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了,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千岁的眼神已经不复严寒,现在取而代之流露出的狂热反倒吓得哈罗德心脏发冷,这姑娘的正常情绪在清冷中压抑了上千年,可能脑中所想多少有些不太正常。

伴随着火山剧烈喷发出赤红的岩浆,整个庞贝古城都在上下颤动着。哈罗德要钻回池子里,但老普林尼竟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

“但是有一股力量想要扩展这种黑暗,火山也是,海啸也是。”

“什么?”哈罗德直觉地猜测他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目光十分专注地盯着老人。

“这股力量从人类诞生那天起就已然存在。去吧,去挫败黑暗,尽管那都是暂时的。”老普林尼剧烈地咳嗽着。

哈罗德断没想到这蜃景中的老普林尼竟说出这番话来,简直是意外收获。

“等这事过去,咱家得好好说与建文阁下听!”他向千岁大喊。

 

 

百里波恃着水母岛在海中浮沉千载,见过无数景象,暴风,巨浪,海啸,龙卷,每样东西都已经看得像浮云清风一般,但自从那个羌人来到之后,这岛上的情境事物就再难以令他轻松理解。

刚才他来到斗兽场找到建文时,被这完全陌生的异域风情摆了一道,现在他追着建文左跑右跑,更觉得一切不太对劲。

别看他在岛内日日仙风道骨,真的爬上爬下可就比不上整日在海中历险的建文了。待他吃力地爬上这座建筑的天台时,四周的空气已经因滚烫而变得有些扭曲,百里波甚至看不太清对手的行踪。

不远处是一丛浮雕着雄狮的矮垛围墙,百里波失神地盯了那里一下。却听见“嘭”地一声,再去看时,墙壁上出现了一大片星星点点的弹痕,雄狮的面貌也完全看不清了。

“我在这呢。”百里波回过头,见这个大明人手里正拿着一把短短像弩枪的东西,站在高处等他。刚才那威力巨大的一声,大概就是这短短的东西发出来的。

“你们不会真的已经把她送出岛了吧?”百里波盯着海外的港口道。

建文却努嘴示意他往下看。楼下的情况越来越糟,所有人奔来呼去,在庞贝城里相互撞击、踩踏,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被灼热的空气窒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不远处正有一道滚滚岩浆正在沿着山坡往下推进,看起来即将把所到之处的一切事物都卷入红黑色的火舌之中。

“我的岛民——”百里波双眼通红,怒视建文。

“百里兄——不,是百里前辈,这里马上就要成为平地了,你们不怕吗?”建文拿手铳指着百里波,表情似笑非笑。

“让哈兄别闹了。”百里波正色道。

“那你可得提出能让他满意的条件才行。”

说老实话,让这些浑浑噩噩的仙民重拾丢掉已久的恐惧,建文也大为过意不去,但所谓擒贼先擒王,如果不能让百里波的心理防线崩溃,他们谈条件就无从说起。但是看百里波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建文也只好道:

“也罢,还有的是时间。”

 

 

建文朝岩浆上的腾格斯看了一眼,此刻腾格斯正骑在王狼身上,在岩浆流动中左支右绌,眼看就要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飞荡在他和百里波中间,卷起的飓风吹得建文头发簌簌飘动,他举铳“嘭”地又放了一枪。一道明亮的银色弹痕在空中曳过——那正是早先哈罗德的新发明。

看到这明亮的信号,腾格斯跨着王狼从一处悬崖上一跃而下。在建文失去视线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天际有一双熟悉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但是还没容他细看,黑色的火山灰和红色的岩浆就彻底埋没了这座华丽的古城。

所有岛民从迷雾中醒来后,都在池边剧烈地咳嗽。他们有的人眼神中满是恐惧,仿佛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有的人还在跑来跑去,和别人撞在一起然后失声痛哭,有的人还呆若木鸡地双双拥抱,好像还保持着“生前”被岩浆与灰尘掩埋时的样子,而现在只是有一把铁锹打开了厚实不见天日的岩层,把他们重新挖了出来。

这五百人在景色幽静的仙山下惊惶地惨叫,就好像集体在戏台上扮演劫后余生的戏子,而且各个都演得活灵活现。

哈罗德仍然与千岁在池中泡着,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百里波坐在池边,正在大口地呼吸,他已经不复以往清高的形象,表情也有些难看。

“我——”百里波刚出口,建文举枪又是一铳。

“还没完。”建文道。

水母岛内迷雾又起。待这次迷雾散尽后,岛内变作个巨大的欧罗巴广场,将近五百人聚集在这里,观看对一个女巫的审判,他们把女巫扔进池子看她会不会漂起来,池子却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变作了一汪紫红色的液体熊熊燃烧起来,在场围观的人包括建文、哈罗德又一个都没逃掉。

不消说,这又是哈罗德的杰作。

 

 

接下来的时间里,哈罗德就这么一直坐在池子里,千岁则在旁边陪着他胡来,腾格斯却乐得骑着王狼一遍又一遍从高处冲下,就好像蒙古骑兵冲锋一般。

水母岛内的场景随着他们的有意操控迅速地切换着,有时是在印度东北的某个小族,每一代人长到成年就会被要求抓到四种骨头之一:鱼骨,蛙骨,龟骨,猪骨,只有抓到鱼骨的才能活下来,其他人则会成为鱼骨人的成年猎物。

