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对着小鲛女远去的身影挥挥拳头。

“那么,我也一会儿再来吧……”她心想。

她刚朝主船方向走出几步,就听见港口上几个水手喊起来:

“好可怕啊!”“鲨鱼船啊!”伴随着“扑通”“扑通”几声,甚至有几个人慌乱之中跳进了大海。

七杀回头望去。海平线上,先是人头柱,接着是摩伽罗号破浪而出。

看着贪狼的水手们把一筐又一筐螃蟹搬进阿夏号,七杀不禁扶住额头。连泰戈都比你大方啊!

“一点小小的心意。”贪狼咬紧牙关想,面子不能丢!

“……是吗,那还真是蟹蟹你了。”七杀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继续打量大海。

“那个……”贪狼清清嗓子。

“啊?不要愣着了,你们摩伽罗的人听安排去入住就好了。”

“不叙叙旧吗?”贪狼有些崩溃。

七杀长舒一口气,又一次看了一眼那筐虾兵蟹将。“你隔三岔五送的信都把我们传令姑娘的腿累断了,有什么好叙的吗?大过年的能不能安静一点!”

贪狼正要发作,罗刹女通报道:“蓬莱的船来了!”

七杀道一声“很好!”大步离开,把贪狼晾在那里。贪狼原地转了一个圈痛苦地捂住脑袋,却也只能跟上去了。

两个人迎到码头,蓬莱船的舱门打开,却并没有人下来。贪狼和七杀对视一眼,收敛了笑容。

那黑洞洞的船舱内传来甲板被重物踩踏的声音,一只通体金黄的异兽从舱内昂首步出。它身体足有一人多高,眼睛像炮口那么大,嘴巴足可以把人吞下去,它抖抖鬃子,就朝贪狼和七杀扑了过来。

 

5

“是夕兽吗!”贪狼的手下慌成一团。

另有几个人好像见过此物,惊慌地喊道:“是狮子呀!”

“区区畜生,我来保护你!”贪狼正要护住七杀,却看见狮子后面绕出一个人,身披小甲大氅,却是蓬莱的判官小郎君。

他手持一根长棍,棍端连着一个五彩绣球,长棍一舞,又蹦下几个小狮子;原来这些狮子竟是人假扮的,水手们未曾见过,还以为是真的猛兽。

贪狼和七杀惊得合不拢嘴。狮队一路前行,小郎君边走边说:“破军大王处理蓬莱事务来不了了,由在下来代为赴宴,请了有名的狮队来给七杀大人表演助兴。”

七杀礼貌地答谢小郎君,心里却失望至极。这时候贪狼指着狮戏说:“这狮戏倒是有点名堂,好功夫啊,也算是送给你的一台大礼了。”

七杀白眼一翻:“是啊,总比几筐螃蟹好多了。”

小郎君寒暄几句,离开了码头向船城内走去,留下这队狮子紧锣密鼓地演出起来。扮演领头狮王的两个舞者功夫利落,的确让七杀暂时抛掉烦恼,小狮子滚来滚去也有意思得很。这狮队与后世风行的北狮南狮都不尽相同,有情节,有身段,还有乐师吹拉弹唱地加入一些戏文,更像是一出大剧。狮子戏接近尾声,七杀看得如痴如醉,贪狼却一直大呼看不懂。

“你……你在摩伽罗号上是不是过傻了,这么简单的情节你都看不懂?这个小狮子的父亲是老狮王,但老狮王被兄弟杀了,小狮子一直流浪在外,经过一番历练,终于给他爸爸报了仇,自己成为新的狮王。”七杀如数家珍,鬼知道她是怎么看出这些情节的。

“一句戏文都没有,我看你是现编的吧!……再说这故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贪狼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不觉得这个小狮子很可怜吗!要是你遇到这么可爱的小狮子,你帮不帮忙?”七杀逼问道,她的指尖几乎要伸到贪狼的鼻尖上。

“鬼才要帮啦……”贪狼没来由地脸一红。

“还是这么爱吵架啊。”狮头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让七杀和贪狼瞬间停止了争吵,一起顺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看去。

“年纪愈加大了,这个也玩不利索,让你们见笑了。”狮头摘下,露出破军的笑容。

 

6

“你稍微晚了一点。”小鲛女冷冷道。

“有它们在,还来得及。”小郎君没有用斩马刀傍身,却抽出一对粗笨的铁制方尺。

“很好,那就开始吧。”小鲛女退后一步,让出场子。

小郎君点点头,双手把铁尺高高举过头顶,跃步向前——

“这牛肉丸啊,最讲究食材的新鲜!”小郎君的铁尺暴风骤雨般打在肉案上,“我们的船若是再晚来一会,风味便会差了!”

