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逃不远,公孙格乌斯。”百里波刚说了一句便啐了一口,仿佛说出这些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真是见鬼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们的岛民都变成了一副不知廉耻的模样?”

“我认为是该把哈罗蒂图斯清除出岛了。”公孙格乌斯道。

接着建文就听见“咣啷啷”声连声大作,应该是这帮神仙把头上兜鍪、手中戈矛全都卸下来扔到了地上,仿佛他们对自己这一身披挂的样子很是拒绝。

百里波他们丢盔卸甲之后就又散去了,建文在墙后面松了口气,他摸摸自己腰间,虽然水晶头骨还在,但火铳却是没有带在身上。如果他们现在不撤退,那么被抓到后还真是只剩下了任人宰割的份儿。

“这是他做的吗?”千岁在一旁问道。建文见她满怀希望,便点点头。

“真想看看外面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千岁的声音有些落寞。想到这些仙民在岛内过了千年,只能靠这种万花镜似的蜃景打发时日,想来也的确令人唏嘘。

“其实外面挺无聊的,我倒是怀念你们的那些桃花树了。”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着,一边向四周打量,“不过眼下最要紧是先找到哈罗德。”

他刚说完,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拱门顶后白影闪动,千岁抬起胳膊指向那里:“他在那!”

建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哈罗德所识的这个姑娘虽然已经活了千把年,平常看起来稳重到冰冷,现在却好像分外活泼。

那边哈罗德抱着高柱子缓缓滑下,趿着古怪的拖鞋走了过来看看两人,第一句话就是:

“各位之所以觉得古怪,只因为此地乃古罗马凯彻大帝之后的庞贝城。”又自言自语道:“不曾想,它还真的存在。”

现在他打扮就像个祭酒,光着两条膀子站在两人面前,身上长裙短衫仿佛只用了一块白布挖成,手里还拿了根藤制的蛇杖似的东西,四下指指点点。

“瞧,上面是维苏威火山,下面就是直通大海的港口,不过既然是在水母岛内,这海也没有多大。咱家在想,可否通过这港口先出得海去,寻找出水母岛的口径。”

建文心中却有一种忧虑放不下:“喂,哈罗德,水母岛会收缩这事,你有把握吗?”

哈罗德略一迟疑,看来他对刚刚千岁已经把这件事说出来有些意外。“只是咱家的猜测而已!建文阁下不必担心。现下咱们先去找腾格斯,再去找青龙船出海。”

见哈罗德刚拔腿要走,建文一把拽住他:“好兄弟,你若是真的要看这……四百九十九人死在此处,我可不答应。”

原来建文听到千岁说水母岛会消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能会死,虽然建文对百里波这群人颇多成见,但他心肠软弱,实在见不得对活人见死不救,剩下的近五百人不信哈罗德的话是一回事,他们自己不去救人却是另一回事。

 

 

哈罗德一时不说话了,他心事重重地只是拿千里镜徒然转动,盯住港口的入港航线。建文见他也不回答,也不走动,还道他是生闷气,便拍了拍他胳膊。

“到了,到了。”哈罗德突然开口,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

“什么到了?”建文大惑道。

哈罗德放下千里镜:“建文阁下,你记得咱们有一回在海外聊天吹水,哦,那时七里阁下也在,我们聊起此生最崇敬的人是哪个。建文阁下说曾经是郑提督,腾格斯阁下道是他爹爹,当时我说的那个高人,你可还记得?”

建文回忆一番,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应该是个老者,我忘了那般外国名字。”

“是老普林尼,咱家这辈子最敬重的偶像,古罗马最伟大的博物学者。”哈罗德的语气变得沉静很多,千岁也好奇地盯着哈罗德,听他继续往下说。“耶诞之后七十九载,他老人家撑船来到庞贝古城来作博物考察,后来……”

“后来怎么样?”建文问道。

哈罗德却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海外:“那艘红帆小艇便是老普林尼进来的船。建文阁下,咱家整日醉心博物学,实在不是个菩萨心肠,满脑子想的只是和咱家的偶像见上一见,余下的却不重要了。”

建文向港口外望了一望,的确见一艘小红船极慢地开了过来,原来这竟是哈罗德最尊敬的学者抵达这座古城的画面,心下不禁肃然。哈罗德望向那艘船时的眼神甚是虔诚,连千岁也伸手抓住了他的藤杖。

哈罗德挠挠满头金发,看看小红船,又看看建文,似乎内心正在经受不小的煎熬。如此过了许久,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千岁身上:“如果我想要逃走,你是不是会选择留在岛里,咱们之前的议题也不作数了?”

最后这话显然是冲着千岁说的,只见她松开藤杖,还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的确,随哈罗德去冒险的确吸引人,但这五百人也的确是在千年前就因为一场冒险而聚集在一起的,交情自然也更为深厚。

哈罗德惨然道:“咱家说得没错,咱家果然是岛里的一个异数。”接着又道:“根据咱家的研究,这水母随处游荡,但每过一段时间,会将腔内所有东西吞个干净,退回到一枚水螅似的样子,再重新慢慢长成一个大水母。”

“那岂不是相当于重生了?”建文道,“所谓仙人长生不老,看来只是这水母岛本身长生不老了。”

哈罗德点头对千岁道:“因此岛内这五百神仙眷侣,若不及时逃走,只能被水母消化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

建文恍然大悟,千岁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表情就暴露出来她根本没有那个危机感——建文觉得这帮仙人简直是近忧远虑统统不吃。但看哈罗德现在似乎已经回心转意,想要救这些人一救了。

“那其他人不信你这套,却又如何是好?”他干脆问哈罗德。

哈罗德凝神苦想,还揪着头发转了两圈。他又望望那枚远远的小红船,突然喃喃道:“咱家心下倒有个计较。”

建文喜道:“说来听听!”

哈罗德指着船道:“咱家方才可没说完,耶诞之后七十九载,老普林尼来到庞贝古城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望向充满期待的两人:“他刚刚踏上庞贝的港口,就好像是上帝要收他似地,咱们头顶那座维苏威火山爆发,他和这座城池都被维苏威火山淹没了。”

“什么!”建文大骇,千岁却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就是说我们都会给火山埋起来?”

哈罗德点点头,指向千岁:“他们仙家之所以不知痛痒,就是因为穿梭这些世界毫无痛苦,又经水母仙雨千年滋润,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但是现在,咱家来了。”

接着他拿出千里镜,看了看远处的火山口,建文单凭肉眼都已经觉得那里开始在冒烟了,感觉下一刻就要喷出滚滚岩浆。

看着这外国海城令人揪心的一幕,建文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中国典籍《列子》里的一个故事:

海外的仙岛常被海浪掀动,天帝就命十五只巨龟轮着班顶起仙岛。但是龙伯之国的巨人又比仙岛大了何止数倍,他们轻松地取走巨龟,要拿它们的骨骼占卜。这么一折腾,不计其数的仙人都漂入海中流离失所,连生死去处都不知。

既然水母岛民自诩为仙人,那唯一能把他们拉回普通人的方式,就是借助人类不能为的力量让他们屈服。建文一锤手心,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是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哈罗德剧烈地点头:“正是此理,正是此理!”接着他们俩一齐望向千岁,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

千岁一贯冰冷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一丝绯红,瞳孔里也放出一种狂热的光芒。

“太好啦,我也很想,”她说,“那种味道,我已经一千年没有品尝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