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少女来说,神明就是为了奖励他们部落的胜利,才降临的。所以她立刻带着阿弥去见自己的父亲。而阿弥为战士包扎伤口的行为,又像极了神明对他们的赐福。

部落为船只补给提供了帮助,带他们去最好的采集水果的地方,也把自己制作的鱼干等东西送给船员。

船员们也给了部落人一些瓷器之类的作为友好的交换。

少女对阿弥格外亲近友好,于是阿弥把自己带着的那包扶桑花种子送给了她。当阿弥比画着告诉少女这是花的种子的时候,少女表现得格外高兴,因为她的名字“阿丽姆”正是“最美丽的鲜花”的意思。她指着种子说,“阿丽姆”,然后指指自己,笑得格外灿烂。

很快,补给准备好了,船要再次起航了,但在起航的前夜,阿弥却突然发起了高烧,烧得神志不清,性命堪忧。船上的药品吃了也没什么用,船长想了想说,说不定岛上的人有法子治,送到岛上去试试看吧。

岛上确实有巫医,阿丽姆请来巫医替阿弥诊治,用一些奇怪草药给他灌下去,又做仪式祝祷,天快亮时,阿弥的烧竟渐渐退了。

等阿弥恢复力气,接他的人却没有来。

因为,在夜里,那条发光的航路再次出现,沿着来时的方向,带走了他的船。

病愈后的阿弥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想,如果真有神明,那来到这里,遇见阿丽姆,又被独自丢在这里,这一切都是神明的旨意。

阿弥在岛上定居下来,和当地人一起打鱼打猎,也教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工具,慢慢学习他们了他们的语言。部落里的人也明白了阿弥不是什么神明,只是从另一个遥远国度来的人,有着和他们不一样的文明,但他们依然对阿弥很友好。

过了两年,阿弥和阿丽姆结成了夫妻。

在举行仪式的那一天,阿丽姆的头发上戴着阿弥种出来的扶桑花,衬得她的眼睛更亮更美了。

阿弥也教阿丽姆说汉话,给她讲自己以前的故事,阿丽姆听他说那些没听过的事情,就会很开心。阿丽姆知道了他不是神明,但是她依然觉得阿弥是神的使者,是神知道她渴望着外面的天地,才把阿弥送到她身边来的。那条发光的航路即是证明。

在这里,这个被称为布拉岛的地方,有时会出现那条发光的航路,以前也曾带走一些出海的独木舟和筏子,被带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有这一次,是阿弥被带来了。

阿弥听了阿丽姆的说法,于是开始造船,他想有一天,那条航路一定会再开的,到那时,他就可以带着阿丽姆到离大陆较近的航路上去,最终回到故乡熟悉的土地上,回到自己的亲人身旁。远航需要一条大船,阿弥在部落的帮助下依然造了很久,直到阿丽姆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船都还没有造好。一直等到阿丽姆再次怀孕的时候,船才终于快要造好了。

部落却在这些时间里悄然发生了变化。首领的身体已不如当年强健,有些人私下会说也许某天岛那端另一个大部落打过来,那可就不妙了之类的话。整个部落充满了难言的不安气氛。

终于这一天部落里的暗涌爆发了。在部落会议上,有人袭击了首领,接着开始清理支持首领的战士,阿弥在保护首领时受了伤,他跑回家中,发现阿丽姆快要临盆了。

阿丽姆让他带上孩子逃跑,如果有人要重新接管这个部族,那有资格继承首领地位的阿弥一定会是要被杀掉的目标。阿弥不肯独自离去,一定要带阿丽姆一起走。首领的旧部保护着两个孩子逃去阿弥造的大船那里,阿弥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阿丽姆往海滩方向跑。眼看着船就在前方了,这时,一直从背后射来的箭射中了阿弥的腿。阿弥的手上依旧抱着阿丽姆,但是他跑不动了。

阿丽姆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你必须活着,快逃。我是女人,不是战士,这个部落的男人不杀女人的。”

阿弥俯身看着阿丽姆:“我绝不丢下你一个人。”

背后又是一支箭射了过来。这一次射中了阿弥的背。他眼前一黑,倒在了沙滩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船上,最勇猛的部落的战士,那个曾被他包扎过手臂的人,就守在他身旁。

“阿丽姆呢?”他问。

战士摇了摇头说:“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她实在走不了了。我只能把你一个人带回来。箭没伤到你的要害,你会没事的。”

阿弥看着漫天的星光闪烁,像是阿丽姆的眼睛。

在船后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条光的轨迹,迅速延伸到了船下。整艘船瞬间在海面上飞速滑行起来。