“唉!都说你判官郎君不仅是蓬莱干将,做菜也是一绝,还真是名不虚传啊。”小鲛女看着手中两把铁尺上下翻飞的小郎君,惊讶得合不拢嘴。

“做菜和打仗是一样的,讲究知己知彼,我只是对各国菜式略知一二罢了。”不一会儿,砧板上的一堆牛肉已经被铁尺打成肉泥,他把肉馅备好,就交给厨师去料理,竟然是只做每道菜最关键的部分。

“那些虾丁冰得如何了!掺进牛丸里,保证鲜得你们舌头都掉下来。‘三雄会’这道菜火不要那么大!鲍鱼、肥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一定要小火才能把三种味道巧妙调和。”他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冬荫功的火候到没到,那里尝尝红烧鱼的糖醋汁对不对味,好像厨房对他来说就是一片汪洋的战场。

小鲛女点点头,也去忙着统筹宴席了。眼下要准备的年夜饭有两百来桌,大明、南洋、日本、印度等等各国的菜式又互相融合,没有点经验还真是难以指挥。小鲛女想着,两个钟点后,这些吃的喝的就要摆满阿夏号。对了,还多亏蓬莱岛上终日蒸汽弥漫,才能运来这么多当季难见的蔬菜……

“哎哟,模样又俊,还会做菜,”一个刚刚在卖力拉着风箱的明国老大妈探过头来,“女侍长,这小郎君一年两年也来不了一次,也不见七杀大人赶紧着把你们撮合撮合,虽说咱们这船上出挑的姑娘不少,可……”

小鲛女皱皱眉头,把一块糖糕塞到老大妈嘴里:“吴妈是觉得这边的活计没给您安排足吗?”

吴妈一边嚼着点心,一边识趣地回到风箱位置,嘴里还兀自念叨着:“多棒的小伙子啊,也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的,不就挺好的了……”

 

7

人们逛完庙会,早早地向宴会的会场进发,想早点坐下喝喝茶,聊聊天,等待期待已久的年夜饭。在阿夏号最高处的甲板上,贪狼手扶船舷往下张望,自己的几个部下不知去哪儿快活了。

“别看了,在阿夏号人还能丢掉不成。”七杀躺在甲板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面。虽然阿夏号比摩伽罗稳定得多,但这仍是海上人最喜欢的休息姿势。

“是啊,过来躺会儿。”破军跷着二郎腿,“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叙旧了啊。”

贪狼无奈,只好和他们躺成一圈,这才发现,头顶那散布着辽阔晚霞的天空已经被夕阳染成绯红色。他不禁看了七杀一眼,她蜜色的皮肤比霞光还要娇艳。

“吾妹的故乡怎么过年?”破军突然问。

七杀回忆道:“我们用的是月亮历,新年比大明晚数个月。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会和其他小姐妹们去讨要糖果,后来离开了家乡,走街串巷都是为了生计和逃亡了。”

“嗯……都是四海为家的人啊。”破军眼皮抬了抬,似乎想望向大明的方向。

“你们不是大过年的吗,干吗要讨论这个……”贪狼表达了不满,他一路打打杀杀过来可不是为了躺在这里伤春悲秋的。

“因为……”破军有点不好意思,“虽然说起来不太合时宜,但我这次可能是来道别的。”

贪狼和七杀猛地坐起来。

贪狼一把揪住破军的领子:“王策,你这小子……我们可是有盟约在先!”

“我蓬莱自然有人照顾,是我自己实在很想去极东之国走一趟,也不知明年几月才能成行。”破军说得云淡风轻。

“好吧好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工夫给你饯行。”

破军笑着拨开他的手,又看看七杀。

七杀自从听到他要告别就一直没说话。她心想,自己的反应要比想象中平静……可能是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吧。

“对了!”她突然站起来,“我们那里还有个许愿的习惯,一起来啊!”

