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仙?是什么?”

“就是你啊。”

那人伤口吃痛,不敢乱动,只是尽力抬起身子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古铜皮肤大眼睛,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鲨鱼牙和一个蓝珊瑚哨子,下身穿一条宽松白裤,一手攥着鱼枪杆,一手捏着短刀,头发结成一条长辫子。

他说:“白水仙,意指生活在大海上的仙人吧。”

少年“哦”了一声:“我们不是仙人,就是树艇人。”

那人笑着点头道:“我叫贾绢生,是个云游画师。”

白爷回来了之后和贾绢生详谈了一番。

贾绢生说他是个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虽然以前在陆上,可他现在也尽量不上岸。他对白爷说,有人要抓他,是一群叫作锦衣卫的人。他无意中察觉了搭乘的那条大船上有锦衣卫,于是想要悄悄放下小船逃走,却被那人发现。他尽力打伤了那人,却不小心被射了毒针在身上。他的伤没有伤及要害骨骼,流血不多,只因中了那种让人昏迷的毒,一乘上小船就昏了过去。

白爷半信半疑。

贾绢生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断没有扯谎欺骗的道理。编造出被人抓捕的事情,也于我没有好处。个中情由恕不能一一说明,我只是蒙冤之人,绝不是盗匪之流,请你放心。”

说到这里,贾绢生不由想起当时船上的情景,眼神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涩。想到那名锦衣卫在被打伤后恨恨说的那句:“薛大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让他不自觉叹了口气。

白爷说:“你先养伤,这里岛礁离岸太远,也不能把你扔在这儿。等树艇到了近岸的时候,你再走不迟。”

贾绢生郑重谢过。

但私下里,白爷还是叮嘱西结要看着点贾绢生。

贾绢生一直没什么异常的举动,倒是阿光有点异常。

西结整天要注意贾绢生,下海的时间就少了。他只得常常让阿光爬上树艇来和他玩耍。

阿光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愿意上树艇,老是急着回到海里去,丢给它的海菜干也不爱吃了。它对贾绢生并不反感,也可做些亲近姿态。精力还蛮好,不像生病的样子,就是偶尔会莫名烦躁不安。

西结和阿光玩耍的时候,贾绢生会在一旁看看。不过比起阿光,他还是更喜欢看树艇。他不会到处走动窥探,仅是眼神一动不动,仔细看着树艇皮和枝叶,一盯就是好久。西结不觉得树艇有什么好看的,他还是更喜欢看海,看鱼。

有次贾绢生看着树叶问西结:“你每天都会爬上树顶去,你没有发现树艇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

“这棵树不知道已有多少岁了?”

“没人知道,白爷小的时候树艇就这么大。”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贾绢生似乎对树艇的事情还有许多疑问,但是他没再多说什么。

西结在爬树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看看树的枝叶。似乎是有一些变化,叶子好像不那么绿了,树皮看起来似乎也干涩了许多。

这是为什么呢?树艇也生病了吗?

西结和白爷讲了这件事,白爷说树和人一样,时常会有些小变化,可这么多年了树艇都没事,怎么会有事呢,没啥好紧张的。

贾绢生看着日日在身边的西结,总会在恍惚间忆起自己当年的零星岁月,以及某个人。那人也曾在他身畔,只是如今已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关系……

在这茫茫海上,孤绝的树艇反而是个最让人安心的家园。

(二)

贾绢生在树艇上待得久了,和大家相处融洽,伤既无大碍,就时常帮着做些晾晒鱼干打磨鱼枪之类的活儿。白爷也没再提让西结特意盯着他的话了。

于是西结照旧去放鱼。阿光和他配合得很好,好像在海里的时候,阿光就不会那么烦躁。但他总觉得心里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天放好了鱼,西结没有上礁石晒太阳也没有巡游海域,而是朝着树艇主根潜下去。

他想,如果树艇生病了,那它最重要的根应该也会有些不一样,如果主根没事,那树艇就不会有事,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可是事情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那卵形的树根,既没有呈现萎靡的病态也不是和原来一样没有变化。

那个树根明显变大了。看起来颜色要比以前浅一些,但更加饱满光润。

西结去把这事儿告诉白爷的时候,白爷正在和贾绢生聊着什么,看见西结就立刻住了口。

西结说了他看见的情况,这次白爷不能再说那些宽心的话了,他皱起了眉。

在白爷还在思考的时候,贾绢生开口了。

“我观察树艇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我推测得没错的话,你们可能需要搬家了。今天其实我也想和白爷说这件事的。我看过的关于树艇的记载略显含糊,但上面提到了树艇产子的事情。”

