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骷髅画》

第一部 锦绣人皮

第一章 好汉不坐牢

 

唐肯躺着,一动也不动,趁着阳光还没有沉下去,他算到有二十九只苍蝇、三十只蚊于、还有四只蟑螂、一只蚱蜢,在这间牢房里出没。当然,在自己躺着的阴湿木板下面,想必还有一些蜈蚣、蝎于之类的毒虫,也趁着难得的阳光暖意,在龌龊的角落里磨着触须爪钳,只是自己未能看见而已。

阳光是动的,可以知道外面有风,以致阳光映在叶影也在微微颤动着,再投射出来。只要是好天气,每天午间送饭来的狱卒走后,阳光必然轻巧地从天窗那儿照进来一会儿,跟外面牢头沉重的步伐恰好形成对比。

阳光只照亮这么一会儿,马上就要沉下去,只有从较暖烘的墙壁上,才感受到阳光还在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仍是活的!

——只有自己是死的!

就连房里的虫豸,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出入,而自己只要三天给牢头遗忘掉,就准像一团饭似的饿毙在这里。

阳光那么美、阳光那么好、阳光那么暖和,眼看又要沉下去了,不为渴望阳光的人耽待片刻——他真奇怪自己以前为何从没有花过时间去享受阳光。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到铁链“轧轧”的声音!

铁链轧轧之声通常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有被铁链重锁着的要犯在牢廊走动,另一是牢役拿铁链要锁某人出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趴在牢墙底下的送饭孔里,常常都可以窥见被锁链绞得血迹斑斑而寸步难行的脏脚,或是牢卒用铁链鞭鞑犯人的情景。

每打一下,他就颤一下,犯人通常都知道哀叫是无用的,换着一种放弃垂死挣扎的呻吟,他听着看着,不敢再看下去,捂住耳把头塞在墙角下,恨不得把头种入地底里。

这时是千间刚分发过“鼻涕糊”之后,--在里面的人都不叫它做“饭”或“粥”,那是因为那米的成分稀薄得像人的鼻涕,偶尔加几条粪池旁种的“菜”或一些像死去动物内脏的肉碎,这肉碎还要在天气好视线清楚的时候才可隐约发现---人吃了它,懒懒散散的,身上唯一最活跃的是蚤子,人只有躺在地上,等它们光顾。

铁链轧轧又响起,沉重地拖曳在地上,仿佛铁板与铁链之间已沉累得绽不出火花。

步伐声在自己牢房近处骤止。

唐肯可以想象到神气的牢头后面跟着四五名狱卒,活像判官带牛头马面的就在那里。

----难道那么快就轮到自己……?

唐肯想到这里,全身都绷紧了起来。

“青田张义宏,出来!”

随着呼喝的声音,便是打开牢门沉重的巨响,押走犯人远去的步伐。

犯人没有离开牢廊之前,总是喜欢用手肘或脚枷碰触各牢房的的门墙,发出声响,表示他要走了。

而在这个时间里这样被叫出去的犯人,多半从此不再见面,一去不复返了。

能有幸从牢里出去的人,他日想到这些年来老邻居或老同房的家乡探访,所得到的消息,不是家人以为他死了,便是从不知道他们在牢里出来过。

所以在这样的时间里被隆牢头叫出去的人,有去无回,也不知自己会遭遇怎样的一种命运,临走前故意发出些声响,算是跟这些日子来的同劫者告别。

牢房里的犯人再怎么懒都会爬起来,到铁栅处或通风孔去招呼一声,算是今生今世两人之间缘份的最后一个交代:除非是已经判了死刑的囚犯,才动也不动,不多看一眼,心里只盘算着很快就可以和对方在黄泉路上碰头。

奇怪的是这时候被叫出去的囚犯,有诡秘的味道,不管犯的罪是多轻,牢里的人都不认为他还能活着回到世上。

隆牢头叫“张义宏”名字的时候,唐肯心头一舒,同时也一紧。

张义宏就住在自己牢室对开来的牢栅里,密封的牢室通常是扣押重犯,如:杀人犯,流寇、大盗、叛乱分子,而牢栅里拘押的多半是犯案比较轻的犯人。

唐肯就住在张义宏对面,两人在这些枯燥寂闷的日子里,窥狱卒走远时,互传消息。压嗓对话,也不知分享过多少时光了,而今张义宏这一去,唐肯心里像空了一大片位于,无法填得上。

他打从透气孔望过去,张义宏脸如死灰,全身发着抖,几乎是给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架着走的。

唐肯在看他的时候,张义宏也向这儿望了一眼,那眼神里全无活意。

唐肯看了这眼神,仿佛全身浸到了潭里,他俟着铁门软瘫下去,才发现阳光已经沉下去。

囚室里再无阳光。

一一为什么要把张义宏拉走?

一一蓝老大和张义宏,一个个都拉去了,只剩下自己和吴胜,吴胜他在哪里里?

-一一我们都是冤枉的!

——为什么要拉走我们!

唐肯悲愤的想着,希望就像太阳一般的沉了下去,入夜的囚牢更难渡过。

他仔细计算一下,他进入这青田大牢八个多月以来,不认识的不算,在劳役时间的操事室里,还有每月一次共同沐浴的澡堂里认识的犯人,至少,有十六八个是这样被叫了出去,一去无返。

一一他们去了哪里?

——自己犯的,还算是“监守自盗官饷”的大罪,但像谭婆、陈昌等只是犯了偷窃小罪,怎么也这样消失了影踪.

--一为什么会没有人追究?

——张义宏正在遭遇些什么?

唐肯用拳头在铁门上轻轻的擂着,发出冬冬的震响,却捶不破他心里的疑团。

他一下一下地捶着,在幽森的牢狱里,像隐伏着一头不屈的兽,沉重地呼息。

拳头隐隐震痛了他的手心,幽暗里,他仿佛看见自己和镖局的兄弟们,在北旱砂坝的一役。

他的拳头猛挥,把一个扑向黄二小姐的淫贼,打得鲜血自鼻孔里标溅出来,翻身倒飞出一丈之外。

他的拳头猛烈地挥击着,脚步像怒虎般的疾跨着,敌人一个一个地俯蜷仆倒或仰跌出去,蒙面的敌人越涌越多,刀闪剑晃,他始终不退,和蓝老大、吴胜、张义宏等一干兄弟,拼死守护着黄大人的后裔以及税赋银饷,不退一步。

他清楚地记得镖局局主高风亮提着十一环大刀,刀挥处,血飞溅,贼人掩面跄琅而退,只是——

只是来的贼人是那么多!

随后来的一批蒙面人,武功又那么深不可测!

兄弟们流着血。淌着汗,已经越战越疲,镖局里自小生死与共的兄弟,一个个在敌人的刀光中倒下去……

想到这里,唐肯的拳头越击越响,仿佛这样可以多杀几个眼前的强敌……忽觉手上一阵剧痛,唐肯住了手,只见拳头皮层已击破,铁门上也凹陷了一处,染了斑斑鲜血。

唐肯住了手,然而敲击声并没有停止.

牢房里的人,藉着张义宏被押走的余忿,和着唐肯的击门声,一下一下的,哄哄地响着。

这响声惊动了狱卒,纠众而入,在牢廊上用木棍挥击,发出彭彭的沉响:

“干什么!想干什么?”

“要造反呀?嗯!”

“再敲,再敲就先剁了你的手!”

牢狱重新又静了下来。

这时,隆牢头颟预下石阶的咳嗽音,场面都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