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头体型惊人的大灰鲸自顾自驮着小船闭目前行,估计也是听不懂虎鲸赫兹的语言。

“两个大男人,竟然丢下小姑娘一个人赶路,真是不要脸!”旁边的闵尚宫忍不住插话。

“……闵尚宫,你可不能错怪我。这是我们骑鲸商团对成员的重要试炼,纯属内部事务。”铜雀争辩道,又推推旁边的大和尚,“在商团成员守则里都是有据可查的,你说是不是?”

而他旁边的大和尚,显然还没从眼前的世外桃源中回过神来,兀自喃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

“当然是地下。”

“那此处怎么会有阳光?”阳光和灯光,除非是瞎子才分不清。

铜雀从前是来过这里的,正要得意地卖弄一番,有人却先一步开了口:“光是真的,但天空是假的——那是一层厚厚的晶石层,能将海面上的阳光投射下来。所以这里有阳光、水分和空气,于是成云成雨成风,沙石化为尘土,尘土聚成旷野。”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锦衣少年扔掉手中把玩的木块,站起来亲自为纳瓦解释。几天前才正式入册的高丽世子将将及冠,温和文雅,说到这个的时候一改方才的懒散孩子气,眼睛里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细细回想起来,喜好写书法、画春宫、干木工活、扮角唱戏、煮饭种菜、裁衣缝纫等等的王君也不是没有,但大多下场凄惨啊!

铜雀默然退后了半步。

纳瓦呆呆立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了下去,先是向天空张开双臂,又伏贴于大地,虔诚念道:“这是神迹啊!万物之主,万能的神,还在这里创造了一个世界!”

世界因他虔诚的跪拜而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

 

“呃……真的信了?”少年哈哈哈大笑起来,扶着树干简直直不起腰来。“这里并没有什么神——硬要说造物主的话,那就是我,我先根据海图和潮汐洋流图找到了这个地方,然后派人填土植树,运来鱼虫鸟兽,建了好几年才有这番光景。怎么样,是不是很惊人?”

“好哇!”铜雀不由拍手称道,“老弟,我给你挖了一个月的坑,你一次也没有掉进去,才踏上高丽的土地就栽了跟头。殿下真是了不得,能骗到我这位兄弟的,您还是头一位!”

锦衣少年露出之前赢过米粒时的得意笑容,“铜雀大叔,我连胜骑鲸商团两员大将,是不是该得到些奖励了?”

“殿下莫急,且细细说与我们听。”

“怎么能不急?他都不得不避到这里来了!”米粒却先急道,“先是家里养的鸡鸭死了,然后牛马开始不见,下人出门采购撞上流氓被打得半死,后院的花草一夕之间全部被连根拔掉,被人扔满了臭烘烘的腌海鲜。再这样下去,就要作弄到他头上了!要我看,不如先杀回去!”

“听上去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啊。殿下命人多加防范,抓几个作弄者狠狠教训一番就是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少年蹙起眉头,“但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更奇怪。那天我的侍女小真说看见一只黑猫跑了进来,便与门房一起找。他们忙了一下午,最后还真在书房里找到了。书房里被弄得一团糟,那只猫蹲坐着不叫不跑,仿佛就等着被抓住,而且开口说了一句人话。”

他说到这里停了,迟疑地看向闵尚宫,眼中竟有些惊惧和狼狈。慈祥的老尚宫一向对他视如己出,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安慰。

“猫吐人言?”米粒第一个忍不住惊讶出声,拉拉身边的大和尚,“纳瓦大叔,会不会跟爪哇的那个驯兽师有关?”

“唔,有可能——咦?你怎么知道是我?我的装扮明明天衣无缝……”

“第一眼我就觉得有点眼熟,而刚刚那个跪拜礼正是地道的暹国样式。”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你和会长大人一唱一和,诓骗我来高丽,一定有什么缘故吧?”

铜雀脸色红润了一点,“你不是也乖乖听话来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里有驯兽师的线索才跟来的,看来不虚此行呢。”米粒伸出手指摇了摇,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细牙,“会长大人信口胡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祖先?”