“产子……我们要有新树艇了?”西结之前的隐约不安一下就变成了期待。

贾绢生点点头说:“你们说的那像是树根的东西,应该是树艇的果实,那里面结有种子。树艇的寿命虽然很长,但生命总会有终结的时候,它不会像人那样老去,而是在种子成熟之后才枯萎死去。死去的树艇躯干不会倒下,只是不像现在这样稳固了。那时候只要暂时离开就好。等种子长成新的树艇,你们又可以搬回上面居住了。”

白爷说:“你说的这些,我在老一辈人口中可从没听过。就算你见识广博,也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树艇。我不是说你编瞎话骗人,但真的会变成那样吗?你我都没法知道。”

看见白爷的态度如此,贾绢生说:“这确实都是我的推测而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帮忙做些准备,也可略报救命之恩。之前白爷你说的那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好好考虑的。”

白爷不置可否地略一摆手。

西结倒是很高兴,他想象着新树艇会是什么样子,会比现在的树艇小很多吗,爬上树顶的感觉一定不太一样……他一边想着一边吹响了蓝珊瑚哨子召唤阿光。

阿光没有来。这是阿光第一次不听他的召唤。

不管西结怎么吹哨子,喊阿光的名字,阿光都再也没有来。

白爷考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为搬离树艇做准备。树艇上的男人女人们开始储存食物,去附近小岛上采集木材。

阿光不见之后,西结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做该做的事情,情绪却一直有些低落。贾绢生试着安慰他说:“我虽不知这种海兽的生活习性,但看它大概已近成年。有时离开是身不由己,有时是顺其自然,或许它只是回到原本属于它的地方去了。”

西结说:“它都没有和我告别一下。”

“说不定它还会回来的。”

西结摇摇头就不再说话了。

一段日子之后,树艇果然如贾绢生预料的那样逐步枯萎,水下的那颗树艇果实也愈发膨大显出肿胀的姿态,表皮也愈发通透。

人们照旧生活和储备,一切似乎还算顺利,只等水下那颗种子成熟。他们会保护它,让它长成他们新的家园。

贾绢生则在临近岛礁上帮着搬家。他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像树艇人那么精通水性,不管是整合调度还是自己动手干活他都得心应手。

树艇果实即将成熟的那一天,树艇上的男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轮番潜下去观察一下它的状态。这可是给树艇接生的仪式,几代人才遇得到这样的一次机会,每个人都有点隐隐的兴奋。

轮到西结下潜的时候,他还未彻底靠近果实就已能感受到那种子即将破壳而出的躁动了,果实外壳已微弱开裂。他立刻上浮通报大家。树艇人要一起见证这个时刻。

贾绢生在岸边遥望树艇。这一特殊的时刻,他竟然有幸得见,心中也不禁隐约起伏。而这之后,他就将离开这里。作为答谢,他答应了白爷提出的一个请求——带走西结。只是西结自己尚对此一无所知。

男人们接连下水,向果实游去。这时原本平静的海流却有骤然翻涌之感。凭着经验他们就知道,这是有什么东西游过来了。西结转头看时,就看到一个如鲸般大小的似鱼非鱼似兽非兽的怪物。那怪物游得很快直奔果实而去。

游在最前面的西结登时爆发全身力气向前猛游,毫不犹豫地掷出手中的鱼枪。鱼枪在那怪物碰到果实之前堪堪命中它的身躯。那怪物身上吃痛一个甩尾身子猛地一腾,竟窜向水面去了。众人见状,皆奋力游向怪物,用鱼枪刺它。西结探头出水缓一口气,摸出腰间短刀,同时将哨子吹响闷长的一声。这一声,原是召唤阿光的信号。哨音响起,西结自己也愣了一愣。同时愣住的还有那头怪物,它身上本已插了数只鱼枪,被树艇人苦苦围攻,鲜血把整片海水都染红了。哨音一响,它掉头转向西结方向看去,两只眼睛漆黑浑圆,似含着一汪泪。一时任由人们攻击,连躲都忘了。

“阿光?”那眼睛,那反应,除了阿光还能是什么?虽然身形比原来大了足有十倍有余,但那无疑就是他亲密如好友般的阿光。

西结不由自主喊了出来,“阿光!”

