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主跑在前头,建文跟在后头。眼看着就要抓到梯子的边,只见梯子后头的阴影里杀出一个人,猛刺了船主一刀。

建文哎呀一声,只见船主那圆润的身躯向后倒去。那人抢了船主手上的盒子,往建文这边瞅了一眼。就这一刻,建文发现此人正是那水性极好的少年——六儿。此时六儿手上的刀还在滴血,他一扭头爬上了梯子。

建文不知是该追他还是去查看船主的伤势,只听得船主捂住肚子,躺在地上喘气,“那兔崽子……没良心的兔崽子……”

“我去叫人!”建文喊道,顺着梯子爬上去,却发现舱室的出口被六儿用东西卡住了。

那两具诈尸的尸体在逼近,眼见着就要逮住建文,船主躺在地上哼哼,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往甲板去的出口打不开。建文几近绝望,他跑过去抓起先前充当武器的草包,准备拼命。

没想到那两具逐渐逼近的尸体越过了建文,跌跌撞撞地往梯子上挪,就好像舱室外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们。

而在舱室外头,建文隐隐约约地听见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叫喊,还有刀剑的杀伐之音。

船主在那边哼哼,建文撕下衣物给他止血。船主哼哼唧唧,又痛心疾首:“六儿啊,六儿啊!……这小兔崽子,想不到这么心狠手辣……”建文看着船主身上的那一道口子,又看了看那两具尸体身上的口子,又想到他先前撞见的六儿,心里的拼图成了形。

随着外头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两具尸体抓挠着被卡住的出口,嚎叫着,越来越激烈。那出口居然最后被它们给捅开了。两具尸体打着趔趄往外钻出。

“你去,你去阻止他……叫上老李和大副,保住大仁号……”船主一咬牙,“救了大家,大仁号的龙骨就是你的!”

眼见着船主出气多进气少了,建文赶紧说好。船主仍不放心,喘了几口气说你可别骗我。敢情这一晚上他被骗得够呛,临死之前怎么也不想再被耍一次。建文顺着他的话头各种保证,末了把船主的手放平,再爬上梯子出了货舱。

建文刚踩上甲板,一阵撞击就让他站立不稳。好像船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似的,他好容易站稳身形,定睛一看。这甲板上的状况让他震惊万分。

先前的白骨已经爬上了甲板,数量竟然有数百具之多,这些白骨身上还挂着海藻贝壳等海中的事物,想来船主先前所说非假。它们密密麻麻,与大仁号的水手杀做一团。

建文听说过两船相遇,一方若是倭寇海盗之流,一旦登船,双方绝对是在甲板上拼个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商船,水手也都是会点火并技巧的。但眼前的景象绝非寻常可见,一方是累累白骨,一方则是血肉之躯。

有水手手持火狐,冲天烈焰烧向白骨,那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然而那些白骨虽然全身浴火,却依然坚定不移地扑向水手,将惊惧的水手紧紧抱住。周围人就只看见一团火蹿了上来,想施救已经来不及。那白骨在水手的惨叫声中拧抱得如此之紧,双方滚在甲板上,不多会儿就化为两具焦炭,血肉与白骨融作了一团,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众人大骇之下,只得丢弃火狐,手持刀械棍棒与之拼命。

 

建文凭着自己身子骨小又灵活,在战场上逃窜,冷不防撞见了大副。他正一刀砍碎了一具白骨,不想那具白骨碎成两截还在地上爬动。大副赶紧又补上了一刀。

“这到底是怎么了!”建文抓住大副大声喊道。

“不知道啊!这些骨头就突然爬上船了!船主呢!”建文正想回答,老李越过几对厮杀着的,跑向他们。他手持两把短刃,反手就是一刀,一具白骨应声而碎。“是六儿。”他向船头一指,建文看见了那位少年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建文发现六儿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隐隐多了类似白骨的文身。

“是他杀了张大头和李二饼!他还拿了船主的宝贝!”建文说,他想起那两具水手尸体仿佛被什么召唤了似的,“那东西好像能操纵死物!”

“……你说得太晚了。”老李森然道。建文这时发现,白骨军团里夹杂着尚有血肉的尸首,全都是死于火并的水手们,这些昔日的同僚,如今化为活尸取人性命。这些死物虽然步履迟缓,却很难击败,而且力大无穷,一旦被其捉住,轻则皮肉被撕开,断根骨头,重则直接丧命。就在建文发愣的这一小会儿,就眼见被击倒在地的白骨捉住一个水手了脚踝,水手登时跌倒。他人再想施救,却已来不及,几声凄厉惨叫,那人竟然被后面蜂拥而上的白骨们活活撕成了碎片!