铜雀稍加回忆,突然不自在起来。高丽素有熊女传说,一般人坚信高丽人的祖先是熊和天神之子跨种族恋爱的结晶——所以哪会有什么复杂精细又残忍的水熊胆取制方法,都是随口一诌。

他别过老脸,“咳咳,所以那猫到底说了什么?”

“说的是:八王死,五王兴。”闵尚宫担忧地看了世子一眼,少年低着头,像被遗弃的小狗,声音有些发抖。

“一只毛球畜生说这话,肯定是背后有人教唆,殿下不必介怀。待捉出主使,严加惩处即可。”铜雀安慰道,“何至于避到这里呢?快起驾回汉阳吧。”

“是啊,殿下,听奴婢一句劝,快回去吧。”闵尚宫也劝道。

“那我能回八王子府吗?实在不想去世子府了。”

“您这样,就太辜负陛下和娘娘的一片苦心了。殿下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哪有不住世子府的道理?”

“可是五哥他……”

“陛下和娘娘已经去咸兴了,殿下就任由景福宫大殿空空吗?百姓和社稷也不管了吗?”

少年面露愧色,可随即又摆摆手道:“不回不回,不是有五哥在吗?有他坐镇,哪还用得着我!”

“这么想可不对。难道你就一辈子躲在这个地方吗?躲得下去吗?”米粒明白过来原委,便再没了嬉戏之心,一脚踢翻草地上的棋盘,伸手去拉少年。“走,去吃饭!吃饱饭我们就上路!”

“我不走。”

“真的,吃完饭你就会想回家了。”米粒扯他袖子。

“要你管!”少年甩开她的手,“关你什么事?我是堂堂高丽世子,凭什么听你差遣?闵尚宫,将这群狂妄之徒轰出去!”

“凭什么轰我们走?你不走我们也不走,我们就是来帮你的,你对我这么凶干什么?你这胆小鬼,被欺负了不敢还击,只敢躲在这里偷偷哭!要是我,早就——”

“你懂个屁!我……”少年暴跳如雷,连脏话都蹦了出来,自己也被吓一跳。他愣了愣,狠狠推了一把米粒,转身跑开了。

闵尚宫“哎哟”一声,赶紧追过去。铜雀和纳瓦本想去拉米粒,却见她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裙子上的草屑,抱怨道:“真是的,这可是我新买的裙子,花了一颗金豆子呢!哎?你们不饿吗?我们去吃饭吧,吃完就得赶路了。”

说着,就一个人先跑到前面去饭堂了。

铜雀和纳瓦一个捂着额头,一个须髯发颤。“她怎么这么不会看眼色?谁把这样的人招进骑鲸商团的?”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在不远处蹦蹦跳跳,铜雀的脑门上出现了几条青筋。

“是我……”纳瓦叹了口气道,“我之前好像忘了告诉你,她最厉害的地方不是那条虎鲸,而是‘清场’。你看,这会儿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了?过程看着可怕,效果还可以。”

大家各自填饱肚子后,闵尚宫派人来通知,登船集合。

世子特别恩准他们登上主船,却不肯再出来见面,据说要一个人静静。铜雀和纳瓦便在甲板上支起小泥炉,一边温着酒,一边烤秋刀鱼。米粒绕着主舱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找了一处半开的竹窗,挂上一个铃铛。

船在地下内河行得平稳,铃铛响得轻盈而欢快。很快,就有人在室内走到窗边,气冲冲地打开窗,“你的铃铛吵到我了!”

出乎意料,窗外没人,只有一个挂着布娃娃的铃铛。少年一把拽下来,正要放下窗,便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烤鱼味。

米粒从窗台下冒出来,笑吟吟地递过来两串秋刀鱼,“你出来得正是时候,鱼刚烤好。”

少年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他耳根微红,却不再强硬,接过鱼小小咬了一口。“没有刺?”

“我都去掉了。怎么样,味道很不错吧?”

少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便埋头大口大口地啃鱼。

“等到了汉阳,我要去挑一头好牛,一起吃牛肉火锅吧!那种萝卜软软,豆腐翻滚,牛肉切得很薄,不用蘸料也十分鲜美的火锅……最适合初雪的天气。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这时,船队正好缓缓驶出洞窟,外边已是暮色降临,初冬的夜空孤星闪耀,为夜航船指引着正确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