 

8

三大海盗穿过一道道桁架和天桥,天桥下的宴席已经坐满了人,阿夏号的船员们穿梭其间,传递一盘盘美味佳肴。

居民和宾客们互相寒暄,这些人大多是在海上漂流惯了的,道贺时从不会说“状元及第”“升官发财”之类的客气话。放得开的水手,会祝朋友“明年好好驾驶,不要翻船”“不要死在我前面”,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安全地活下去就已经是老天最大的赐福了。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忌讳仅仅是吃红烧鱼的时候不能翻面而已。

七杀看着下面觥筹交错的场景,十分满意。阿夏号上的宴席因为七杀的名号而“取七不取八”,今年的菜单有:

七冷菜:东瀛寿司、什锦泡菜、蓬莱四季青、橙子配鸭肝、酒渍跳跳贝、老醋海蜇头、西洋沙拉;

七海鲜:明式边炉、东瀛刺身、白灼大虾、酒炙蛤蜊、烤海鲈鱼、咖喱蟹、三雄会;

四山珍:煨野兔、麂子肉、洪武桥头排骨、冬笋野鸡脯;

四热菜:酿芙蓉豆腐、田鸡腿、裹炸天妇罗、蓬莱时蔬;

四道汤:小郎君牛丸汤、女侍长娘惹功、肉骨茶、珍珠翡翠白玉海鲜汤;

另外还有酥油泡螺、越南春卷、各色佛郎机西点等点心;黄姜饭、木瓜粥、鲨鱼型的大饽饽之类主食,保证每个人都能吃饱吃好。

七杀停在天桥中间,令人扔了一些红色的纸片下去,那是从骑鲸商团那里兑换来的红包,红包里的钱数不等,但重点是代表了一份好运。红包被哄抢一空后,下面的人们纷纷向七杀致谢,祝她来年更加美丽。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这三人里面有海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大海盗,也有万人景仰的蓬莱之王。

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胡吃海喝,结束一年的疲惫。

 

9

三个人离开了宴席之后,就走到阿夏号一侧的船舷。相比阿夏号年宴上的热火朝天,黑漆漆的海面静谧无比,毕竟这已经不知道是它度过的第几个年头了。海风吹来,仿佛亲切的召唤。

七杀用长年不熄的圣火点了三根香放进香炉,朝向无尽的大海摆好。她率先向大海拜了一拜,并祈福道:“明年要赚到大钱。”

破军向大海深深一作揖:“明年的东游可就拜托了。”

贪狼狞笑着看向七杀:“明年希望能和——”

破军和七杀早知道他要玩这手,都挑衅似地看向贪狼,尤其是七杀的眼睛,似乎要把人冻成冰山。我不说不就是了!贪狼心想。

“希望明年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他改口道。

“有你在就不会平安吧。”七杀嘟起嘴。

“不要遇到什么大风浪,大漩涡之类的——”贪狼补充道。

“你还是自己担心这个吧。”七杀想去收拾香炉了。

“——不要和大明水师闹矛盾。”贪狼望向七杀。

“劳您费心。”七杀懒得接茬。

“蓬莱也要安安稳稳哦。”贪狼向破军一指。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破军一边说,一边用裸绞技术把贪狼缓缓放倒在甲板上。七杀看着两个人打闹也笑起来。

砰——阿夏号升起巨大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成海星、海葵、珊瑚、水母的样子,又随着海风一波波散去。阿夏号上的人群站起身来,欢呼声超越了夜间的潮音,好像趁着这美景开始了新的一轮祝福。

破军捻着胡须欣赏烟花。很好,许愿的时候没有人提到佛岛,没有人提到打仗,没有人提到……任何烦心事。

这才是过年的样子嘛。

他转过头来,对贪狼和七杀笑道:

“总之,过年好。”

“嗯,过年好。”

尾声

“毛利!毛利!”

毛利从漫天烟花中回过神来,看见以泰戈为首的一帮水手正在努力呼唤自己。

“啊,走神了。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问过了,那帮娘们儿都说不营业!”一个水手气急败坏道。“你们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赌坊呢!那种店不营业,赌坊总营业吧!”

“赌坊倒是营业,可转了半天我们都饿坏了,回来一看年夜饭早被那帮饿鬼吃光了!”

“好在我还留了点螃蟹对虾之类的……”毛利哭丧着脸。

“也罢,弟兄们就凑合凑合吧……”泰戈垂头丧气。

“好讨厌过年啊!”他们爆发出绝望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