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这才看清楚,镶金坠玉的九旒冕冠下,那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变得憔悴不堪。宽袍下的身躯极轻,像是被剜去了全身皮肉一般,怕是他腰间的金带玉佩也要比骨头沉一些。

十叔怎么瘦了这么多?建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十叔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用欣慰的口吻说道:“建文真是长大了啊,力气比十叔都要大。火铳想必也练得不错了吧?”

“近来每天练习,的确精进了许多。不过,离神射手的目标还差得远。”建文本来想吹嘘一番,话到嘴边却收敛了。他一边答着,心中却在想:“不是我的力气大了,是十叔你太瘦了。”

看到十叔愁容满面,建文便想找点有趣的话题,打消烦念:“十叔,近来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说来给我听听。”

“好玩的东西倒是有一件,可我还没有找到。”正如建文预料的那般,谈论起好玩的东西,十叔忽然又恢复了几分神采。

“那是什么?”

“一块历劫而生的木头。”

“我也听说了!听右公公说,四叔六叔他们都在找这个东西。”

这个传言早在皇室中流传,建文也曾有耳闻。据说这块木头关系国运,得到木头的人可以寻找无穷宝藏,甚至获得长生。这种传言大概又是从寺庙道观里流传出来的,那些和尚道士们总是不喜欢把话挑明,云遮雾绕地让人去猜。

“建文,你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了吗?”

“莫不是沉香木?”建文两眼放光,头头是道地分析自己的见解:“据说沉香是遭受风雷劈击,历经几百年方能凝结成香,和传言中的描述很是相似。上次郑提督从南洋回京,我特地向他讨要了一些上好的沉香木。十叔你要不要?”

十叔摇摇头。建文顿时丧气,心中开始打退堂鼓,要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到,哪儿还轮得到自己呢?

十叔忽然看着建文,认真地问道:“建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建文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从何时开始,祖皇爷和父亲身边就经常进出一些神人异士,有的穿着道袍,有的是秃头和尚,还有西域人、南洋人……他们个个宣称自己能够找到神仙,佐证自己的方式也五花八门:有的进献灵丹妙药,有的裸身从腋下掏出活蛇,对了,还有那个会变花的赵仙客也是这样的奇人。但长辈们到底是信他们,还是不信他们,连建文自己也猜不透。

建文试探地问道:“那十叔觉得,世界上有神仙吗?”

这位年轻的亲王点点头,望向宫城之外的云朵:“我相信是有的。古书上记载的那些从洪荒之时就存在的神灵,或者是肉体凡胎修炼而成的仙人,他们太真实了,只是一般人难以得见。”

建文点点头,又问:“那得到这块木头,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神仙?”

十叔满意地笑了笑,似乎在表扬建文的机智。“听说只要得到了这块木头,就会有神仙来实现你的一切愿望。建文,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满足呢?”

建文托腮想了一会儿,他有很多心愿。首先,他想成为神射手,成为大明最会使用火铳的人。可这个事情不用劳烦神仙,只要勤加练习就可以实现。他还想去宫外看一看,走遍地图上除了大明以外的地方,看看郑提督讲过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不是编来哄他玩的。若是瞎编的就没意思了。可是,如果郑提督说的都是真的,那可太过危险啦,要等他成为神射手以后才有把握去一探究竟。

而眼下的日子每天都很快乐,想要什么都有人满足。至于野心、皇位,都与他无关。他巴不得永远不会长大,这样就永远可以不去触碰这些荆棘一般扎手的东西。

建文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我希望父亲的病能早点好。”

建文的父亲,大明唯一的储君有慢性病,这在宫中人尽皆知。就在刚才,鲁王还提前去见了他一面,这位太子兄的病体虽然不碍生活,但精神比之前还要差些,也不知将要如何去面对波谲云诡的皇权斗争,将来又如何坐得稳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如果我看到了神仙,一定让他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十叔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建文的头,皮包骨似的面孔被笑容撑开,愈发显得枯瘦如柴。

“十叔,那你想要什么呢?如果我看到了神仙,我也帮你问问!”

“我啊,我想要长生。”

“长生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古往今来那些人都想得到?为什么人人都想活那么久?”

“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才想要看一看,如果一个人活得够久会是什么样子啊。”

“十叔,要是我能见到神仙,我要让他治好父亲的病,再让他许你长生!然后再让你每天都陪我玩儿。”建文沉思片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哎,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得活上个几千岁,不然以后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而且还会是个几千岁的皇帝呢。对了建文,你日后做了皇帝,可得离这个鬼地方远点。”

建文不禁打了个寒噤:“鬼……鬼地方?”

