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谁能听得清啊,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命定的天子能有什么好嘱咐的……”

曹安连连磕着头,脑门上已经渗出鲜血,想必也问不出什么话了,便吩咐随从将他送回原处。

曹安被解了五花大绑,从湿漉漉的地上爬将起来,拍了拍满身泥污,又摸了摸额头的血疤,心里惨叫连连:“死了个稀里糊涂的藩王,我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皇城上方的灰色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雨下得更急了。佛堂晦暗如夜,长明灯在冷风中明灭不定,流下一行行烛泪。

遣走了随从和人质,黑衣少年终于有了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他轻轻摘下皂纱笠,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仿佛刚才的虚张声势花了他极大的体力;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平日里清澈的瞳孔中此时布满血丝,像是被鲜血染红的湖泊,刚刚经历一场杀戮。

这是洪武二十二年的冬天,鲁王在封地兖州去世,他是大明建国以来第一个死去的亲王,享年二十岁。

鲁王的死,就像是宫城上空那道迅疾的闪电,曾经引起过片刻的震动,之后便成为一个秘而不宣的禁忌。祖皇爷为鲁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来悼念这个早逝的皇子,除此之外,却不允许宫中有人谈论关于鲁王一个字。

与其说十叔是死了,不如说他是消失了——在那冰冷入骨的雾霭中,少年建文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二、围猎

祖母孝慈皇后去世之时,建文还是个黄口垂髫的小孩子,并不明白生死为何物。记忆中,那次葬礼似乎持续了很久,满目缟素,哀声如潮。

建文被裹进罩子般的孝服中,在人群中跪了很久。粗糙的麻布戳到毛茸茸的脸颊上,刺得他皮肤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就在此时,建文忽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原来挠痒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越挠越痒,越痒越舒坦。他从脸上挠到了胳膊上,又从胳膊挠到脖子上……正当建文努力要将柔软的小手伸入后背之时,父亲狠狠一巴掌打到他脸上。黄豆大小的泪珠一粒粒滚落,年幼的建文憋红了脸,哭出声来。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葬礼上的哭声总是无伤大雅,甚至可以增添悲恸的气氛。建文哭天号地,周围的人们纷纷向他投来赞叹的目光。

十多年后,当宫人们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常常掩面而泣,无不动容地说道:“皇长孙自幼仁厚慈悲,曾在孝慈皇后的葬礼上放声恸哭,是个难得的孝顺孩子啊。”

面对这些奉承,长辈们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只有建文自己知道,他只是因为被父亲扇了巴掌而大哭。宦官和宫人们各个巧言令色,深谙说话的门道,他们常常会说出一些好听的谎话,让建文找不出理由去否决,他只好暗地里找机会作弄他们。

在建文漫长的青春期里,他最重要的功课是学会做一个合格的皇孙。他的榜样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当了二十二年储君,被大臣们认为是最出色的皇位继承人。那些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太师太保,都对他赞不绝口。

建文常常想,储君就像是兵库中的刀枪剑戟,令人忌惮又让人艳羡,但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派上用场。是夺目地出鞘,还是绳腐铜锈,决定这一切的,可能仅仅是少数人的生死。当然,这些问题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若是不小心吐出一两句,他可能就再也无法用脑袋思考了。

父亲的身体并不太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建文的记忆中他总是对自己时好时坏,高兴时带建文去玄武湖阅兵也是他,不高兴时罚建文背奇怪的经文也是他。好几年,坏几年,建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长大。

有一年秋日游猎,建文终于有机会穿上戎衣和罩甲。他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跟在叔叔们的身后,觉得精神抖擞。

禁苑中的秋草已经枯黄,丛丛低伏,柔顺得像是马背上的鬃毛一般。今天可算得上是满载而归,几乎每个人的马上都挂着锦鸡、野兔等猎物。鲁王还捕获一头不算太瘦的母鹿,早早让掌管膳食的宦官们拿去河边剥皮了。和往常一样,建文仍然一无所获。不过,能有机会外出游猎,他已经十分雀跃了。

