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波却是越战越勇,虽然他宽袍大袖的不太适合打斗,现在却也像一团白影似地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建文望向千岁,她脸上可是一点喜色也不见,反而道:“上次见他这样,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她又看看远处的山峦:“还有这个,以前也没见过——”

“什么?”建文顺着千岁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山峦之间本来佛光普照,现在却变得愈发幽暗起来。

那山峦背后散起重重雾气,充斥在山和水母的内壁之间,折射得一片光怪陆离。五百盗贼本来沐浴在佛光之中,现在五百个影子纷纷站起身来,在山间举手无措,声音也嘈杂起来,仿佛一群参加堂会的人又突然被通知堂会取消一般滑稽。

“是蜃气……蜃气在回击佛岛的力量!”建文道。

 

 

自他们登岛以来,这大水母本来无声无息地展示蜃景,还从没见过蜃气会对佛岛造成反噬这一节,莫非是这水母本身也有脾气?

眼见疗养才成功一半的岛民们纷纷站了起来,建文心下焦急,又转头看向哈罗德和百里波两人缠斗的地方。

两人已经斗得难分难解,哈罗德一脚踏进池水之中,口中连连高呼,接着手中长剑又“扑”地落进水里。

“不要怕,这也是佯攻。”七里又道。

果然,哈罗德借着长剑落地之时,突然伸手将百里波的手腕拿住。

原来哈罗德虽然狂挥长剑不止,但其实并未太过消耗体力,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待他将百里波引到池边,算到他挥舞长剑许久,手腕已经到了脱力的边缘,便佯装被挑掉了剑,转而掰住百里波大拇指往外一折,那剑就到了自己手中。

哈罗德拿到了剑,转而翻身朝外走了两步,转到百里波身后,前低后高地架起剑来,前足轻点地面,剑尖冲着百里波,却是欧陆骑士剑派里的“牛位架剑”。百里波随着他也转了身,结果这么一来,胸膛就刚刚对上了他的剑尖。建文看得瞠目结舌,没料到这“有点造诣”的百里波竟然就这么落败了,这还是哈罗德么!

哈罗德做了个自上而下砍劈的姿势,百里波双手不自觉地伸上头顶一架,露出胸前一大片空当。哈罗德叫了声:

“——给咱家下去吧!”

千岁见状,“啊”地张口轻叫了一声。只见百里波被哈罗德在胸口猛踹了一脚,整个人飞进了池子,掀起一片浪花。

“咱家作为佛郎机王位第一百二十四顺位继承人,好歹也是学过一两手的。”哈罗德得意地回头朝千岁咧咧嘴,说话却已经气喘吁吁了。千岁面上不置可否,只是招手让他离开战场。

建文见这边的战斗已经结束,心思便全落在那片蜃气与佛光难解难分的角落里。山间的雾气也逐渐重了,那些岛民本来都是一副强盗打扮,现在却忽然变了——各个奇装异服,只是在千里镜里也看不太清楚。那片山峦忽地变得虚虚实实地闪烁起来,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按说应该开始转换蜃景了,为何还不开始?”建文暗自忖度。

“真是绮丽啊……就像万华镜一样。”七里怔怔道,接着却大呼一声:“小心!”随即手一挥,三枚黑色的影子“簌簌”飞去。

几声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过后,四人再向哈罗德站立的地方望去,所有人都惊得双目圆瞪。

哈罗德面色苍白,他的胸前透出那把扔进池子的青铜剑,鲜血顿时就从伤口处流了下来。他身后是满身沼液的百里波,身上犹然钉着三枚苦无。

 

 

百里波惨然一笑,把剑一拔,哈罗德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四人拔腿就跑过去,腾格斯离得近,“嗯”地双手一推,把百里波推倒在地,接着蹲下身来扶起了哈罗德,好让建文伸手覆在他伤口上。

千岁目中寒光瞪视着百里波,仿佛有无尽的话要说。

哈罗德这一剑挨得可不轻,是正中要害。建文眉头紧皱,他手中渗出大量的鲜血,海藏珠的光芒甚至已经透过胸前的衣服发出强烈的亮光,哈罗德的伤势却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千岁紧张地蹲下来,抓住哈罗德的手。哈罗德摇摇头,咳了两口血,虚弱地道:“我们乘西洋船来到这水母附近,便是一个错误。不,不过,那样咱家就见不到千岁阁下……”