有时他们是在被奴隶主驱使,在小岛上修筑巨大的石像,这石像高几十丈,修筑完后还需要洒上奴隶的鲜血。

有时他们一辈子生活在洞穴里,面对篝火前自己跃动的影子。

有时甚至连人类都不是,是一群随机挑去引颈待戮的鸡。

这些都是哈罗德曾经见识过的惊险、灾难与不公,这些生死流转刺激着岛内诸民的七情六欲,越来越多的岛民开始嗟叹不已,除了千岁。建文觉得这个姑娘简直是那种看佛经会笑场的人。

百里波气急败坏,大概是因为此刻准备让水母岛切换场景的人由哈罗德换成了千岁。

“建文阁下,现在她就可以揭示,这水母岛本身是否同样是蜃景了。”哈罗德伸出两根手指道,“计划的倒数第二步。”

话音未落,水母岛的主峰蓦然消失,现在出现在那里的是一艘巨舰。巨舰大概是失事了,整个斜插在地里,高高地指向天空。它的两侧有一对盘轮,虽没有青龙船的那样多,却胜在巨大,有着螺旋形的纹路和大张的螺口,螺口的部分还满满地伸出屈曲细长的触手,看起来就像两枚鹦鹉螺扣在了船身上。

“沦波舟吗……”建文喃喃道。

他又见百里波正在沿着巨舰向上攀援。此人经过的地方是直接修筑在船身上的诸多小木屋,木屋的形制各不相同,长得都大为随意。再看四周居民变得有些破衣烂衫,容貌也憔悴很多,建文大胆猜测这些小木屋就是这些居民造来自住的。

唯一与仙岛相同的地方,是池子旁边散落的那些桃树,船身上也斜长出许多,尽管整个沉船现场破败不堪,这些桃树倒是都还遍开着桃花。

百里波这次爬得倒是挺快,不过数十息就到了建文和哈罗德的头顶。建文拽拽哈罗德:

“我猜想这是一艘灵船,船灵可能就是蜃。”

“始皇帝竟也有灵船?那可是比老普林尼还早的年代啊。”

 

 

“你听我说。”建文述说着自己的推理,“这船自徐福老神仙开来,在半路失了事,里面的船灵就也同鹰灵一般失控了。徐福不知去向,这个船灵就把船和里面的所有人包裹起来,变成了现在你见到的样子,如你所说的,这东西也在慢慢收缩,会把所有人都吞掉。”

说完,建文看看四周居民,他们望着船身上的破落小木屋,只是不住地摇头,显然是陷入了回到真相后的失望。千岁坐在池子里闭目休息,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建文没有说出的是,他甚至怀疑当年徐福带这么多人出海就是为了这一天,看起来是一出事故,其实是为了给什么见不得的鬼怪献祭——当然,这一节是他自己乱猜,因此就按下没表。

哈罗德寻思着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原理,却听见百里波在高空喊叫。

“哈兄,建文兄,”百里波扒在一处小木屋上,他终于开始求饶了,“求求你们,不要再让我们经历这些东西了。”

他痛哭流涕地松开手,想要用自己的坠落来重新掌握主动权,但他整个人刚要直直坠入池中,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王狼一口叼住腰带,从小木屋之间又跑到腾格斯身边。

“最后一步。”建文向哈罗德使个眼色。他们把水母岛搞得一团糟,虽然是情非得已,但建文现在依旧满心愧疚,他摩拳擦掌,准备往池子里跳。

“咱家懂得,最后一次换建文阁下了。”

建文向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簌”地跳入池中。这是他们几人拟定的最后一步作战,假如这次顺利,整个计划便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

“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他也要去。”千岁从池中站起来,看向建文刚刚跳下的位置。

“首先,他头脑中的稀罕物事不比咱家少。其次嘛——揭示真相是会伤害贵岛居民的。”哈罗德意味深长地回答,“他虽然不是博物学家,但他是个不错的医生。”

一进入池子,建文就觉得自己和外界隔离了开来,好像一切烦恼突然都消失了一样,什么哈罗德百里波,都好像不存在了。

最开始,他的视线中除了紫红色什么都没有,他凝神屏息,往前接着游动。

这池子看着只比青龙船大一半似地,但似乎总也游不到头,好在憋的长长一口气到现在也还够用。不知道游了多久,他终于看到前面紫红色的光里冲来一群密集的东西。

那群东西游到眼前,竟然是一条条游速极快的锦鲤,每一条头上又都有三山聚顶之形,正是琉球的万叶鲤。那些鲤鱼身上排布的文字各不相同,它们从建文身旁游过,哗啦啦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尽头,估摸起来竟有千百条。

在这千百条锦鲤的末尾出现的,已经与建文的猜测丝毫不差了。

那是一个在水中游弋的少女,紫红色天光透过池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笼罩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她的一身忍者服布满战斗的痕迹,脑后一丛珊瑚配饰也清晰可见。

“七里,真的是你!”建文脱口而出,险些忘了这是在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