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海上往来久了,子滕常常会感到那条巨蛇的气息,像是动物之间确认同类的方法。在那天,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确定了彼此身上的气味。他知道巨型蝰蛇就住在那片群岛之下的水域中。当他去时,巨蛇知道是他,便不出来活动。他不在时,没有人可以轻易地进入那片岛屿。那片迷宫一般的岛,如同一个专为他设置的天然堡垒。

那之中最大的一座岛,如同一只指向天际的尖角,从外表看起来稳固坚实的石山,其实其下有着空洞,海水不断将其中的洞冲击变大,最终几乎掏空了整座石山。那里面别有洞天,不知道的人绝不会想到里面有那么大的空间。

依据子滕的建议,老薛在那里建起了一个城寨。当然,凭他一人的财力是做不了这么大的工程的,和他长期往来的几家买卖人,愿意出钱一同把这个山中之城建起来,使它成为这一带海上最为封闭安全的黑市。人们称这里为“蝰之角”。

所有往来的行船要进入其中,都需要经过被两个毒牙般的岬角扼住的狭窄水道,由老薛的船接引一圈圈绕行入内,停泊在离中心石山较近的岛屿。

黑市的入口是在山脚一个狭小的洞口,有人把守监管出入,一旦进入其中,便可见到甚是壮观的光景。在空洞的山壁内侧,修建着一层层盘旋而上的栈道,中间由钢索连接木板搭成平地般,再在其上修建房屋。城寨同山连嵌为一体,随山势扶摇直上,在最上方山顶处则凿出一个洞口,让天光从顶层透射进来。

在这里做买卖当然要上缴一定的收益给黑市,不过这些钱和官税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而且在这里,一切东西都能拿来交易,人或者其他更不应买卖的东西,都可以不受约束地吆喝售卖。

亏得名医的药方,加上家里的钱越来越多,薛子滕的身体补养是愈发的精细妥帖了,对整个黑市的统筹管理他总能提出不少意见,表面上看这里是老薛和几个走私大老板在控制,实际上,老薛的主意多少都是受这个格外聪慧的养子影响。薛子滕不过十岁左右,心思已及得上大人一般细密,加之在海上航行和黑市中的浸染,冷静的决断和对人的体察也是相当了得了。老薛的钱越赚越多,黑市的声名也逐渐越传越大,但薛子滕始终没找到他想要的“药引子”。

有一次,有个船主倒是讲到了和药引子有关的事情,但细问之下,并无真实细节,不过是道听途说加胡编乱造罢了。这让薛子滕空欢喜一场。后来那条船在航行出蝰之角没多远便翻覆了。

薛子滕也听人说起过纵横海上的骑鲸商团奇珍异宝无所不有,他也格外注意所有和骑鲸商团有关的消息,但无一不是寥寥数语,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蝰之角足够封闭安全,虽也行商往来足够热闹,但和骑鲸商团的买卖比起来,只不过是小打小闹。

薛子滕对于黑市的利用是为了给自己治病救命,其他人则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凡是大量银钱聚集的地方,人的心思就总是活的,手中拿到的越多,就总是想要更多。

和老薛合伙的几家老板,眼见黑市收益越来越好,对老薛也是越来越不满意。虽说蝰之角运行得很安稳,但老薛总表现得过分小心,包括限制进港船只,由他亲自接引船只,其他人总是都有意见的,越封闭自然越安全,但收益一定会受到影响。这里到处也有不少其他人的人手,但终归是由老薛的原班人马掌着大权。贪欲渐长的几人私下里在近海一带也开始活动起来,滋扰了不少正常的商船渔船。

矛盾和不满积累得多了,总是要爆发的。一日老薛运送补给回蝰之角时,留守的子滕却没来接引船只。船被海下乱流搅动,无法进入蝰之角。在黑市中,薛家的手下不是被收买倒戈就是被彻底除掉,整个黑市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子滕想要逃走,却无奈被早已盯住他的叛徒绑了起来。

也就在这一日,锦衣卫水军千户所对蝰之角进行了突袭。

锦衣卫对蝰之角黑市的存在早已有所察觉,随着他们势力愈发扩大,在海上的影响愈广,锦衣卫对他们便愈发警觉,早已差人潜入其中探查。在得知了他们的内部势力将要分化作乱之时,即决定趁其混乱将之一网打尽。

在海上迟迟不能靠近蝰之角的老薛的补给船,便首当其冲遭到了锦衣卫的突袭。

薛子滕被人绑着手脚蒙起双眼带走,耳边尽是嘈杂混乱之声,继而来到石山外间,听到风声海浪,被扔进一艘船里。

他虽目不能视,也知道自己正在驶离蝰之角。而他一离开,这里面的所有人可就再都无法出来了。

当他的眼罩被揭开,他看见老薛被绑着躺倒在他面前,受了伤昏迷着。在老薛旁边站着个男人,穿着锦衣卫的服饰,气质像个儒雅的书生。那人对薛子滕说:“蝰之角的下面可有一条巨型海蝰?”