生死攸关的当口,大仁号的水手们也都是拼上了性命,这些见惯风浪的赤腿子组成人墙,用刀子棍子乃至船上任何能找到的物什来相互掩护。但白骨数量太多,眼见水手们就被逼到绝路。

“那小子不会是想杀光咱们吧?!”大副喊道。

“恐怕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老李说。

“咱们没得罪他吧?!”大副仍然不解。

“又不是只要得罪才要取人性命的。”老李讲。

又一次撞击,大仁号摇晃了一下。海平面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头鲸鱼的尸骨,那头鲸鱼尚未腐烂完毕,裸露在肚皮外的肠子呈现灰白的腐物颜色,刺鼻的气味几乎将人熏倒。那尸鲸从已经烂穿的鼻腔里发出一声鸣叫,那是建文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眼见着尸鲸一个鲸跃又潜入水下。大仁号又被撞得歪斜了几分。

建文觉得六儿这人估计是彻底疯了。

“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六儿,白骨就不足为惧!”建文对其余两人说。“李某也是懂得此番道理,只是现下离船头尚远,甲板又被白骨占据,想要接近他是难之又难。”老李说。建文眉头紧锁,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那六儿伫立在船头,先前的盒子已空,那颗珠子不知道何处去了,只见他的右手已经化为白骨,却仍能自由转动,不会脱落。他双目紧盯甲板上的战况,嘴边挂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六儿!”有人突然喊道。少年侧头一望,发现是大副,他攀附在桅杆边上,距离他有七八个身形。

“老大对你很好!为什么要这样?!张大头和李二饼也没得罪你吧?!”大副冲他喊道。名叫六儿的少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脸上的神情可谓想笑又笑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姓赵啊。”六儿说。见大副不明白,他兴奋地吼道:“我是赵家的人啊!”

这下轮到大副惊诧了。

“你们都以为赵家完蛋了,对吧?没有,没有哦!因为族谱上没有我,所以才逃过一劫呢!”六儿笑了起来。但凡族谱上没有的,基本都是那种大家族的老爷少爷和下人生的,或者外头寻花问柳时一不小心的产物。

“但我确实是赵家的人,赵家的血脉就剩下我了!”六儿说道,“当年赵家就为了这个东西,”他举起化为白骨的右手,“为了这个东西家道中落,倒是给了我机会啊!”

“我就知道,只要跟着与镇海号有关的船,就肯定有机会!也是你们船主有眼无珠,竟然就这样把我收上了船,恐怕他到死都以为我不过是个水性不错的乞儿。”六儿哈哈大笑,“至于张大头和李二饼,那两个混账居然想染指属于赵家,属于我的宝贝,自然是杀之而后快了!”

“这东西,能操控死物,简直太方便了。”六儿认真地说道,“把你们都杀光,然后和那些镇海号的白骨们,还有这艘大仁号,组成一个听话的死人军团。很快,很快大明和南洋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敢情那些白骨还真是当年镇海号死不瞑目的水手们,这十年来就在海底沉睡,不想此时因为那颗珠子被捞,被唤醒了。

“原来竟然是因为这样……”大副说道,“六儿你知不知道,老大早就知道你是赵家的后人了!他还想过等他老了,就把这艘船给你!”

“放屁!我不信!就他那贪小劲儿,别糊弄我了!”六儿骂道。

大副一愣,然后冲对面吼:“娃儿,你这计策不好使啊!”

躲在暗处的建文心想怎么能有人如此耿直,但事到如今也没时间埋怨,就大喊一声:“老李——!”

这是建文的计策,三人从船舷外侧爬过去,由大副吸引六儿的注意,再由老李偷袭。老李闻声而动,像条毒蛇般出击,两把短刀直扑六儿面门。没想到的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六儿右手一抬,离他最近的白骨突然散架飞聚在他身前,老李的刀锋砸在白骨组成的屏障之上,完全失了效力。

老李反应很快,一矮身从下面攻向六儿身侧,这本是人的盲点所在,此招毒辣但是十拿九稳。哪知那白骨屏障反应更快,从屏障中生出一只白骨的手,瞬间捏住了老李的手腕。老李惨叫起来,短刀也脱手了。

大副急得直呼老李!老李!无奈距离太远,而他身下,也有白骨爬来,眼看着就要抓住他的脚了。

屏障又生出一只骨手,仿佛六儿的手一般灵活,只见那白骨手化拳为刀,指骨并拢就要往老李胸口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一束从天而降的火焰直扑六儿的脸。六儿精力全在控制白骨手上,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被火烧了个正着。

