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如烈风扑击,蛇如妖邪张狂,两头半虚的巨物在半空中猛烈撞击在一起,迸发出无形的冲击力,朝四方散去,激起滔天的巨浪。让大船摇摆不定,小船则干脆倾覆过去。

指挥官紧紧扶着船舷,仰头望去。

这时的腾格斯,早已无暇去辨认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他随着指挥官的视线看过去,看着这场风暴与巨浪的较量,这种层级的较量,已经不是凡人所能插手,就看鹰神如何发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岛国矮子还真有本事,不知从哪弄来这么一只八头怪蛇。据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叫阴阳师的人,和草原上的萨满差不多,这怪物大概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明吧?

不过这怪蛇太丑了,怎么可能是神武英锐的神鹰对手?

鹰难道不是蛇的天敌吗?

船上的所有水手,全都抬起头来,满怀信心地看着这一切,浑然未觉水底一条巨大的阴影正缓缓接近舰队。

碧空之上,两头巨物迎着晨曦在奋力厮杀。雄鹰确实是矫健非常,它先用长喙刺入蛇眼,再伸出利爪,将蛇头抓起高高飞到半空,疯狂撕碎。虽然紫云所化的八头大蛇可以无限复活,却完全处于弱势地位,被鹰神一次又一次摧毁,发出愤怒的嘶鸣。

鹰神一声清鸣,两扇巨翅吹去一阵烈风,几乎要把紫云八蛇吹散。待大蛇的几只头从不同方向咬过来,鹰神又巧妙地飞上天空,以极快的速度避开攻势。

从整个局面来看,大蛇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所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场双神交战时,海面下那个巨大的阴影已经悄然突破了外围防线,进入到舰队的中央地带,距离大灵船近在咫尺。

“不好。偷袭!”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腾格斯,想要大声的警告指挥官和萨满们。

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除了那些血泊里躺着的萨满。但他们的目光渐渐涣散,已经没有办法从喉头挤出任何字眼。

那是他们魂灵行将消失前所见到的最后画面。

 

腾格斯努力睁开眼,发现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原来他还在风雪之中。

他感觉自己身子下面的颠簸,努力摸索了一下,原来自己躺在一块布上,被人拖着在冰雪中缓慢地前行。

这布是从马车上扯下来的,而拖着这块布一步一步走的,正是老萨满。

老萨满感觉到背后的动静,扭头看腾格斯已经醒了,这才将手里的布头松开,一屁股坐在地上躺下,大口喘着气。“你小子还是醒了啊。”

“老萨满?你不是跑了吗?”腾格斯想要过去将老萨满扶起来,但刚一动,就浑身剧烈疼痛起来,跟王狼打那一架,他伤得太重了。

挣扎到最后,腾格斯也只是艰难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大片冰原之上。腾格斯四周望望,向老萨满问道:

“是你救了俺?俺在梦里,听到的那首歌,是你唱的?”

“是你先记起来的。要不是这首歌,我也记不起那个战场究竟是什么样的。”老萨满仍然躺在冰面上,喃喃道。

这歌讲过的故事腾格斯小时候也听过无数次,无非是伟大的忽必烈汗誓师东征,派遣数万精锐乘坐大船远征日本。原本蒙古大军在白天的陆战中大获全胜,打得日本武士抱头鼠窜,在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中却遭遇风暴,使得远征军几乎全军覆没云云。

现在两人知道了这场战役的背后竟然如此惊心动魄,甚至有些骇人,不禁对望着为那些将士和鹰神抹起眼泪。飞扬的雪花已经把两人埋成半个雪人似的,老萨满和腾格斯都是泪流满面,不一会就在脸上挂了八道冰凌子。

不过腾格斯边哭边道:“俺只有一个问题。”

“说吧,说吧。”

腾格斯怒吼道:“既然你说那些参战的萨满都死了,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故事的啊!莫不是又在骗俺!”

“腾格斯啊,你知道那些汉人说‘聊天’、‘聊天’的,是什么意思吗?”

腾格斯愣住了,他摇摇头,不知道老萨满要弄什么玄虚。

“我们萨满做的活,就是跟天聊天说话,向天讨故事。现在我唱美了,把这个故事讨回来了,聊给你听。”

“向天,讨回来?”

老萨满笑了:“我不是说了吗?忽必烈汗的故事也好,成吉思汗的故事也罢,那都是我们萨满这一行人集体的传承啊,临死的时候,我们都要把一生的故事交付给长生天的。”

腾格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寻思一会,又道:“那灵船的位置你也记起来了?”

老萨满听了,忽然翻了个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灵船嘛,被封在贝加尔的海子啦。”

腾格斯挠挠头,难解这地方到底在哪里。“那是啥地方?离这儿远吗?”

老萨满指指腾格斯身下:“你仔细看。”

腾格斯往身下看去,白花花什么也看不到。他拿袖子狠狠擦擦覆盖着的雪花,露出一片透明泛蓝的冰。

他又趴着身子看自己躺过的雪地,此时也已经是一片干净纯洁的冰面,整块冰面下封冻的竟是一串串气泡,再往深处,气泡却越来越小,再接着往深处,便是一片黑暗了。

老萨满在他旁边道:“冬天的贝加尔海子有三大怪:蓝冰,泡儿崖,半截船。这就是泡儿崖。”

腾格斯挠挠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惊呼道:“什么,这下面竟是贝加尔海子?!”