鲁王自己也觉得方才有些失言,他清清嗓子,语气缓和了些:“这城池在下沉啊。”

建文有些发慌,他不知道十叔是因为什么下了这番结论的。这座城池是祖皇爷打下江山后,扔下修了一半的凤阳老城不要,让刘伯温在金陵选了址,又填了燕雀湖来建造的,哪里像个“鬼地方”了?下沉又是从何说起?

还没等他开口,鲁王又问他:“你讨厌做皇帝吗?你那些叔叔对你可是提防得很。”

建文当然隐隐约约知道“那些”叔叔指的是哪些。

鲁王见他不说话,索性看着建文的眼睛问他:“如果你四叔不想让你当皇帝,你会怎样为之?如果是按你父亲的教导呢?”

“我不知道……我父王只是说过,除掉弱点。”建文顾左右而言他,但他的内心又不得不承认,刚才十叔问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屡屡试探他的四叔燕王。

十叔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建文,你会是个仁慈的皇帝。但有些时候,你不得不出手……不过你可别怕你四叔,别看他整天凶神恶煞的,他之前在行伍里可还被郑提督打哭过呢。”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这次建文没有被逗笑,反而对这个话题有些反感,“十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十叔看他不开心,用瘦骨嶙峋的手又一次摸了摸建文的脑袋,接着就去面见祖皇爷了。建文看着十叔的背影,一直寻思着他离开京师去了兖州后,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六、逆转

这次不算愉快的交谈是建文和十叔最后一次见面。

接着,储君的病愈发地重了。没有弱点的父亲变得异常脆弱,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忽然失去光彩,日渐微茫。建文在病榻前日夜守护,数着无休无止的滴漏声,他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会渴求长生。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发脾气、摔杯子,还用鞭子把宫女太监打得血肉模糊。

而在东宫以外,即使是年轻的建文都已经能察觉到,平日里那些唯唯诺诺的叔叔们正在蠢蠢欲动。尤其是来自北边的四叔,隔着千山万水仿佛也能感到他吹来的燕云之地的朔风。

但是他们统统失望了。到了第二年,父亲的病突然奇迹般地好了,岂止是痊愈,他的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矍铄。其他皇子们的苦心经营全都化成了泡影,这位皇兄似乎命中注定要坐上龙椅。

“咦,十叔是真的见到神仙了吗?”

建文说出这句自言自语后,父亲愣了一下。他把建文叫到身边,让他说出那天和十叔的对话,建文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了。父亲的表情里没有新奇,没有惊喜,反而是比生病时更深沉的忧虑和困惑。

父亲闭门思考了三天。在第三天,父亲从他的静室出来,一把抓住建文的双肩,疼得建文几乎叫出来。

父亲眼里闪着奇异而狂热的光:“建文啊建文,你想去大海吗?”

那一瞬间,建文仿佛有一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而面前的父亲,他的弱点似乎已经不在了。

神仙真的有那么善良吗?建文趴在青龙船的舵盘上想。如果真的有神仙,他能够祛除人的一切疾病和伤痛吗?

建文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这双手能够吸收别人的痛苦,只是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凡事自有其代价,既然是代价就总要有人去承担。

“我父皇的病好后不久,十叔就薨了,接着祖皇爷驾崩了,我父皇也当上了皇帝。”建文向大家总结道。

“后来呢?”腾格斯意犹未尽。

“后来你们不是知道了吗!我父皇励精图治一辈子,还不是死于奸人之手,我在泉州躲躲藏藏,直到遇到你们。我那个四叔也不知派过多少人来找我。唉,如果我十叔还在世,现在一定会派很多船来接我吧?还有他的老丈人,信国公汤老爷子,自从十叔去世就告老回了凤阳老城,现在也指望不上了。”

铜雀啧啧连声:“建文你家的秘密,可真是一点也不比这天上的星星少。”

连七里也同情地拍了拍建文:“至少你跟信国公学会了铳法,还不算太没用。”

建文耸耸肩,他心中还是疑窦未解。他回想起从曹安和右公公口中套出的话,十叔临终前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呢?他不是还嘱咐自己离开金陵京师吗?可笑的是,自己不是已经离开得足够远了吗?

种种疑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答案,建文只能祈求父亲和十叔的在天之灵能够多多保佑自己。他向着星空合十祝祷,却不知道命运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那已经是十叔离世前一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