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绢生听了祁卉的叙述,明白他们是想让他将祁昙带离这里,以免留她在家中有什么危险。他不认为祁昙说的是假话,发生的这些事情恐怕是这个小姑娘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那天跌入海中濒死之际却得以获救,和她有着某种关系。

 

贾绢生对祁昙所说的那个“龙宫”很有兴趣。这类似“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情况,还有祁昙所说的“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这极有可能是那个大海中最为神秘的所在——归墟。

归墟,传说是世间众水汇聚之处,在海中的无底之谷。天上的水落入地下,地下的水汇流入海,而海水最后的去处便是归墟。如果祁昙曾经进入过归墟,她对那归墟之中隐藏的秘密又了解多少,这是贾绢生最想知道的。

 

柳淳说他可将祁昙带去他管辖的一处特殊的宅院,叫织浪苑。那里曾是一个贪官的别苑,背山面海风景绮丽但人迹少有,去最近的村落也要走上一天,那官员被抓后那里便被锦衣卫所用,除了作为落脚点,还有不少被选中的孩子在那里被养育、训练,以作为锦衣卫的后备之力,将祁昙带去那里可以说是既安全又方便。

贾绢生时而也会去那里给孩子们讲课授业,他才二十出头,又长得清俊儒雅,不像那些凶悍的中年教官,学生们对他更为亲近。祁昙被带去织浪苑时,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她单独住在一处和其他孩子远离的小屋,读书做女红,在院里散步,安静不语,总带着一丝和稚嫩外貌不相称的淡淡忧愁。

 

不久后贾绢生去织浪苑时顺便探望祁昙,却听人说她自早上起便没有出屋。他进了房间查看,发现那原本是床的地方已被密密的藤蔓状枝条缠绕成茧状,情形诡异令人惊骇。贾绢生用佩剑将藤蔓劈开,只见祁昙蜷缩着身子在其中默默流泪。贾绢生将其搀扶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只是摇头不说。贾绢生说如果能够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她不想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了,也能很快地回家去了。

祁昙看贾绢生并无责难或排斥她的意思,便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从龙宫出来后,便始终有些怪事,身边的花草有时会动,有时睡醒起来,枕边落着已死的蚊蝇。这天她是做了噩梦始终不能醒转,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已经被藤蔓包裹脱身不得。

贾绢生问她在龙宫中所见,她说自己落水之后越沉越深,像是要被吸往深不见底的深渊去了,原本以为是要死了,可是沉到一定程度,突感触到什么东西,身子反而轻巧起来,后来便如在陆地一般可以随意行动了,也不觉得憋闷。她想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海底龙宫了吧。若说那里有什么,其实无一物,但是想看见什么,那东西就会出现。只是思念的人却不能,因此感觉甚是孤独,想要回家,便走了出来,却没有想到回家后也无法和亲人相聚。

贾绢生问她进出龙宫前后有没有感到什么不同,她说,倒是有一点,那天她手上原本绑着个先前在港口买的花环,后来没了。

 

贾绢生讨教了老师叶鸿,又同柳淳商议,认为祁昙恐怕是由于误入了归墟导致一些异变,似乎有操控草木之能,不过她自己也不明白个中道理。除去这些,她同普通少女并无太大不同,若是这能力可以让她收发自如,便可以回祁家她同家人好好团聚了。

 

祁昙在织浪苑住了三年,其间时而回家同家人相见,并无不妥之处。三年后因老夫人病发,她索性搬回了家住,只是偶尔才去织浪苑了。

 

祁昙走后贾绢生又遇见了一个和她极类似的孩子,那便是在摧毁蝰之角黑市时找到的少年薛子滕。他将薛子滕带回织浪苑教导,并且想办法抑制他体内的蛇毒。柳淳提出若是无法抑制薛子滕体内蛇毒,那不如将薛子滕的身体保持住少年状态,不再长大,将他生长将耗的元气聚集于身而不去使用,这样或可延续他的生命。而想要凝聚元气,需要让全身经脉在适当的时候闭锁,就如薛子滕婴孩时的假死一般。柳淳认为可借用祁昙的力量。贾绢生对此没有太多意见,他认为这对薛子滕和祁昙也都不是坏事。

贾绢生依照之前对薛子滕的承诺,安顿他的养父住在离织浪苑最近的村子里,隔三岔五可以过来探望并送一些蔬果之类。

 

