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成人后,并未继承家业,而是入了锦衣卫,和家人也疏远了关系。在锦衣卫中任职数年之后,柳淳将柳未引荐到锦衣卫中,受他的好友贾绢生的管辖照顾。贾绢生虽然年龄同柳未相仿,但已官至总旗,为人稳重可靠。柳未不需要和人有过多的应酬交际,因他有旁人不及的驯兽之能,他的专职所在便是驯养各种动物,令它们可供锦衣卫所用。柳未对人能避则避,不熟的人初见他时都很奇怪,他随身带把扇子,遇见人时便总是拿扇子扇着,似乎比起动物反倒是嫌弃人的气味。

入了锦衣卫之后,柳未和哥哥虽偶尔见面,但话却始终说得不多。直到有一次,柳淳在夜色中匆忙赶到柳未的驻所,领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让柳未将他送去海上。柳未问他这是哪来的孩子,柳淳便说这是他自己的儿子,个中情由当下不便与他细讲,只说他无法抚养这个孩子,必要送到一个远离陆地和锦衣卫势力的安全所在,绝不能让旁人知道。因柳未不在官场之间打混而是驯管动物,周围耳目不多,所以寄望于他平安送出孩子。柳未受兄长之托,费尽心思将其辗转送到了远海几乎与世隔绝的部族中抚养。而后兄弟二人之间似乎又亲近了许多,只是柳淳对孩子的事始终不肯多说,柳未亦不再追问。

柳未在锦衣卫中初时驯的都是些寻常鸟兽,犬只信鸽之类,都用作寻常差遣。后来便将稀罕的动物也试着驯养起来,其中就有曾经在年少时养过的海灯笼。

柳未将捕到的海灯笼用网箱试养在船坞旁的海水中,以让其不完全脱离本身的生活环境而得以久活。过去柳未认为它同其他可以变色的动物一般,隐藏自身是为避险或捕食,但想起自己遭遇绑票时,海灯笼曾脱离环境影响自发变色,便猜想其还有另一用途——传递信号。长期观察之后,柳未证实了这一猜想,在海灯笼之间确会出现用某几种变色传递信号的行为,遇见危险时,会向同伴呈现鲜艳的黄色,找到食物则会变为明快的蓝色。他试着将海灯笼先后放入用不同色彩的彩砂铺就的水缸中,让其按顺序变色,再用食物奖励。先用三种颜色反复训练,之后脱离彩砂,看其是否按顺序变化,如成功变色即用食物奖励。次数多了,海灯笼果然按照柳未的预期习得了新的变色模式。

一次,柳未在和兄长聊天时谈起,柳淳便令他尽量搜罗海灯笼,集中起来驯养,说想将海灯笼用于锦衣卫之间的信息通传。柳未编写了一种色彩暗码,用交替变换的色彩来替代字词,训练海灯笼掌握后,便如储存了一封短信一般,旁人绝对无法破译。海灯笼有翅,可时不时跃出海面飞行,在海上通传信息速度也是可观的。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训练它去往指定的地点。距离不长时,海灯笼会因觅食习性而飞往食物所在之处,但若是太远便找不到了。

为此柳未又花了许多时间,最终将海灯笼驯为在固定的路线上以固定时间来回巡游,这样便得以在海上隐秘地收发信息。这个暗码传递的线路存在了数年。直到有一天,非常突然的,有人来告诉他说,贾绢生背叛了锦衣卫,杀了柳淳,人已经逃跑不知所终。海灯笼暗码是贾绢生大力促成,牵涉众多,不能再行使用。

那之后柳未便不再需要驯养动物,被遣去了巡游船上。平时他也养些鸽子解解闷,大部分时间则长久地望着大海和天空,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是这天,他等的东西却真的来了。

那是一只久违的受过训练的海灯笼,飞到他掌心中不断地变换着颜色。那颜色的暗码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柳未感到五味杂陈。暗码说的是:“我还活着。杀掉贾绢生。”

柳未小心地将那只海灯笼收起来。他常用的扇子下面有个空心铜球扇坠,按下机关之后便会打开,里面的大小刚好可容留一只蜷缩起来的海灯笼。他自然知道锦衣卫中的命令是一经发现贾绢生立刻缉拿,要留活口,绝不是要杀了他。这条信息无疑来自于柳淳,既然柳淳没有死,那贾绢生就不可能是杀害他的凶手。柳未越想越不明白,为什么柳淳不现身,又为什么非要杀了贾绢生不可。但是柳淳是他兄长,他选择相信柳淳。

