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那么渗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着双刀的天狗众排头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至于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目清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们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到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们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心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呆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关系,却故意说他们是给锦衣卫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将军。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脱身,虽然不知道激起锦衣卫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时间也是好的。

孰料芦屋舌夫异常平静,他将建文说的话翻译给了幕府将军听,幕府将军居然也没动怒,倒是又对着芦屋舌夫说了一通什么。芦屋舌夫转过来又问建文道:“你说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证据?”

“证据?”建文故意冷笑着从腰间解下装着传国玉玺的袋子,解开系在口上的绳子,将传国玉玺从里面拿了出来,“你若是认得上面的字,读出来听听。”

镶嵌着金角的传国玉玺散发着温润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读完上面镌刻的这八个字,芦屋舌夫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货真价实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户等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竟被建文随身带着。当今皇上每日都在为没有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而烦恼,不料这宝贝竟然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将此物进献皇上,他李千户只怕至少能连升三级,封个侯爵也不是梦。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将他交给锦衣卫,不过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证明身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会将他这个重要筹码轻易交出去,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

然而,芦屋舌夫的表现出乎意料,他表现出的竟然是近乎疯癫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里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语的古怪语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吓到了,他听不懂芦屋念的语言,但这语言他感到特别耳熟,他想起了父皇从小教自己背的那卷经文。经文的语言生涩难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父皇从不告诉他经文的意思,只是让他背下来,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错一个字,都会招致父皇的惩戒。现在,芦屋舌夫的语言中竟有许多词和他从小念过的经文是一样的,他不知所措,那烂熟于胸的经文涌出脑子,他不知不觉也跟着背了起来。

芦屋舌夫听到他背诵经文,竟也跟着念起来,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他一边念,一边对着天“哈哈哈”地狂笑。

念了几遍后,芦屋舌夫对着幕府将军用日语大叫,幕府将军听罢站起身,猛地从侍童手里抢过太刀,指着建文喊了些什么,天狗众和黑甲武士们“吼”地齐声答应着,围到建文身前。

“对不起几位,这个人,我们不能交出来。”芦屋舌夫狞笑着吐出他那条尖尖的舌头,对李千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