千岁脸上一红:“别乱说,蜃景转换之时,一切就会好了。”

建文听着两人说话,现在他头上冒着大汗,海藏珠的力量已经被逼到极限,只是这伤势实在太重,要想修治得当,和起死回生的难度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蜃景呢?建文偷眼看看那片山峦。现在岛内诸人都已经走了下来。他们全都着不同的服色。有举杯邀月的诗人,有勒马回首的骑士,有半人半鸟的异人,看起来不仅令人眼花缭乱,连他们自己也大惑不解,只能不太适应地往池子这边赶,个个脚步散乱,好像每个人的鞋子都不太跟脚。

见哈罗德伤势越来越重,腾格斯在一旁焦急道:“行不行啊,是不是因为安答你的手艺时灵时不灵?”

建文颤声道:“不,不对……不是我的能力失效,是水母岛失效了,所以蜃景转换已经失常了。如此一来,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永远活着。”

众人心中皆是一震,难不成长生不老只是这仙岛的一张空头支票,哈罗德此刻真的会死?

“百里波呢!”建文大吼着四下张望,那行凶者却早已经不知趁机跑到哪里去了。

七里起身道:“我去追。”她快步离开,发动珊瑚珠的能力,借助一丛珊瑚在崖间发足狂奔,去高处打望百里波的去向了。

哈罗德喘息不已,见千岁蹲在他身边不住流泪,道:“咱家还是第一次见阁下哭泣。这怪岛怕是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了,快想法逃走吧。”

他逐渐失去色泽的蓝色眼眸里忽又燃起一丝光亮:“不过咱家有一事不明,千岁阁下到底只是想要出岛,还是对咱家的著述画作真的感兴趣?”

“我是想与你一起出岛。”千岁坚定道,“所以你不能死。”

说完,她站起来快跑几步,举身趟进池子往水里一跃,接着就不见了。

“那便好,那便好……”见千岁也离开了,哈罗德又拽拽建文。“建文阁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老普林尼临死前向我道,这海洋里自来有黑白两股势力冲突,那黑恶的一方有个什么联盟,也许你一切的经历便与他们有关……”

建文此刻哪有心思听这个,只是道:“先别提这个,这蜃景马上就要重启了,你撑久些。”腾格斯也在一旁哭道:“俺成日在安答面前夸你死不了,长生天!你可别折俺面子啊!”

哈罗德笑了笑,忽道:“咱家一去兮……不复……”

话未说完,他就缓缓合上了眼皮,手也垂到了一边。

“哈罗德——”建文睁大眼睛,在他的头顶本来是如雪般的白昼,那太阳却像一枚鱼眼珠一般顺滑地滚了滚,接着白昼便被浓烈的夜幕代替了。

 

 

哑鲁国王子段阿剌沙乘着一艘小型宝船航行在海上,觉得又稳当又轻快。

他自打结束了外交事宜,就去颁布封赏的地方领了这艘载满财粮与铁器的船只,离开金陵入海了。他没有按返程路线回他的南洋哑鲁国,却一路向东行,直到驶过日本,来到这小东洋里。

此刻他终于不必再穿大明外交场合上那些繁缛的服饰了,而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裸着密布三角形刺青的上身,腰间只缠着一些布料在甲板上行走,他的十几名妻妾也东倒西歪地躺在甲板上,仿佛这是自家的吊脚楼一般,惬意至极。

几个属下手持长矛匆匆跑来,然后举着长矛大叫大嚷,说自己发现了什么东西。

“一个个说。”王子道。

这两个瞭望手一个说自己看到的是蓬莱的船只,看旗号级别甚高;一个说自己看到的是黑船黑甲的大明水师,为数更是众多。两人各执一词,又互不相让,一时争执不下,居然厮打起来。

要说这段阿剌沙也真是聪明,竟从这混乱不堪的汇报中,迅速地梳理出了真相——俩人所说的都是正确的信息,甚至厮打本身也是正确的信息。

“是蓬莱岛的判官郎君和大明水师?还打起来了?”

王子推开厮打不休的两人走向船头,前面人声鼎沸,果然已经是一片战场了。

他挠挠肚子上的刺青,口中喃喃:

“这下糟啦……黑白两道都得罪不起,但那个小魔王给我的任务,可怎么交待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