贾绢生预计在数年之后,织浪苑的孩子们将成长为锦衣卫中一股强大的力量,而这股力量不同以往,定可将他心中的一些抱负施展出来。他和柳淳所做的也都是为了这些。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直到那一天,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狼藉的织浪苑中,满身鲜血,一地尸骸。眼前躺着的不仅是昔日自己学生和同僚的尸身,甚至还有薛子滕的养父。

外出执行公务归来的薛子滕是第一个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对他和贾绢生来说,世界都是从那一瞬间开始改变的。

 

自那之后贾绢生马不停蹄地逃避锦衣卫的追踪,锦衣卫的触角虽然也遍布海上,但终归大海茫茫,不像陆上随时都有他们的耳目。如此过了数年,贾绢生在海上得到了很多东西,见识了海洋中的奇诡之事,只是他始终在找的,却没有找到。

出事的那一天他原本就是要和祁昙在织浪苑相见的。后来他得知在那些尸体之中,并没有祁昙。而那一天祁家着了一场大火,祁昙就此失踪,无人得见。

 

他既已料到柳淳当年只是假死脱身,那不管是当年的真相还是祁昙的下落,都须得先找到柳淳方可知道。可柳淳眼下显然只是想将他置于死地,居然用和祁昙面貌相似的夏颐青诱他出现,再使薛子滕来对付他。想来关于归墟的情报,也必不是偶然遇见的。

既然一切指向归墟。那他便去归墟。那也许是导致一切发生的地方。万水归处,无尽无极。

 

玉蝉衣是祁昙当年所织,水火不侵,有了玉蝉衣,想要进入归墟便不会只是死路一条。贾绢生令夏颐青将玉蝉衣拆开,重新编织成了一个茧状,其中可容一人。进入其中将开口扎紧,其间仍有空气,亦不会被水浸入。

由海盗孙二月领航,贾绢生一行到了归墟。

孙二月所说的归墟入口是一个从海面上看去蓝得异常的圆形水域。和周围水面不同,那里的水似乎不会透射日光,水面极静,近乎无波,让人觉得可怕。

 

贾绢生把玉蝉衣所织就的茧用一根绳牢牢捆住,嘱咐西结自己若是感到水下有异动,即可将绳索拉动,帮助他升上海面。西结不从,认为自己潜水厉害,只凭潜水便可同贾绢生一起进入归墟。贾绢生道:“既然你这么厉害,我如果有事,你一定随时救得了。”

西结说:“那是当然。”

贾绢生笑:“既然随时都能救得了,那么你又何须与我同去,不如在船上等着。”

“更何况有那个家伙在,你就不怕我们俩都下去,他开着船就跑了。”贾绢生下巴朝着孙二月一抬说。

西结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了,只好由贾绢生独自下潜。

贾绢生进入茧中,调匀心脉,轻缓呼吸。由西结将茧推入海中。

海水如幕,遮蔽一切。贾绢生在茧中听到自己心跳,鼓点般清晰。他回想起多年前自己跌进海中,那与人世渐远,而离虚空渐近的感觉。

 

少顷,心跳声也不见了。

像是彻底耳聋一般,贾绢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想了一想,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扎着茧口的绳子。

 

他眼前是一副做梦也想不到的景象。

说是在海底,但似乎却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光,没有水,却能看得见东西——或者说,他觉得能看到。

他看到一个姑娘,手持一柄红伞,缓缓而行。从不明不昧的上空,飘下洋洋洒洒的纷然大雪。

 

“昙儿……”贾绢生想喊出这个名字,却只是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半点声响。

多年前曾经感受过的胸腔疼痛再次猛然来袭,伴随着疼痛还有一股奇怪的振动。

他闭上眼睛,耳畔突然同时炸裂万物呢喃生长衰败融合之声,再睁开眼睛,眼前世界已是万千景象缭乱光影。

在那其中他亦看到那一天在织浪苑中的自己,浑身鲜血,呆立院中。

他,终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关于归墟,古来有许多记载。《列子·汤问》中有:“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也有许多关于归墟之下实则是仙界宝山,或者归墟是一片被看守着的宝藏等说法。

在《海荒图》里,绘制着归墟的图画,那是一个海中沉降下去的洞穴,深不知通往何方。旁注曰:“归墟非止一处,更与海中各处相通。其下为通灵地,是万物生灵出入之所。人之所见,因心而生,有人言其下是仙山,有人言其下是珍宝,皆因心中所念也。万物归处,无即是有,有即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