“原来繁华的皇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豢养这些奇禽野兽,真是好兴致啊!”说话的人嗓音粗壮,带着点儿北地口音。听到这声音,建文的雀跃便一扫而空。燕王不知何时回到了京城,忽然出现在禁苑中。

这位四叔据说从少年起就在行伍中摸爬滚打出来,一身武夫习气,像个蒙古蛮子一般,向来是建文最畏惧的长辈。更何况,他肩上还总是架着一只目射寒光的鹰隼,据说那是高丽所贡的珍禽,凶狠异常。

那鹰隼踞立在燕王的肩甲上颇不老实,偶尔扑棱几下,脚腕上的铁链子便当啷作响。建文对这只长着利喙的鸟儿很是恐惧。

燕王抚了抚鹰隼的羽毛,对它说道:“可惜了我那些北方的弟兄们,在那荒疆僻壤里为国卖命,到嘴的五谷恐怕都不如这禁苑里锦鸡的饲粮。”

燕王这几句话有些阴阳怪气,让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凝固起来。皇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倏然,一支箭脱离弓弦,发出“嗖——”的一声厉响,划破了尴尬的寂静。

远处的矮丘上,一只瞧热闹的灰兔中了箭,倒在了草丛中。射箭的人是鲁王,他坐在紫骝马上,身姿挺拔,似乎并不在乎眼下尴尬的气氛。他收了手中的弓,朗声说道:“建文,那只兔子归你了!”

“多谢十叔!”建文欣喜地纵马去草丛中抱起猎物。骑着马往回走的时候,那只高丽鹰径直朝他扑来,争夺他怀中的猎物。建文登时吓得六神无主,马被惊得一尥后蹄,险些把他摔下来。还好响起一声口哨,鹰立即又折返主人的肩上。

燕王摸了摸肩上,说道:“这劣禽茹毛饮血惯了,才几个时辰没见荤,就按捺不住了。怕是吓着建文了?”

“没……”建文清了清嗓子,朗声应答:“没有。”

燕王取出腰间的匕首,扔给建文:“皇长孙若是心中不快,可以立刻将这劣禽开了膛,晚上给你加餐!”

建文虽然喜欢打猎,可毕竟是皇宫里长大的少年,让他去拿着匕首给禽兽开膛破肚,那可和杀人无异。光是想象一下那样血淋淋的场景,他便觉得腹中一阵酸水往上涌。可是,看着四叔脸上那讥诮的神色,他更不想表现得懦弱,于是陷入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四哥可真是不了解你这个小侄儿。建文这孩子虽然好吃,胃口倒是不大,一只兔腿就够他填满肚子了。建文,你说是不是?”鲁王漫不经心地说着玩笑话,替他解围。

建文接到十叔抛来的信号,立即说道:“十叔说得是。我喜欢吃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独独不喜欢这些天上飞的东西。”众人这才哄然大笑。燕王也自讨没趣,悻悻然地驱马离开了猎场。

这天晚上,右公公替父亲更衣的时候,父亲随口问道:“听说今天四叔那只鹰朝你扑过去了?”

“嗯……”建文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地回答。

“禽兽再怎么凶猛,脚上也拴着链子。”父亲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你要是这么沉不住气,将来的下场和它又有何区别。”

“将来”,这是父亲刚刚挂在嘴边的两个字。每次说到将来,父亲的语气总是冰冷,让建文不寒而栗。

“燕王再怎么大胆,也不会对你下手。他只是想看看你的弱点,看看你害怕的样子。”

建文鼓起勇气问道:“请问父亲,如何才能让别人不发现我的弱点?”

“藏住它,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要是实在藏不住呢?”