“不要伤它!它是阿光啊!它不会伤人的。”

西结大声冲同伴呼喊,可是没人理会他。

白爷朗声说:“不管它是什么,只要破坏树艇,就决不允许!”

眼下的情势,没有人会听西结说什么。西结情急之下,游至怪物身前,张开手臂想要阻挡那些继续投出的鱼枪。却被一枪直中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西结却像不知道疼一般。口中只喊着:“阿光,快走啊!快走!”

怪物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一低头,潜入水中。

“千万不要让它伤到种子!”白爷怒道,“我养你这些年,原来还是养不熟的,你终究不是我们树艇上的人!”

西结无暇顾及白爷,也没空去想种子如何。即使失去了树艇,也不会有人丧命,但阿光眼下可是就要死了。

西结肩上带伤,游不快了。有几个人已经追着阿光而去。

这时水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物件爆裂而出。一波浪涌后紧接着水面拱起,怪物再次破水露头。

它速度极快,用嘴叼起西结扭身游走。

碧蓝海水中荡起一道血路。

几人从水中露出头来喘着气说:“那怪物把刚破壳的种子吞掉了!”

“追。”白爷说,“种子还在它腹中,快点追上它就能杀了它破腹取出!”

怪物始终在海面上游着,像是怕西结无法呼吸,它并不下潜。以它的速度,人靠游水追不上,即使驾船,要追到它也很难。但它已经受了伤,总有力气用尽的时候。树艇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一直游至天黑,怪物才放缓了速度,明月在天上渐行,时值午夜,它才停了下来。

这是一片前后无着,四面茫茫不知何处的水域。

怪物松开口中的西结。

西结轻轻划动手脚浮在水面,伸出手去摸它的鼻子。

怪物轻轻用鼻子顶一下西结的手心,围着西结游了一圈。它流血太多,又游了很远,力气几乎用尽了。但依然还是对西结点了点头,才钻下水去。

西结随它潜进水里。

夜晚的海下看不清什么,西结只能凭自己的感觉向前游着。

游着游着,他感觉前方已经没有刚才那种游动引起的波动。

阿光死了。

他心里知道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阿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那副巨大的身躯不断向水下沉,寂静无声。

它死之前从口中吐出了那颗树艇的种子。白色的种子像巨蚌里产出的珍珠一样莹润,也一同不断向水下沉。

最终,它们都沉到了海底。

在这片海底,有着许多这样的种子,不过那些种子的颜色不同都是墨绿色的。

这颗白色的种子落在其中一颗绿色种子上。

世上草木有雌花雄花,雌蕊雄蕊,也有雌种雄种。树艇便是这最后一种。

两种相合,便粘在一处,从绿色那端生出芽苗,从白色那段生出根须。

芽苗生长,根系扩大,树的枝干拔起,枝条抽出,发散,长出叶片。

树艇可以像船一样在海上漂流数百年,谁能想到它的生长,却只需一夜之间。

一棵新的大树,从海底笔直升腾而上浮出水面。叶片被夜风吹着,发出声响,婆娑歌唱。

星星和水滴一起留下,晨光再次斜斜照上海面。

西结坐在最高的树杈上荡着两条腿,他的裤子破破烂烂,多半条裤腿被扯成布条绑在肩头伤口,已全部被血浸透。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海面渐亮。他的口中叼着哨子,却并不吹响。

远处有数条船正朝着这里驶来。一艘船上站着白爷,他的面容在晨光中半明半暗。在他身后的贾绢生若有所思。

是离开的时候了。

树艇之事的记载,后世仅存于《海荒图》一书。

图册上绘着海中孤零零一颗巨树,其上有人和所建房屋。

注曰:“海上有族白水仙,自称树艇人,应属疍人一族,世代居于海中树。此树数百年结子,子分雌雄,子成时树枯。一物名海獒,吞其子而使两子相授。”

和书中其他记载相比,关于树艇的这则注释显得有些简单。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作者并未见过真正的树艇,也有人认为,这是作者有意隐瞒了一些信息。

后世仍有白水仙族人,也称白水郎,只是居于船舶之上而非海中巨树。无人见过图中所载树艇、海獒等物,亦不曾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