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少年的眼中又泛起泪花。连旁边的胖大夫也为之动容,掏出一条金红华美的锦帕拭了拭眼角。

眼见形势缓和,铜雀也不由得掏出手帕擦擦额角。“真是的,搞什么嘛——咦,大虎鲸?”

大家还沉浸在父子三人相爱相杀的动人情境里,只有那已经冲到面前的虎鲸赫兹在水面上一起一落,径自充满干劲,脱线在十万八千里外——就像它兴高采烈的主人。

“米粒!带着你的宝贝走开!不需要你们了!”铜雀喊完,一边吹雀哨制止,一遍朝他们猛挥手。

米粒离得还有些距离,听不太清他说什么,便骑着虎鲸赫兹靠近了八爪鱼船。哪知甫一接近,虎鲸歪着头定了一会儿,忽然摇头摆尾变得更兴奋,竟然直愣愣地加速冲了过来。

这时候八爪鱼船上也起了变化。原本将要抱头痛哭的两兄弟,一个骤然变脸一把推开弟弟,一个猝不及防被甩了出去,与此同时八爪鱼船猛烈晃动起来,八只机械触手疯狂乱甩,推着海水往后跑。

高丽国王大喝一声,操起宝剑刺向靖远君。青年轻而易举地避开,在距离他三臂之远的地方站定,面上无喜无怒,眼中却不无悲哀:“陛下,您老了。”

说完便打开舱门匆匆离开。

国王转身,铜雀正巧从窗口跳进来,慌慌忙忙狼狈落地后向他躬身行了个礼。“陛下,开战了!我来带您回王船。”

靖远君这边的弓箭手已经发射了第一拨箭雨,而王船护卫队也反应迅速,马上放炮反击。一时间羽箭簌簌乱飞射向王船,炮火轰隆击向八爪鱼船,身穿红蓝常服的王世子像个绣球一样孤零零地从空中坠落。

“赫兹,接住他!”

米粒唰地撑开伞,踩着跃起的虎鲸高昂的头轻盈地点了一下,飞向少年的落处。半空中杂物乱飞、声如蜂鸣,都被她一一挡开。

“伸手给我!”

少年只道自己必死无疑,哪知还能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他努力在刀割似的寒风中睁开眼睛,刚巧看到米粒与自己擦身而过,本能地伸手给她——然而还是错过了一点,米粒抓住了他的衣领。

下坠的速度一下子减慢了,米粒手上的伞好像大得惊人,也结实得厉害。风都要把他的脸皮吹破了,她藏着剑的伞却皮实如初,挂着两人在风中晃晃悠悠,像极了小时候吹过的蒲公英,轻盈静谧,在这箭矢流弹横飞的混乱天地里让他感觉到可靠和安宁。

他一下子觉得好累啊,心中无数翻滚的阴云叫嚣着要找到一个出口。

因此在落到虎鲸背上的第一时间,这个高丽人人皆知的文雅世子仰起头朝阴霾沉沉的天空大喊了一声:

“算了吧!都见鬼去吧!”

国王与靖远君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王船队损失惨重,每一艘船上都箭痕累累,死伤若干,而八爪鱼船却神奇地没有遭受到一丝炮火轰击。

原来这艘八爪鱼船真的是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它的头部被坚实地包裹在坚如铁壁的控制中枢,八只触角被武装起来,灵活敏捷迅如闪电,不仅毫不费力地拦截了所有飞向自己的炮弹,还统统扔回去作反击。

靖远君并没有像下属们那样为胜利露出喜悦的笑容,只是直直盯着高丽国王在护卫的掩护下东奔西逃。

“殿下,就此放过吧,赶尽杀绝可不行啊。”徐大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徐大夫,你说,要是这世界上没有阿果,陛下会愿意好好看我一眼吗?”

“啊?”

不远处,少年世子正被骑鲸少女救下,坐在鲸鱼背上大吼着冲过来。

“八爪,准备迎击!”

大八爪鱼张牙舞爪地转身,看到是去而复返的虎鲸冲过来,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害怕了!”距离已经近到能听到少女惊喜的声音,“赫兹好厉害呀,光甩尾巴就让八爪鱼害怕了!去咬它!”

铜雀和众人一起站在甲板上,看得最清楚——也最后悔。“又胡来了!这小姑奶奶总爱添乱!”

那虎鲸冲撞起来不管不顾,看见猎物害怕更是兴头足,一个高跃竟然冲破护栏,直直冲上八爪鱼船的高台。

铜雀胡乱地吹着雀哨,却发现似乎对虎鲸一点儿不起作用,虎鲸的主人更是一点儿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撑着她的花伞笑眯眯地直指前方,好像将军坐镇阵前,指挥战斗。

八爪鱼船上的众人纷纷躲避,船身上瞬间破开一个大洞,那鲸鱼就驮着背上两人钻进洞里去了。

“刚刚那黑乎乎的到底是鱼还是泥鳅?”铜雀听到惊魂未定的士兵问同伴。

真是丢尽了骑鲸商团的脸面。

“看来真的得给她好好找个驯兽师了。”铜雀掸掸身上溅到的木屑,也跟着跳下洞去。

破洞下的船舱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被撞坏的碎屑和断木。铜雀走进中央控制室时,大八爪鱼已经被咬住脑袋,触手瘫软在地,个头缩得很小,自己的水池也被迫让给虎鲸。而那只傻虎鲸正因为完成了任务,喜滋滋地用侧鳍拱主人要吃的。

靖远君和徐大夫站一排,少年世子和米粒小姑娘站一排,倒也没有剑拔弩张,但四人大眼瞪小眼,显然也是在对峙着。

“哥,你要当王,这个世子头衔就让给你。”

“我凭本事称的王,要你让什么?”