“那就除掉它。”

父亲说“除掉它”的时候语气有点怪异,像是在讲如何拍死头发里的一只虱子,帐中的一只蚊子,那么的轻描淡写,却又充满杀意。他摸摸建文的头,自己便去就寝了。

三、手铳

在建文眼中,父亲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不露喜恶。他像是深不见底的井,建文永远也弄不明白井底藏着什么。

而在所有长辈里,十叔鲁王是最特别的一个。这个十叔只比建文大七岁,从来不会考他四书五经,也不端长辈的架子。每次见面,十叔总是兴致满满地和他聊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比方说“什么季节的果子最甜”“何处进贡的茶饼最好”“尚膳监里可有什么新奇的点心”之类。

所以,当建文想要除掉自己的弱点时,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十叔。

“十叔,我想学武功。”

“东宫那几个小宦官,不是任你拳打脚踢吗,还没练出来?”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总是学不到有用的东西。”建文扯着十叔的衣袖,语气像是煮过头的汤圆一样黏糊,“十叔您认识的人那么多,快给我找一个可靠的老师,教我真正的武功吧。”

鲁王看着建文,想起了游猎时的那次意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两天,建文被鲁王带到禁军中。建文还没看够校场的秋景,就听到洪钟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鲁王殿下来军营,怎么没有知会老夫一下,老夫也好迎接啊?”

接着是一阵苍老却爽朗的笑声。这个老爷爷,建文自然是见过的。他便是曾与祖皇爷一同出生入死,戎马半生,如今被封为信国公的大将军汤和。

鲁王恭恭敬敬地给信国公作了个揖,然后将建文引荐给他:“听闻信国公最近回京操练禁军,这孩子特地央求我,带他来向您请教功夫。”

信国公瞥了瞥建文,似乎一眼便看透他的来意。大明分藩建国,皇子之国,拥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建文并不是第一个来向信国公请教兵法的人。

信国公摆出应付皇室子弟的笑容,懒懒地说道:“请问皇孙,你是想学以一敌百的功夫,还是以一敌万的功夫啊?”

“信国公,我不想学兵法,我要学真正的武功,可以在战场上以一搏一,杀死敌人的那种武功。”

听了这话,信国公立刻大笑起来,声音依旧振聋发聩,连脚底的木板也在微微颤抖。“老夫征战这些年,从江南打到西北,见过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人物,不过至今还没见过有人放着好端端的将军不做,想去前线当炮灰的。”

信国公俨然是将建文当作一个顽童来应付,这让建文急红了脸,他凑到信国公耳边,压低了声音,正色说道:“信国公,我想学的是,可以保命的武功。”

老人拧起眉,忽然领会了建文的意图,却语气不改:“皇孙地位尊贵,这禁军里没人敢跟你过招,学来学去也只是花拳绣腿。我劝您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来请教信国公。哪怕只要教我一招,能在关键的时候自保的功夫,建文也就心满意足了。”

“瞧你这身子骨……”信国公上下打量建文,然后捋了捋髭须,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想要保命的话,恐怕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咯。”

建文三番两次被堵回去,极为不悦。他心想:你这老头子,我毕恭毕敬地来拜访你,你却如此不领情。若不是看在十叔的面子上,我早就拂袖而去了。

鲁王旁观许久,忽然将折扇往手心一拍,说道:“忽然想起来,听说军中近来新制了一批新奇玩意儿。不知道可有什么适合小孩子的玩意儿,可以让建文拿回去玩一玩的?”