柳未知道薛子滕在镜云楼的事情上吃了大亏,现在正想尽一切办法捉拿贾绢生。他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讲了薛子滕接下来的行动和锦衣卫的部署,并且他已经知道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了,为解开误会须得贾绢生前来,届时他将独自和贾绢生面谈。

柳未将这封书信用飞鸽送出去,按他所知的镜云楼以往通信线路飞行。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诱来贾绢生,但按他的推想,贾绢生逃跑既然另有隐情,就一定会对他说的事情感兴趣。

几日之后,贾绢生果然来了。柳未按照信上所说的,让船员隐蔽起来不现身,独自迎接贾绢生。许久不见,贾绢生的样貌似是多了一丝沧桑疲惫,身上衣着也有些破旧了,但神色却依然是那么的镇定沉着。贾绢生并非独自前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柳未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贾绢生同柳未久别重逢,却一如从前一般从容亲切,他感谢柳未提供的情报,说他借此躲过了一波薛子滕的伏击,然后聊起了镜云楼林鸿先生的事情,却独独不问柳未信中提到的“当年之事”。一边说着话,贾绢生身边的那个少年一边用警惕的眼光扫着船上各处,特别是他令人埋伏的几处地方,就像是已经察觉了一般。

贾绢生介绍道:“这是西结,我和他相识也不太久,只是受人之托要帮他寻找父母亲。在这海上,属你消息最为灵通,这件事只能有求于你。当然我亦有情报作为回报。”

柳未听到贾绢生所说,心里的那种古怪感觉更甚了。他问:“这孩子多大了?”

“我十四岁了,不是孩子了。”不等贾绢生回答,西结自己抢着很不高兴地说。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树艇人。”

贾绢生在一旁解释道:“树艇人即是传言中的白水仙,他们漂流海上,从不上岸……”

不待他说完,柳未便又问道:“是何人托你找他的父母?”

“是他们的族长,一位老人,叫作白爷的。”

听到这话,柳未的怀疑便彻底落了下来,他苦笑不已,笑着笑着竟要落下泪了。

贾绢生说:“我现在被薛子滕紧咬住不放,又要为西结寻亲,很是辛苦。如果你肯帮我这个忙,关于柳淳的事情我知无不言。当然,我想你现在是相信我并未加害于他的,不然那些弓箭手应该早就动手了。”

柳未道:“你猜到我有埋伏,却还是前来?”

贾绢生道:“想我死的人有不少,但你应该不会是其中之一,更不应该是在这里。”

只要此时柳未挥一挥手,布置好的弓箭手就会对贾绢生放箭。但以贾绢生的能力,亦可以在这个时间里对他动手。

贾绢生并无杀意,西结已将短刀抽出拿在手里,狠狠瞪着柳未。贾绢生按住西结肩膀说:“没事的,不要用刀对着这个人。”

柳未闭上眼睛叹一口气道:“你走吧。但这孩子要留下来。”

贾绢生附耳对西结低声说了几句,西结拿刀的手垂了下来,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柳未。

贾绢生说:“你怎样选择?”

西结沉默半晌说:“我才刚刚见到他。比起他,我信你。我只跟你走。”

柳未也不再讲话了。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扇子交给贾绢生,对他低语两句。贾绢生点点头说:“我会还你一个真相,我想那才是你最想知道的情报。”

柳未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只是背着手走进了船舱。

“你很早以前就知道我爹是谁了吗?”西结问。

“不知道,看到柳未的反应之后我才猜到的。哎,你说如果我见到你爹之后我俩打起来了,你帮谁啊?”

西结白了贾绢生一眼说:“你真无聊。”

贾绢生笑了一笑,玩着扇子上的铜球吊坠说:“以后的路,我们当下还不知道会怎样走呢。”

在《海荒图》里,绘着一种奇怪的海物,细身扁尾,身有鳞片,看着像鱼却生有足肢,前足细弱,后足如桨,背上还有一对翼翅。

图旁注曰:“此物名海灯笼,如海中会飞之避役,鳞色可随境变迁,口不能言,以幻色代之。经驯可用幻色传暗码与人。用药使其昏,离水数日不假饮食,亦可活。世间万物有万千言语,人耳所闻仅有一二。自然之天成与人心之钻研,何者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