腾格斯从没有见过这般奇景,冰过于透明,显得这气泡最深处似乎有百十丈,趴在厚实的冰层反而像在深渊上爬行。

“海子一冻上,这些气泡还没来得及全浮上来就封住了。你看,多像是水下生灵的呼吸被定住了啊。”老萨满揣着手自得地道,眼神里有几分狂热。

他看着腾格斯在冰层深渊上瑟缩的样子,又撇撇嘴:“这点深浅就吓着你这水师提督了?打起精神来,那艘鹰灵船‘乌都罕号’正等着你呢!”

“乌都罕号……”腾格斯品着这个名字,想到这船就在冰湖里,不禁精神大振,嗖地从冰上站起来。

老萨满笑了笑,刚刚站起来,却又“扑通”跪倒在冰面上。

“老萨满!”腾格斯知道拖行耗尽了老萨满的力气,赶紧上前搀起他。

“不碍事。”老萨满艰难地站起来,望着飘雪的苍天喃喃道,“那灵船是所有蒙古将士的荣耀,我若是能驱动了它……也算有个自己的故事能交付给长生天啦。”

原来这些萨满与天对话,靠的就是从一代代记忆里取出片段,并不一定要亲身经历。只是越在浩歌狂舞乃至于失神时,这对话就越灵光;用得次数过多了,自己也便分不清到底哪段记忆才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了。现在的老萨满勉强站着,精神却已经在混乱的边缘,看来不完成这个心愿,只会越来越疯。

 

风雪又渐渐地急了,眼前的茫茫冰面直连着铅灰色的天幕,又被肆意的风雪抹作一片灰白;一艘艘没有停泊在岸边的大船被随性地冻在湖里,半截朝天,半截封在冰里,但不知哪里才是乌都罕号的所在,只能靠老萨满的指引才能找到了。

腾格斯刚要动身,一条船后突然闪出一个巨大的狼形,把腾格斯吓了一跳。他道是不死心的王狼又追来了,却看见王狼头上绑着一条条布带,右眼肿起老高。

谁给这猛兽绑的布条?腾格斯诧异地望向老萨满,后者慢悠悠道:“怎么,你以为我这一把老骨头真能一路拉你到现在?”

腾格斯望向王狼挂的一身彩,再看看自己,一人一狼大眼对小眼,均是一副惨相。他刚刚打架时只觉得热血冲头,浑身发热,现在却感到冷风刺骨,吞下去的口水还没进喉咙就结成了冰块。

“喂!”他用力将口水咽进嗓子,大声对王狼喊道,“看在你和俺打这一架的份上,和俺去找乌都罕号吧!”

王狼盯着他看了看,突然朝天嚎叫一声,声音在冰湖里极其骇人。

“咱们走吧。”

腾格斯搀着老萨满低声道,他们和王狼并肩走到一起,共同向那个目标前进。

腾格斯御寒的忽迷思已经喝尽了,腰里的穿云箭已经射尽了,两人一狼只能靠毅力在冰封的湖中穿行。

他们时而被狂风吹回几丈远,顶着风又走回去;时而差点滑进冰窟窿,多亏王狼死命叼住。腾格斯一会背起老萨满,一会把老萨满驮在王狼身上。

随着他们前进,冰层越来越稀薄,甚至逐渐不再连成一片,到最后只能趴在冰面上摸着走、扒着浮冰往前划着走。

从浮冰下爬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异兽,圆溜溜的黑眼珠盯着这帮旅人,又被王狼吓得滚回窟窿里。淡水里怎么会有海豹……腾格斯趴在冰上,心里充满疑惑,但他已经没有心思管这么多了。

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了多少被封冻的船只,他们终于来到一座被蓝色浮冰包围的巨大木质残骸,大得只能仰头才能看清。老萨满突然精神矍铄地从王狼背上跳下,踏着浮冰跳起舞来。

“乌都罕号……乌都罕号!”腾格斯恨不得这一瞬就要脱了衣服,发动飞鱼翅从水面弹跳过去,但当他擦擦眼睛又看了一遍时,又惊得叫起来:

“乌都罕号……怎么只剩个船底了!”

浮冰之上,老萨满和王狼围着垂头丧气的腾格斯转来转去。

 

“俺不服!祖宗的船被糟蹋成这样,俺……俺……”腾格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拳头砸着冰面。眼看冰面下绽出七八道裂缝,吓得老萨满赶忙上前劝慰,王狼也抬起一只爪子按在腾格斯的肩膀上,仿佛在可怜这个愿望在瞬间破灭的人。

“哎,小子,不要急躁。”老萨满冻得双腿抖颤,却仍是精神抖擞,“你可别忘了,这是一艘灵船啊。”

腾格斯抬脸望着老萨满,仿佛在期待他的解释。

“灵船都是可以自愈的,这你一定知道。”

腾格斯想起建文的青龙船的确有自愈的能力,他一阵激动,立马从冰上站起来:“俺这就去砍树,喂它木头!”

“别急,别急。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乌都罕号的空壳,所以先祖们要把这空壳拉回陆地。因为真灵却不在船身,而是在大海啊。”

腾格斯还没听他说完,就嘴咧得更大了:“原来俺差点丢掉半条命,找到的还是一艘死船?”

老萨满反而嘿嘿笑起来。“这你就要叫冤了?‘骏马奔驰奔到头,好汉做事做到头’。这可是长生天对你的考验,就算你是水师提督的世袭,黄金家族的后人,不付出努力就想得到灵船,哪有那种美事?”

他见腾格斯神色稍缓,又道:“你只需要在海中寻找到那片战场,收回鹰灵,再拿这船底和它结合,这鹰灵船就是你腾格斯的了。”

腾格斯思索一阵:“可这里离海那么远,俺又没有千军万马,怎么把船运过去?”

老萨满哈哈笑道:“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这老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