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天,有人匆匆而来,送了一封信给祁禄。祁禄自那之后便神色忧愁。祁昙问他怎么了。祁禄道:“天子……在海上,驾崩了。”

祁昙不解天子驾崩关祁家什么事。祁禄只是摇头。天子驾崩于海上,朝中定将有翻天覆地之变局。这数年间柳淳和祁家联手营建的种种关系,恐怕都已是统统白费了,若是运气不好,更要无端遭受牵连。

 

过不几天便是祁昙将去织浪苑的日子了,那一天她便又能和贾绢生见面了。只是当天,一切都不是祁昙所能想见的。

 

当天,薛子滕公干未归,贾绢生同祁昙聊着关于子滕的身体状况。而后祁昙问贾绢生天子驾崩的事情,是否真的会牵扯到祁家,她母亲病情愈重,怕是不能经受如此打击。贾绢生非常吃惊,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祁昙忍不住将自己所知所想都和盘托出。贾绢生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眼皮下面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祁昙所说意味着柳淳恐怕已利用祁昙找到了操控他人的方法,并且实施了许久。以贾绢生的聪明体察,断不该如此大意,但他从未想过柳淳有背着他做出如此大事的能力。是他年轻傲慢看低了柳淳,还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

 

贾绢生质问柳淳,是否如祁昙所说那般。柳淳不置可否,只问他是否愿意同他一道去取得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贾绢生道:“你可知道,你操控锦衣卫和其他官员,这是意图谋反!”

柳淳却道:“上与下,正与反,甚至善与恶,从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你这种想法极其迂腐。若你非要与我为敌,那今天便不能让你从这里出去了。”

两人争执间,整个织浪苑的人都将贾绢生包围在其中。昔日和他要好的学生也已完全受控于柳淳之手,要取他的性命了。贾绢生咬牙抽刀,奋力搏杀,却无奈只身一人,寡不敌众连连受伤。祁昙受到极大的惊惧,心中又紧张非常,不由自主全身绽出无数纤细藤蔓枝条,毫不犹豫地插入众人后颈之中,想令其不得伤害贾绢生。她本就从未控制过人的行动,力量无从把控。柳淳和她的两股外来力量在人的经脉中冲撞角力,一般人哪里承受得住,片刻之间便纷纷口窍流血倒地而亡。祁昙见状整个人如脱力一般瘫在地上,无法动弹。眼前死掉的这些人,都是与她相熟的,常常见面,甚至在一起长大玩耍过的伙伴,还有一些只是少年,都还未长大成人。唯有柳淳一人,并不受丝茎控制,他已将自己的一部分同化为与祁昙无异了。

此时前来探望薛子滕的老薛头来到了织浪苑,见这情景也不由呆了,他不知这其中没有薛子滕,只知道贾绢生浑身鲜血淋漓地在杀这织浪苑中的人。柳淳对他喊道:“是他杀了子滕。”老薛不禁一个激灵,不容多想,捡起一柄刀便朝贾绢生扑去要替儿子报仇。柳淳趁贾绢生抵挡老薛之际,要从他背后下刀。祁昙慌了神,赶忙用丝茎操控了老薛闪身一转,恰好替贾绢生挡了那一刀。老薛登时毙命在柳淳刀下。正是借着这个机会,贾绢生也一刀重伤了柳淳。柳淳自知如此下去,和他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便佯装求情,借机挟持了祁昙为人质,让贾绢生自尽。

贾绢生沉默片刻,对着祁昙苦笑一下,手起刀落,身上鲜血喷涌,而后轰然倒地。

祁昙泪流满面,一语不发。

柳淳将她带出织浪苑,小心避开路人眼目,送回祁家。他在祁家包扎了伤口,第二天一早混在来给祁家送货的商贩中离开宅院去了港口。祁卉也匆匆出门而去,按照柳淳的吩咐打点事务,直到很晚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祁家老太已经咽了气。接着便是筹备丧事的一团混乱。

这天晚上,祁家大宅失了火。只是在着火之前,祁昙已经离开了祁家大宅,也向着港口的方向去了。

 

贾绢生从血泊中独自醒来,他不记得周遭发生了什么,看着眼前的凄惨景象,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为了救他,祁昙在他提刀自尽时,用尽力气,将自己心中所念凝成一线极其细微的柔和枝条侵入贾绢生身体中,令他下刀力度减轻,着刀之处经脉逐一闭合,不会失血过多,而后又自快速愈合。只是,情急之间枝条丝茎慌乱穿过他的脑后一线,伤了他的记忆,令他忘记了许多事情。

 

如今,在归墟之中,那一日的种种景象如昨日之事清晰可辨。贾绢生终知道自己在这茫茫大海上逃避着什么,又找寻着什么。他的内脏如在体腔内来回翻滚,整个人不由自主颤抖不已。

人在归墟之中,得见世间万物万象,唯独不会见到思念的人。

那为什么他眼前这个徐徐而行的姑娘分明就是祁昙呢?