“可是你态度这样强硬,父王绝不会同意你继承王位的。不如我们好好跟他说,他会松口……”

“你这是在可怜我吗?算了吧,你以为毁了八爪,我就输了吗?出去看看,这片海面上都是我的船!”

只需稍稍瞧一眼窗外,便知他所言不虚。得到多方资助的靖远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打倒自己的父亲老国王,遑论这空有一颗仁慈友爱之心的文弱世子。

“那我就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阿八拔下发间的玉钗,把世子冠取下来扔到地上,沮丧得好像又要哭了。“哥,父王向你屈服不是因为我,是为了这个国家。他认为那个人应该是我,但我一直认为是你。”

靖远君瞟了一眼那个锦冠,但没有去捡,而是帮他把散开的头发重新绾上。“这也是我之所以不杀你的原因。你不值得,也不重要。走得越远越好——偶尔,传个消息。”

窗外大雾正在逐渐散开,越来越多的八爪鱼船浮出水面,密密麻麻,声势浩大,衬得王船队更加渺小、微弱而颓败。高丽国王被侍从搀扶着,站在一处较为完好的甲板上茫然四望,良久之后终于长长叹息。

“大势已去。唉,算了吧。回咸兴。”说完这最后一句,他突觉宿疾来袭,犹如烧棍烫喉,火烧火燎,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从此直到死亡的那一日,他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再也没能踏进汉阳一步。

风停了一阵,又开始大起来。这回是来自罗刹和蒙古高原的寒流,挟卷着水珠凝成的冰晶自北向南,自上而下,呼——呼——兴头十足地刮着,好似永不疲倦。

那些冰晶晶莹剔透,又轻又重,飘落在人的肩上、头上也仿若无物。

铜雀趁热打铁让世子和靖远君签下了和解协议,协议中自然包括骑鲸商团应得的部分。他面上一本正经地在吹干墨迹,实际上心里乐翻天了。米粒好奇地凑过来要看,铜雀生生挡着不让。

“没有我的份吗?”小姑娘不高兴地噘起嘴,“我跟赫兹也出力了呢!”

“去去去,你和那条虎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你看看海面上像什么样子?”铜雀扳着手指佯怒算道,“你还用了一颗沉水珠,砸烂一艘八脚船,这些都是要算进成本里的……还有,你的船呢?”

一提到这个,米粒就惭愧了,捏着装有那三颗金豆子的锦囊,支支吾吾:“要不,再给我一个机会?阿八哥哥要远洋去,我也不好意思拿走他的船。”

“妇人之仁!”铜雀训斥道,“我们作为商人,当然是利字当头。你让那小世子跟他最爱的哥哥重归旧好,干得好当然有理由把报酬要回来!”

“咦,我干得好吗?”米粒惊喜地抓错了重点。

“当然,你干得很好。”夸奖她的自然是踱步过来的高丽少年世子——哦不,现在是平民阿果。

米粒是第一次见少年如此舒心的笑意,“突然发现,你也有点帅哦!”

曾经的世子,现在的阿八脸霎时红了,鼓起勇气,上前握住米粒的手,问她:“你要不要跟我去远洋?”

米粒摇摇头,“不,我还要带着赫兹去南洋找老师呢。”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阿果也不失望,放下她的手退后一步,郑重道:“那我把我的船移交给你吧,兑现之前的约定。”

“那你呢?”

“五哥送了我两艘八爪鱼船。”说到这个,阿果激动起来,“我早就想去海底看看了,这下可好,方便多了!”

“这样我是不是就通过试炼啦?”米粒笑眼弯弯,期待地看向铜雀。

“通过试炼是很好。”铜雀有点尴尬地别过头,叩叩烟锅。“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驯兽师,”他的胯下铜雀轻飘飘浮起来,“虽然不甚精通,但小老儿我早些年也是学习过操鲸术的,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你那宝贝赫兹?”

说来也是奇怪,无论铜雀用多少种手势或鲸语,就在不远处戏耍的虎鲸都不为所动,最后只得放弃了。

米粒却只是轻轻招一招手,摇了摇襟前的小铃铛,虎鲸赫兹就跃出水面打了个滚,好似在向他们示意。它似乎只能明白主人的意思,又或许,它只愿意听从主人的指令。

“爪哇的驯兽师或许也拿它没办法。”铜雀觉得它无可救药。

“以前我也觉得难过,可是再想想,就算它真的永远也学不会普通的鲸语,有我陪伴着它,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

雪后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格外耀眼。大家都裹着厚厚的皮袄,戴着绒毛帽子围巾,不远处,一头黑背雪腹的虎鲸在水面上鱼跃翻滚,时而沉入水下,时而露出头来喷出矮矮的水柱。只要主人吹响那只独属于它的鲸哨,这头眼角长着白斑的可爱家伙就会欢欢喜喜地破开薄冰,不畏艰难险阻迎着冬日的海风前来接她。有它陪伴着同行这世上的每一处,也就不会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