子滕本不想答话,但那人语气柔和平静中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戾气。

他点点头,说:“你们想对我和我爹怎么样?”

那人道:“我们的人在这蝰之角也埋伏了许久,他们告诉我说,只有你才能制得住那个大家伙。”

“我什么也没做过。”薛子滕咳了几声后说。

“你乖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爹。”那人说着,用剑挑断捆着老薛的绳索。“他的罪可是可以处死的,但是你若配合我们,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有抓到这个人。”

薛子滕瞪着那人,他不过是瘦小虚弱的孩子,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当然很早就知道老薛不是他的亲爹,但是却尽心尽力养了他这么多年,老薛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不是亲生的在他心里并不重要。

他说:“放了我爹。蝰之角的事情都是我在打理,你们要抓就抓我。”

那人说:“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让你把那条海蝰招出来罢了。”

薛子滕说:“那你先给我松绑。”

那人笑笑说:“是了,你看看我这记性,给忘了。”说着就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了。

薛子滕说:“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是我爹现在在你手上,我们的命都是你说了算,那我就姑且信你一回。我现在跳下去,如若它愿意出来,它便会出来,它若不愿,我亦尽力了,只求你放过我爹。”

“你这孩子……身子这么弱,性子倒是很烈。”

不待他话音落地,薛子滕就冲着大海一头扎了下去。

那人摇摇头对手下锦衣卫道:“做好准备。”便有数个锦衣卫跟着一同跳入海中,其他人进入战备状态。

那人突然一挥手说:“来了!”

果然船下一阵海水涌动,如同沸腾,接着在薛子滕跳下的方向,一个巨大的黑影轰然破水而出。正是那条巨型海蝰。众人正待攻击,只听那男人说:“等等。”原来细看之下,海蝰的口中正叼着薛子滕。

“先用网,不要用炮。弓箭手待命。”依照命令,舰船击出数张大网,想要网住那条巨蛇,但巨蛇身躯巨大,网子根本奈何不了它。

那个男人见此情景,下令对蛇躯放箭,那些箭全部特制淬毒,精刃锋利足以破甲。巨蛇中了数箭,长长的身子扭动着在水下缠住了船,像是要把舰船绞碎。之前跳下海中的数名锦衣卫则在水下用兵刃攻击巨蛇。巨蛇头部乱摆,身子用力,绞得船身木料都发出声响。

男人命火炮向舰船旁空射,吸引巨蛇注意,自己则纵身跳起手中持的剑稳稳直插巨蛇的后颈。那是蛇的要害,心脏所在之处,寻常蛇类身上的“七寸”,只是此蛇甚巨,为了寻它七寸,男人亦是观看了片刻才做出决断。

巨蛇倒于水面,继而缓慢下沉。

不多时,男人浮出水面,手中抱着薛子滕,低声说道:“多亏了你,才能除得此害。你放心,我说话算话,你爹不会有事,只不过你须得跟着我走。”

薛子滕时年十一岁,经当时在锦衣卫水军千户所任职的贾绢生引荐加入了锦衣卫。数年之后,贾绢生因故逃离,那一场大变故,让薛子滕失去了所有亲近信任的人。

后世图册《海荒图》里描绘了曾经繁华一时的蝰之角黑市。图上有如刀剑利齿般嶙峋的怪石诸岛环于一片海域,海面之下盘踞栖息着一条巨蛇。

旁注写道:“有海蝰身巨者,栖于石岛下,身动可掀巨浪,过往船不能行,亦难寻其影踪。有人可驱蛇,以其环护,建城寨于岛中,却终被自身贪念所累。蛇不可吞象,蛇身再巨亦不能吞天。”

“那个人,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你?”西结问贾绢生。

“这其中有些……误会。”

“是你对他做了什么坏事吗?”

“大概是吧,但有些又不是,我也说不好。”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人,说话总是东绕西绕的。算了不说了。”西结撇撇嘴继续剥手里的鱼皮。

“我是真不知道。我比你更想知道。”贾绢生盯着手中的唤灵石,皱着眉头。

他期待着这块小小的石头能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