胸口的唤灵石嗡鸣声愈来愈响,他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你,真的来这里找我了。”

恍如隔世。他一时之间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何地,自己是活着还是已死了。

 

海面之上,有船朝归墟入口处驶来。船有两艘,一前一后。跟在后面的那艘大船,是锦衣卫的战舰。

西结迎风而立望着眼前驶来的舰船,眼中毫无畏惧,手中提着短刀,已是随时准备搏杀。

海盗孙二月也皱眉持刀,面上疤痕抖动,嘴里念道:“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走到哪里都躲不过。”

 

两艘船与西结所乘小船呈夹角之状,并不急于行动。其上有一中年人,留着胡须,脖颈旁有条刀疤延伸至衣领里。那人对西结道:“你就是西结?”

西结瞪视着他道:“不是我还能是谁!不用废话,要动手就赶紧吧!”

那人摇了摇头,转向锦衣卫战舰朗声道:“贾绢生应该就在这水域之下,按照说好的,这个孩子我带走,其他的都交给你。”

锦衣卫战舰上一个裹着大氅的少年缓步走向船边,看向那人,有气无力地幽幽道:“今天在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他也一样。”

中年男人脸色一变:“薛子滕,我帮了你那么多,事到如今你是要和我翻脸?”

薛子滕笑笑道:“你不会觉得我傻到真的相信你这种人吧。当年的事情,你也有份。杀死我爹的是贾绢生,但是你也脱不了干系。今天你们这对旧日好友就在这里一同去死吧。”

“你忘了是谁想办法替你续命吗?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没有我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你也未免太把我当小孩子了。既已到了归墟,不需要你,我也不用再担心我的身体了。”薛子滕一挥手道,“你和祁昙不一样,你控制那些人需要‘种子’,我这里的锦衣卫,没有一个是你能控制的。”

他话音落下,便有锦衣卫弓箭手朝对面船只放箭,船上水手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又以绳索荡下锦衣卫兵士在舰船甲板上斩杀不停。

那人投身入海,朝着西结所在小船游了过来。西结本想跳进水中与之相搏,却被孙二月拉住胳膊道:“小兄弟,这人不是要杀你的。性子别那么急。眼下这情况,少打一架是一架。”西结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却也没有下水。

待那人爬上小船,西结用刀架在他颈上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是你的生身父亲。今日来是要带你去和你母亲团聚的。”

西结持刀的手稍松了一下,继而恢复镇定道:“我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你说的话,我也无法相信。你原本是和耍蛇的小子一伙的,我更不能相信你了。”

那人苦笑着点点头,道:“也许今天我们爷俩都不能活着离开这儿了。你可以不信我,但如果你活下去了,不要忘了去找你母亲,她还等着你,她一直都很惦记你。”

薛子滕道:“他是你儿子啊?不错不错。你们父子同路而行,也不寂寞。”

海面之下,波浪诡异地涌动起来,千万条海蛇在其下翻滚游走。一时之间,这片无波水面竟宛如沸腾一般,波浪一层层推进,将小船完全包围在其中。不消片刻,便会有无数海蛇爬上小船,将他们啃噬殆尽。

 

西结大喝一声:“来啊!”

 

这时海面之下有巨大的气泡涌了上来。气泡荡开蛇群,像是从水下爆出一颗颗炮弹。靠近船舷的海蛇突然停止了动作,继而四散向相反方向游去。波浪如花瓣般向外翻涌,在花蕊正中的小船则岿然不动。

海蛇游向锦衣卫舰船。薛子滕心头一阵气惧,咳道:“怎么回事?这是……”

那些海蛇自然是爬不上舰船的,但此时,它们已渐渐不再是海蛇,而是变作一条条相互缠绕的藤蔓,长出奇异诡丽的叶与花,不断生长,向上攀援,将整艘战舰缠在其中。这场面令人惊骇,却也美极。

 

一个玉色的巨大的丝茧浮出水面,茧口破开,露出两个人来,正是贾绢生和祁昙。夏颐青看了不由惊叫道:“二小姐!”

