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主道:“他的祖上,好像是元代一个什么管航海的官,叫啥科尔沁水师提督——这官名听着都可笑,啧啧——后来蒙古人退回草原,这官衔倒是一代代传下来了。那蛮子脑筋有点问题,觉得既然继承了这官位,就得有水师才成,专门跑到辽东来,找到我的船,让我带他出海寻师傅。”

“海上针路和操船之术,都是诸家海狗看家的技艺,自家人都不轻传,怎么会给一个蛮子?”

“所以说呀,不过他给的路费倒不少,我就顺便带他来泉州。至于他跟谁学、怎么回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哦,你应该看见过,刚才船一停,那个趴在船头嗷嗷直吐的大个子就是。”

一个蒙古蛮子,还晕船,这还想当水师提督?建文听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两个人聊着聊着,便来到泉州镇上。

泉州分为三个区:港口这里,主要是船舶停泊、货物堆积、工坊等一切与航海有关的设施;泉州城内则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庙、府学等公共机构。在两者之间,则是泉州镇——这里没有城中规矩限制那么多,又不似港口那么杂乱,聚集了各种规模的酒家、客栈、青楼、赌坊以及数不清的店铺,灯红酒绿,夜里亮起无数灯笼。在海上苦了几个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会跑到镇上来,想要什么样的享受都有。所以这里人声鼎沸,极为繁华,号称全年无休。

这海淘斋,正坐落泉州镇最热闹的大街旁边,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朴素小楼。建文掀开帘子走进去,喊了一声,一位戴着玳瑁眼镜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来,自称斋主。

少年转身出去。船主与老者攀谈了几句,各自落座,便从怀里拿出几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陆上的。斋主一一看过去,一一说出来历与估价,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据,船主听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后一件,斋主拿起来端详片刻,略有迟疑。

这是一枚莲花状的黄金镂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镂空花纹的黄金罩子给裹住,外面还围了一圈莲花瓣。用手一碰,那莲花瓣还会动,似乎里面暗藏机关。但到底这机关是做什么用的,船主从斋主的表情能看出来,他也不清楚。

“看这莲花瓣的精细程度,怕是宫里流出来的吧?” 斋主抬起头。

船主面色一僵,点头称是。前几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宫里着实乱了一阵,流传出了不少宝贝,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虽没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毕竟犯忌讳。船主之所以窝到泉州才请人品鉴,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缘故。

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宫里的东西,我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测了,等我给你叫个朝奉来。”

朝奉是古董铺子或当铺的头衔,专门辨认各种物品的价值,非专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听斋主要请一位朝奉出来,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这样的繁华地方自称“朝奉”,水平一定不简单,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斋主喊了一声,刚才接来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帘进来。斋主一指那香囊:“这玩意是宫里出来的,你来品鉴一下。” 船主一怔,难道……斋主说的朝奉,竟然是这个小家伙?他不是小伙计吗?

听到是宫里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丝变化,随即又收敛不见。他拿起香囊,仔细地看了一眼,开口道:“这叫如意金莲真言香囊,这莲花瓣分成六瓣,用金叶子打制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弥吽”。每一片莲瓣都能上下抬动,不同的莲瓣,会让镂空花纹发生改变,把香架上的烟气格出不同文字。”

他见船主和斋主都有点迷惑,便转身取来一块龙涎香点燃,搁入中央香架,然后抬起“唵”字莲瓣。只见龙涎香的香烟袅袅升起,穿过纹罩上方的镂空花纹,竟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唵”字。这“唵”字在半空伸展舒展,过不多时,形体终于慢慢飘散,满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镂空花纹发生了细微改变。龙涎香的烟再飘出纹罩时,被切割成了一个飘渺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动六片莲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这样依次出现在半空,联缀成一片,飘渺而玄妙,香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佛性。仿佛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莲花,真言具相,整个房间都为之肃穆起来,

船主和斋主都久久未能言语。这香囊的工作原理,说穿了非常简单,无非是用特定形状的格栅把香烟格成特定形状,但这份构思妙想,实在难得,而且在这么小的一个香囊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会干这么不惜工本的事。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随身戴着这么一个香囊,走到哪里都有六字真言的烟字飘起,缭绕周身,这份作派,比寻常居士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建文把香囊搁回到桌子上,取出龙涎香,笑道:“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为了鉴宝才动用的好香,这可得额外给点补贴。”

“小守财奴,一点亏都不肯吃!” 斋主笑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拿去吧!” 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里咬一下验验成色,然后冲两人一施礼,兴高采烈地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斋主把香囊交还给船主:“这东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见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船主交割了鉴定费用,然后好奇地看了门外一眼:“你这小伙计年岁不到二十吧?居然就当上朝奉了?”

“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银铁器,只要是富贵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难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谁会让自家子弟干朝奉这种活?”

斋主嘿嘿一笑:“建文这孩子的来历,可有点意思。两年之前,我无意中在海滩上发现他昏倒在沙滩上,穿的衣袍质地都是湖绸,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烂烂。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海淘斋,问他来历,他也不说。开始我把他当小伙计使唤,很快发现他对奢侈品颇有研究,就慢慢让他负责一部分鉴定。”

说到这里,斋主朝门外瞟了一眼:“论起资历,他远不及其他朝奉,但总能一语中的,直指关键。我老觉得,那些奢侈品他应该是真用过,真见过,才能有这种见识。”

“两年前?海边?” 船主对这个时间点很敏感。

斋主眨眨眼睛,压低嗓子道:“有一次,他夜里说梦话,我听得清楚。他嚷嚷什么宫里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说自己是太什么的……”

船主恍然:“原来他竟是一个小太……” 最后一个字他不忍说出口,话到嘴边,化为一声感叹:“年纪轻轻,又这么聪颖,原来竟是这样的出身,咳,难怪对宫里器物如此熟稔。”

斋主道:“这小子能说会道,接人待物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这两年来,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来的,唯独有点守财。每月给他的工钱加打赏,足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可从来没见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计都偷偷攒起来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么嘛……不拼命攒钱,还有别的乐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