终于……等到了……可是阿丽姆不在了,阿弥叹了一口气,再次昏睡了过去。

星星点点的光,迅速汇聚着,不断向前。

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经过光的航路。

后来,阿弥历经了很多磨难,回到了惠州港,又辗转回到了家乡的小村,养大了两个孩子。他也曾多次出海去寻找那个叫布拉岛的地方,但都没有找到。

六十三岁时,阿弥死了。按照他的遗愿,由他成年了的孙子和一位友人把他的遗体在日落后经船送向大海。这是一种特殊的祈愿,有说法说,这样子人的灵魂会成为海的一部分,永远护佑着挚爱的亲人和朋友。

当年陪伴阿弥从布拉岛逃出来的部落战士也已去世多年。阿弥在生前的航行中曾结交了一位忘年之交,是个海上漂流的自称画师的男人,叫作贾绢生。在听闻阿弥身体状况恶化的消息后,这人立刻赶了过来,见到了阿弥的最后一面。

阿弥的孙子小南和贾绢生两人驾船载着遗体到稍远的海域去举行这场特殊的葬礼。

夕阳马上就要落下,海天交接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片瑰丽的幻影。差不多可以把遗体放入海中了,船却不受控制地快速行进了起来。

“船飞起来了!”小南惊讶地大声说。

贾绢生则指了指海面说:“你看。是‘荧路’。”

“我爷爷跟我讲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这只是……”

“只是个捕风捉影编造的故事是吗?我遇见你爷爷的时候,他也同我讲过这个故事,他一直都在找你奶奶,从未放弃过。‘荧路’,这是他给这条航道起的名字——在黑暗中如同星星之光,不灭不熄。”

“那我们怎么办?”小南有点慌神地说。

“莫慌,这条路会带着我们去该去的地方的。”贾绢生慢条斯理地说。

他从随身的箱子里拿出块布料来说:“用这个把阿弥的身体盖上吧,要走好几天的,这料子是特殊处理过的,会让他完完好好到那里的。”

“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我们会死在海上的吧……”小南带着点哭腔说。

“放心吧,只要在海上,我们就有得吃。有我在,不会让你饿死的。”贾绢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个看起来气质儒雅的人,竟有种特别能让人安心的有力感觉。

数天之后,船果然顺着“荧路”行到了一片陆地。

这里海水几乎透明,白色沙滩无比美丽。小南和贾绢生将船推上岸,便有人来迎接他们。

来的人虽然也是皮肤微黑穿着树叶,却可以说汉话。

那人问:“你们是从大陆上来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那人非常高兴,叫来了很多族人招待小南和贾绢生。

听了两人讲述的前因后果之后,那人突然落下泪来。

他拉着小南的手说:“我也是阿弥爷爷的孙子。我妈妈是你爸爸的妹妹。”

原来,在阿弥逃离了布拉岛之后,阿丽姆产下了一个女儿。如她所说,这里的战士不杀女人,他们留了阿丽姆母女一条生路。之后没多久,叛乱的新首领也被自己的手下杀死了。毕竟,这种短暂的利益联盟并没有很强的凝聚力。阿丽姆凭着多年来在部落中的威信,率领着那些不服从叛军的力量最终夺回了部落的控制权。在阿丽姆的率领下,女人也成了战士,为自己的亲人报了仇。

“她一直在等阿弥爷爷,直到几年前,她去世了。”

“让他们两个葬在一处吧。已经不用海葬祈愿了。阿弥最想回来的地方就是阿丽姆在的地方。”贾绢生说。

为阿弥下葬的那一天,部落里的人都来了。

阿丽姆的墓地坐落在半山坡上,从那里刚好可以看见整个村落和可以出海的沙滩。在这片山坡上开满了扶桑花。

荧路在一个月后才再次出现。

在离开布拉岛时,小南说:“我想,应该没有机会再回来了吧。”

“不知道。也许不会,也许到你该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来的。”贾绢生说。

后来,有本叫《海荒图》的图册里画着这样一幅画,辽阔海面上有星点微光衔接而成的轨迹如同道路,船行其上,船员皆神情惊异,路的方向则通向远方的一座高山入云的岛屿。

旁注:“荧之路,以虫铺就。海中如蚁小虫,游速极快,若遇船只则携其同游,有微光,暗时可辨。死前于布拉岛周围海域产卵繁衍,数日间孵化复还海中。因此,若南下荧路则必达布拉岛。反之则归途不定。众生应皆有其归处,虫亦然,人亦然。”

布拉岛在当地语言里的意思是——“初始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