信国公语气松懈了些,笑着说:“哈哈哈,果然什么好东西都瞒不过鲁王的耳朵。皇孙,随我来吧。”

武库四周被高墙围起,即便在白昼里,光线也十分幽暗。门一打开,建文便嗅到一股冲鼻子的火药气味。几十个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火器,其中有黑黢黢的火筒,状如碗口的碗口铳,还有长满钉刺的怪异铁球,那是火蒺藜,建文在兵器图谱中看到过。

建文对这些火器并不陌生,其中有些他在书中看过,有些听大臣们提到过,一直心向往之。如今见到了实物,更是欣喜至极。郑提督说过,虽然火器不及弓弩轻灵,却是威力十足,往后必将取代刀剑弓弩,成为大明兵士们最重要的武器。

武库中央有两排架子,上面放着几十支簇新的火铳,显得异常醒目,它们的形制和建文以往在图谱中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这些火铳口径较小,铜壁光滑,每支火铳的大小厚度从肉眼看来毫无差异,做工极为精巧。

信国公介绍说:“这便是最近改良过的洪武手铳了。殿下听我一言,要击败对手,最好的方式便是手铳。”

建文不住点头,他从木架子上选了一把手铳,这东西特别沉,他甚至不能稳稳地端住。建文觉得身后的信国公一定在暗自笑自己,他下定了决心——

“从今日起,我要练习火铳。谁能助我早日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必有重赏。”

自从建文在东宫宣布了这条消息,小宦官们便忙不迭地给他献计献策:“我的小主子,俗话说心诚则灵,这火铳应该和弓弩是一路的。咱须得先拜一拜掌管射术的神仙,保佑您早日成为神射手。”

“不知在射术上有什么神仙可以拜的?”

要说起门神、武圣,民间处处都有画像泥塑。可是这射术之神,还真没听人提起过。于是,小宦官们纷纷回忆起在勾栏瓦舍里听到的那些故事,七嘴八舌地说道:“听说前朝成吉思汗身边有一位名将,叫哲别的,是蒙古人的神射手。”

建文一听到“蒙古”二字,便挥挥手,嫌弃似的说道:“蛮人鞑子,不拜不拜!”

又一个小太监说道:“谁说只有鞑子才会骑射之术?汉代的飞将军李广,臂力惊人,能将整个箭簇射进石头里。他只凭一弓一箭,便吓得匈奴人气都不敢喘一声!”

建文点点头,却又说:“飞将军李广确实是英雄,但他运气不太好。”

右公公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小主子可还记得后羿射日的故事?昔日天上有十个太阳,人间热得跟火炉似的,多亏后羿用箭射下来九个太阳,才让天地安宁。若论射术,恐怕无人能比后羿更在行了。”

经此提点,建文茅塞顿开:“还是右公公足智多谋!”

建文立刻跑去书房,亲自提笔画了一幅后羿射日图。画中的后羿是个宽脸壮汉,手举长铳瞄向天空中的十个大火球。他对这幅画作十分满意,让右公公将画装裱起来,悬在房中,每日练习火铳之前都来参拜一番。

鲁王见了这幅画,大声夸赞他画得好,接着说:“下个月我就得去兖州了,好好练铳,我从兖州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回来?建文这才意识到,十叔是生下来有封地的鲁王,总有一天会离开皇城。

星空下,海浪拍打着青龙船,建文摸着手中哈罗德给的手铳发呆。

“安答在寻思什么?”腾格斯见他半晌不说话,摇了他两下。

“没什么,想起了我的十叔,后来死在兖州的那位。”建文胡乱回答着,但腾格斯显然对“兖州”在哪里没有概念。

“鲁王吗?那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铜雀倒是对这个话题产生了些兴趣,“可惜二十岁就英年早逝,又不知为何被谥为荒王。他平日里很奇怪吗?”

“若不是十叔,我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火铳,也不懂怎么鉴赏宝贝。”建文没有正面回答铜雀的问题。

十叔热衷于寻仙访道,这件事在宫中人人皆知,但求仙求到被祖皇爷恶谥为“荒”的地步,绝对不是建文记忆中的十叔所为。他幼时为这个谥号愤愤不平,长大之后又亲身经历了那些宫廷之变,十叔的死也一并变得可疑起来。

如果有朝一日能找到佛岛,了结这一切事情,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查清十叔身上的谜团?

建文看着天上的繁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