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灭叛党,二通漕运。朕已经按照国师的计划在推进了……”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燕帝现在捋了捋胡子,脸上略有了些难处。其实他在姚国师面前,何尝不会想起周慎等人的劝诫。

“陛下有什么疑难,可说与臣听。”

或许是姚国师的恳请过于热切,燕帝的缄口不言使得君臣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此时,庙外陛石下闪过一处矮小的身影,伏低着身子趴在地上。

燕帝喝一声:“朱欢!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个小小身形定住了,原来是个十一二岁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

燕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地上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燕帝的弟弟,宁王朱欢。自从燕帝进京后,他就一直在宫里呆着,等候重新封邑。

姚国师也不下殿,和燕帝站在一起,居高临下地问道:“原来是宁王,怎么有心来臣的庵内玩耍?”

宁王站起身来整整衣冠:“我……我在找一只哑鲁国进贡的‘飞虎’。”他穿着一身锦袍,气宇轩昂。燕帝有时觉得,他眉眼间和建文实在有一些相似。

姚国师伸手指了指殿外的一个水缸,那巨大的铜缸竟然自行发出“嗡嗡”的浑厚鸣响。一只前后足间长着肉膜的飞鼠从缸沿转了一圈跑下,听话地钻进少年宁王的袖子。姚国师盯着他笑道:“鼯鼠五技而穷,何时竟号称飞虎了。”

这“五技而穷”的评价是出自荀子的见解,说鼯鼠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于人。姚国师笑眯眯地说出这话,显然是在讽刺这位被收了封邑的小王爷。

看宁王不服气的样子,燕帝抬抬手:“好了,回去吧。不要让朕在日落后见到你。”

 

待朱欢走远了,燕帝才重新皱起眉头,继续刚才的话题:“叛党虽灭,疏浚漕运却才开始,迁都北平其余阻力仍不小,朕实难放心。”

“陛下虽说对北平已是十分熟悉,但这座城市离九五至尊还差些什么东西。”

“这正是朕的忧虑所在。”

姚国师捻起手指掐算起来,只看得燕帝连连发愣。

许久,姚国师睁眼道:“陛下不要着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疏浚漕运之事,上天自会派能人前来辅助,可解陛下之忧。而那缺了的东西,臣也已经有了着落,只待合适的时机。”

君臣二人在庙里又盘算了许久,终于,燕帝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转身离开了。

姚国师目送燕帝走出去,接着朝殿内叫了声:“不周,广汉。”

两个身着青色襦袍的男子从庙内的黑暗中走出来。他们见到姚国师,便单膝着地,把身子低低伏下,恭敬地听从姚国师安排。

“把骑鲸商团的大掌柜铜雀叫来。还有,你们准备下,我们出一趟远门。”姚国师的声音在这深宫宝刹中显得空旷而悠远。

宁王怀揣着唧唧叫的飞鼠,嘴里碎碎嘀咕着走在甬道上。所有的侍卫都被他甩在身后,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说我这个皇兄,我本来在外面好好地做个小王爷,他一定要把我拉到身边,走也不是,留又没意思,连一个死和尚也能欺负到我头上。哪里像你一样,跳来跳去的没人管。是不是,大鲁?”

这个被起名为“大鲁”的飞鼠已经三两步爬到宁王肩头,直冲着他耳朵唧唧叫。

 

宁王显然极高兴:“待我那皇兄搬到北京,我死也不跟去,让他给我一片靠海的封地,我们一起去南洋。”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迎面走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约莫只比宁王大一两岁,后面跟着数个同样黑黑瘦瘦的女眷。黑瘦少年一见宁王,就高兴地道:“这种飞虎极难亲人,见了殿下倒是服服帖帖,可见是命里有缘。”

原来这正是随王室前来进贡的哑鲁王子段阿剌沙,所谓“飞虎”的鼯鼠正是此国的林中特产。这会儿段阿剌沙结束了一天的访问,向燕帝进献了贡品,也得到了颇为丰厚的封赏,正打算在金吾卫查宵禁之前出宫,回到使臣们的驿馆。

但段阿剌沙没想到,宁王一见到自己就道:“段阿剌沙,你来得正好。今天就不要走了。”

“那可不行,违反了宵禁……而且这腥气……”段阿剌沙左右有些为难。

他旁边一个太监赶紧拿拂尘挡住他的嘴:“使者乱说什么。”

段阿剌沙自觉失言,刚刚一愣,眼前的宁王就上前一把扯下拂尘,太监吓得连连躬身。

“本王替你做主,留你在我殿内休息就行,怕什么。”

“好吧……就听殿下的。”段阿剌沙挥挥手,让众人先回驿站,那帮女眷显然失望至极,一个个随着太监们往城外方向去了。

宁王寝殿,现下里更无第三人。段阿剌沙点亮寝殿内的诸多灯烛,不住打量这座与众不同的房间,它摆着各种四海进贡来的奇珍,贝壳珊瑚无计其数,甚至还有航海的模型。正中挂一张巨大的海图,上面用朱砂笔标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正秉烛夜观时,宁王拿着一个厚厚的折子,从身后转出来。宁王一看见段阿剌沙,倒是吓了一跳:“这一会儿功夫,你怎么脱成这样?”

 

“这不是睡觉的地方吗?”段阿剌沙奇道。

原来哑鲁国乃是南洋上岛国,当地气候炎热潮湿,平常都只是拿着一块布裹在腰间,这段阿剌沙听说这是睡觉的地方,早就打了赤膊,露出一身紧实的肌肉和密密麻麻的三角纹身,宁王一见,还以为误闯了什么食人生番。

“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宁王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如今偌大的紫禁城,也就我这里最安全,你要是在外面这样,那些太监侍卫,非把你抓起来。”

“殿下不是有求于我嘛。”段阿剌沙看着宁王把折子放在桌上,那折子封皮是黄色,上下又有江崖海水的刺绣包边,显然是宫里上奏的奏折,只不过被这个小王爷拿来当记事的簿子;那折子里又夹塞了许多纸条,鼓鼓囊囊地成了一大本。

宁王端坐桌旁,严肃地问道:“上次你来,我托你打听的那个人,下落如何?”

“那个人啊还真不好打听,不过在我的努力下,终于有了线索,听说啊他最近到过蓬莱,和现在蓬莱主事的判官郎君人打了一个赌,说要去寻找一种什么宝藏。对了,现在人们都叫他小靖王。”

“小靖王……”少年持重的宁王突然兴奋起来:“他这是继承了破军的名号啊!有出息,有出息。”

“殿下认识他?据说他后来还在南洋和东海交界的地方,跟贪狼打过交道,之后就没了消息。”

宁王不答,只是摊开折子,里面竟是张不小的海图:“你把所有他出现的地方填在这图里。”

看着段阿剌沙配合地拿起笔,在海图上牵丝引线,宁王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出喜悦之情:“我这个老侄儿,真是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灯灭火熄,大街上除了巡街的金吾卫和更夫,再也见不到半个人影,腥气似乎淡了几分,整个金陵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