
(她的眉毛那么浓,性子一定是很烈的了。可是她一颦一笑,却似小透般的轻柔!如果她钟意了我,而又不是嫁给我,她一定会宁死不从吧……可是,她怎会钟意我呢?)
由于“饱食山庄”各路人马都有,追命也跟了投靠舒府的两位江湖术士学了点命相之术。
“你跟眉毛浓的女子有缘。”追命当时最爱听这句话,但对下一句话却常常忘掉,不然也不愿摆在心里,“可是眉毛浓的女子性子也往往比较厉烈,小心着吧,纵不是有心的,也对夫君有刑克呢。”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学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没理由学得的东西。
例如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