大副定睛一看,只见建文头戴护目镜,手持火狐,倒挂在桅杆绳索之上。

“啊啊啊!!”建文大声呼喊着给自己壮胆,红着眼再次摁动火狐后面的把手,火焰一窜三尺多高,烧向六儿。透过红色镜片,建文竟然真的在焰尘中看见一头形似狐狸的动物,那动物皮毛是烈火,眼眸如同金属融化般的颜色。看来那些关于火狐的传闻,也不都是以讹传讹。

建文从小就在禁军练习过火铳,用起这东西颇为得心应手,但那赵六儿不愧为身手矫捷的赤腿子,这一下突袭他竟能侧身闪过。建文再次按动把手,大呼火狐之名,就在这时那火狐所喷之焰,竟如同活物一般在半空中拐了个弯,硬生生烧了六儿一个满头满面。高温登时将六儿的脸给毁了,他惨叫着后退,白骨手顿时失去了准头,四处挥舞。建文用尽最后一点火焰,那烈焰中的动物也就此消散,但也足以逼得六儿向后退去,最后六儿脚底一滑,从船头坠下。

那些白骨们察觉到主人的危机,纷纷向他这边涌来。兴许是六儿的能力越发娴熟,这些白骨的速度徒然增快,然而怎么可能比得过六儿坠海的速度。

那些白骨就冲着六儿坠海的地方,义无反顾地扑了下去。

六儿落海之后,才算清醒少许,他从水中探出头来,捂着半边脸正待叫骂,却感到身下一沉。原来竟是那些白骨救主心切,竟牢牢包住了六儿,就如同刚才的屏障一般。这下纵然六儿水性再好,手脚被累累白骨包裹,无法划动,人自是向下沉去。

少年心慌不已,越慌却越无法自如操控,眼见着就要没顶,他终于哭喊着大叫救命起来。然而为时已晚,白骨们将它们的主人包裹得更紧,防止他再受到更多伤害。六儿拼命探头出水,死命挣扎,最终他扑腾了几下,沉入了海中。巨大的死尸鲸鱼游过他没顶的地方,那白骨的鲸尾扫出巨大的水花,随后也跟着它的主人一同潜入了海底深处。

建文唏嘘不已。有一瞬间他仿佛能理解六儿的执念,如果一件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就会占据他命中的全部,一旦走火入魔,恐怕也会是如此。建文自问,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完成复仇,他是不是也会无所不及,甚至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与杀死父皇的凶手有什么区别?建文在心中暗自发誓,往后的岁月里,绝不放任自己被仇恨吞噬,变成毫无人性的怪物。平静的海面之上,白骨们消失无踪。只有大仁号甲板上的血迹揭示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凶险。

 

十数日后,泉州港。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呀!”建文气急地说道。在他面前是一个半躺在一张宽大竹椅里,腹部还上着药,裹着伤口的胖子。

“你的伏波木不是完好无损吗?”死里逃生的船主说。那场劫难之后,船主仗着自己肥肉多,竟然捡回一条命。大仁号也算死里逃生,那些死掉的水手,尸体一律落海不见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你明明说过,要是救了大家,大仁号的龙骨也归我。”建文不依不饶。

“哎,你这孩子,真能缠人。”船主说,“现在把船拆了交给你,不是要逼死我吗?那些死掉的兄弟,总要给他们家里人一笔钱。金主那边我还不知道咋交代哩。”

建文想想也是,但总觉得不太舒坦。

“这样好了,我欠你一条伏波木的龙骨,等啥时候,我这条大船报废了,再由你来取,好不好呀?”船主简直就是哄小孩的口气,“不过说不定我的船还未报废,你就先飞黄腾达了。”他摸摸双下巴,若有所思地说。

"那可不一定……"建文嘟囔,看着这些海天景色,他心里闪过一丝忧虑,自己怕不是真要一辈子待在泉州港了吧?

“娃儿!”大副从后边过来,乐呵呵地招呼,他身旁是老李。甲板一役,两人都没事。只是手下折损不少。

四人就看着脚夫往大仁号搬着给养和物资。“今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建文问他们。“去南洋躲一阵。”老李说,“兴许以后还会再见。”

“行,你们要是得了好宝贝,别忘了来我这儿就是了。”建文说。

“你那艘船不错。”老李露出一丝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冷到骨髓的微笑。建文头皮一麻,难道他把龙骨运往溶洞的时候被盯梢了?

“老李你又吓唬小孩子!”大副哈哈大笑。只有船主在那边哼唧,说要揍那个给自己开药的郎中一顿。

至此,建文这趟无功而返的出海故事就算完结了。茫茫大海,任何奇异的事都有可能发生,那颗珠子附身下的六儿与白骨们,没准现下也在海底深处静静蛰伏,不知道哪一天行船的人就会撞见。

说不定那个人,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