祁昙冲他一笑,点点头。

贾绢生见到西结身旁的柳淳,神色如常,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他和祁昙一如当年被柳淳从水中捞出来时一样。他说:“子滕需要一个交代,这是我们欠他的。你同我一起去吧。”

柳淳点一下头,这情势显然已由不得他做主。

 

薛子滕见几人登上锦衣卫战舰,已没了镇定,拔刀在手,迎向贾绢生。

他一边咳一边笑道:“到最后还得是你与我分个胜负。”

贾绢生知此时言语无用,便与他往来几个回合,一招借力将他刀缠脱离手。用刀背击伤他腿,令他不能随意动弹。

“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怎么对付我我会不知?”贾绢生道,“我不想伤你性命。今日在此,我只想将你我之间误会解开。”

薛子滕半跪于地,虽有不甘却无力再战,只好由贾绢生说话。船上众锦衣卫都被海蛇所化的藤蔓牵缠束缚,也无从插手。

祁昙便将织浪苑血案当日,所有的一切,都说与薛子滕。薛子滕似又回到那天,那片被血染红的院落之中。他眼睛充血,看着柳淳咬牙切齿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你骗我这么多年。直至今天,我想杀你一点都没有想错!”

柳淳毫无愧疚地看着薛子滕道:“这一切并非我本意,若不是贾绢生,本不会有这个意外,若不是祁昙,也不会发生意外。我只是情非得已。”

“你是情非得已,我便是天经地义!”话音未落,薛子滕黑袍内窜出一道黑影迅如闪电,直取柳淳咽喉。那道黑影堪堪逼近柳淳时落在了甲板上,原来是条剧毒的海蛇,是薛子滕贴身所携。落地之后一个翻滚,竟从颚部撕裂张开,整个蛇头化作一朵黑色的花朵。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却突然听得一道利刃破空之声。

原来薛子滕纵蛇不过是声东击西,实则放蛇同时掷出匕首直取柳淳心口。西结飞身去挡已来不及,只得伸手去抓那匕首,那柄寒铁匕首锐利异常,直穿透西结手心,仍刺入柳淳胸膛。

薛子滕笑道:“这上面淬了几十种蛇毒,被它刺中便是神仙也救不活。贾绢生,祁昙,你们两个的账,我们回头再算。”说罢他跳入船下。

西结不顾手伤还要追。贾绢生急忙拉住他,蛇毒入体游走极快,一旦入了心脏,便无药可救了。贾绢生令祁昙立刻用丝茎侵入西结帮他闭锁经脉。柳淳受伤是在胸口,毒已攻心,嘴唇已经发紫了。

柳淳自知死到临头,对贾绢生道:“我儿子——西结他就托付于你了。不管你我之间如何,我知你待他不坏。你也应当知道,我要杀你……不是因为恨你……”

“我知道。”贾绢生只是简短应道。柳淳便闭上了眼睛。

西结闭了脉门,气息相当微弱,情况甚是危急。若要救他性命,就得尽快带他回到陆地上医治。乘柳淳来时的快船回航是唯一的选择。

 

众人乘上船,终要离开这片海域。

祁昙望了望远方,似是在看那遥远的岸。她轻微地摇了摇头,对贾绢生说:“我不会回去了。那里,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

贾绢生怔怔地看着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泪水从他眼眶无声地涌出,而后滴落。

祁昙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笑着作别,然后轻轻一跃,落入海中。

 

缠绕着锦衣卫船只的藤蔓,随着她沉入水中而逐渐解开来,它们退入海水。这片海面突然不再静止无波,而是同周遭的海水一样荡漾开去。那些说不上是海蛇还是开着花朵的藤蔓在海波中轻柔摆动。

这里不再是归墟的入口了。

贾绢生的前方是陆地的方向。

 

许多年以后,这些恩怨早已时过境迁,只有一本名为《海荒图》的图册在一些地方流传着。在那其中,最为奇诡的一幅画,画着一片海面上,开放着无数牵缠的妖异花朵。旁边有注:“陆上二月十二为花朝节,乃花神生辰,百花盛开。海中亦有花朝节,不知何年起,有难言之物,似花非花,似蛇非蛇,生于海中,一年一现。有人遍寻四海只为观此奇景。奇耶?奇也。未曾了解之物人便称奇。人所能见能解之物少,不解之物则无数。人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便使事物分为庸常奇特,趋同而排异。可若论及源起,万物之异同,甚微。人心动,万物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