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辛卯,御舰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风暴。上使郑提督叱之,乃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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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之后的海洋,格外驯服。刚刚度过大劫的舰队,平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厚厚的云层裂隙中投射下来,正笼罩在宝船之上。海面上荡漾起一片氤氲细浪,灿若碎金,说不出地庄严肃穆。

蹬蹬蹬蹬。

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甲板响起。一个玉袍少年飞快地从碉楼里跑出来,怀抱钓竿,飞快地往船尾跑去。他十六七岁,长脸宽眉,唇边已有淡淡的绒毛,可脸上仍带着几分稚气。一个胖胖的老太监气喘吁吁地在后头,怀里抱着个鱼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尾时,这少年已经把钓竿甩到海里,开始聚精会神钓起鱼来。

“太子殿下,您这样是钓不来鱼的。”老太监陪着笑说,“适才你也看到了,郑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风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别说鱼虾了。如今方圆数里,海里生灵可是逃得干干净净。” 太子无奈地把钓竿一摆:“郑提督也真是,斥走风暴也就罢了,连鱼都吓跑了。唉,这海上好无聊啊,简直要闷死啦。父皇到底什么时候回航啊?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语速极快,心思更快,那张嘴好似连弩似的,一句话里连续转了好几个话题。老太监哪敢对皇帝妄发议论,只得小声道:“殿下若觉得无聊,不妨去别的船上兜兜。” “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条灵船嘛,上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要回陆地,我想要吃新鲜蔬菜。”太子意兴阑珊,连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条造型各异的巨大舰船伏在宝船四周,一动不动,根本没听到太子对它们的评价。

这几条灵船是大明的镇国神器,每一条都在特定方面达到了极致。青龙迅疾如风,白虎炮击无双,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动如山。传说这四条灵船里寄寓了四头神兽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开动。只有天子本人和郑提督两个人能驱动它们。

在太子眼里,这些船实在太无趣了,还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鱼好玩。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说,大海是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嘛。什么八爪魔鱼啊、山岳大贝啊、七彩珊瑚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鲛人小姑娘。怎么我一个都没看到?船队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没什么新鲜的,哪怕碰到一条鲸鱼虎鲨也成啊。”

老太监满头是汗,他知道这位太子最喜欢听各地的奇闻异事,只能应付道:“这……应该快了,快了。”

“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我听说从前凤阳城里有个老太监,正好赶上太子去祭陵。他骗太子说,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个头,就能见到祖先。太子信以为真,就在墓前叩头,那老太监其实就藏在墓碑后头,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个头,可以延寿一年。老太监正算着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太子听见了,却没声张,最后一个头叩得特别用力,轰隆一声震开坟墓,老太监就掉进去了,再也没出来——右公公你可不能学他哟。”

老太监连连点头,却也不怎么惧怕。这个太子丝毫没有未来人君的稳重做派,一张嘴没正经的,随口就能讲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简直比泥鳅扭得还欢实。他咳了一声,抚慰道:“老奴并没骗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异宝、怪鱼海兽都分散在各处,一个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经很难得了。殿下你稍安勿躁。”

“会不会是父皇龙威浩荡,吓到了它们呢?”太子反问。右公公觉得这是个好理由,连忙点头:“天子巡狩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世。我大明声威,无远弗届,宵小卑贱之辈自然不敢近前。”

太子眼珠一转,把钓竿往右公公手里一塞:“那你替我钓鱼,钓不到不许离开。”然后调头就跑了。右公公抓着钓竿,不敢离开,可又不知太子去哪里,急得团团转却无可奈何。太子没告诉他,自己的目标,是玉玺。

他知道,父皇这次出巡,把镇国玉玺也带来了。那是一方极之精美的玉质方印,上有蟠龙钮,下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只可惜一角缺损,用黄金给镶嵌起来了。每当遭遇风暴或者与敌人作战时,父皇就会举起那块玉玺,放出金黄色的光芒,让舰队战力倍增。

这块玉玺就放在父皇居室的龙榻旁边,搁在一个锦盒里头。太子心想,只要我拿着它,发出命令,那些海鱼海兽不敢不遵从,肯定会乖乖过来。等到我钓到好玩的东西,趁父皇没发现再放回去就是——反正他暂时用不着,应该不会发现。

碉楼里的卫兵都认得太子,根本没做阻拦。太子回到自己居室,先把门关好,然后推开一扇轩格舷窗,把整个身子探出去。这座碉楼作为天子居处,一共七层,每层外头都伸展出去一圈乌黑的飞檐。太子住的是第六层,他小心地踩到飞檐上,一点一点在碉楼外侧挪动。幸亏宝船体型庞大,在摇动的海面上也稳如泰山,不然轻轻一阵风吹来,就能把他晃下去。

他围着碉楼转了半圈,爬上一层,很快看到前方有一扇金丝楠木边框的宽敞大舷窗——这里就是天子在宝船上的居室。如果是在紫禁城里,潜入天子的寝宫偷玉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太子也不可能。但如今是在海上,宝船再大,也没有紫禁城宽敞,偷偷潜入天子寝处不算难,只要你胆子够大。

太子的胆量自然没问题。他兴奋地喘着气,伸手去摸舷窗。为了透气,这扇舷窗微微打开着,露出一条缝隙。他的指头灵巧一勾,就把窗户推开了。天子的寝室分成两部分,前一半是与郑提督等官员议事之地,后一半是天子读书写字睡觉的卧房。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父皇大概还在前面客厅里讲话吧。太子悄悄爬进来,跳到一张大罗汉榻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他先看到的,是一个黄澄澄的精铜大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大量星辰、针路图,四角镶嵌着黑、白、赤、青四色珠子。不过这不是他的目标。太子找了一圈,在罗盘旁边的书格上,看到了那个盛放玉玺的锦盒。太子迫不及待地打开锦盒,里面露出一方玉玺。

玉玺不大,质地剔透,内中隐隐似有风雷涌动,可惜其中一角用黄金镶嵌,不够完美。太子大喜过望,把玉玺抄在怀里,嘴里默念:“我就是借用一下钓个鱼,很快就搁回来。他关上锦盒,正要转头爬出窗户,忽然听到外面议事厅传来一声怒喝。那怒喝是父皇的声音,是谁竟然把他惹得龙颜大怒?

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前厅和内室的连接处,藏在一个花瓶后头,探出头去看。接下来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霎时凝固。

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郑提督,正双手握紧一把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太子在后头,可以清晰地看到锋利的剑尖从父皇背后伸出来,明黄色的龙袍边缘浸满鲜血。那宽厚的后背晃了晃,咣当一声倒在了龙椅上,一只手垂下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