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大咧咧地道:“海上实在无聊,因此我们几人都习惯了。千岁殿下日后出去,也会吵吵闹闹。”听他这么说,千岁反而恢复了一脸凝重的表情。

她向远处的蜃楼指了指,众人向那里看去,蜃楼两旁的鹦鹉螺状盘轮周围,似有无数触手在翻滚甩动。

这池子虽然深不可测,但中间仍有条隆起的小路藏在水下,像一条甬道似地直直地通向那座蜃楼,那应该就是那蜃景中的七里没能闯成的路线。

建文左手握起那根藤杖,平伸出右手手掌,招呼道:“大家这才算真正聚齐了!咱们能否平安出去,就在此一役了。”

“安答带队,俺全然放心。”腾格斯把手掌覆在建文手上。

七里没说话,却拽了拽自己的衣领,将一身明亮的华服尽数抖下。衣袂飘落之后,却是一身崭新的黑色忍者劲装。

“原来你里面还穿了这个!”建文惊喜道。

“乱说什么……”七里脸一红,也把手覆了上来。

哈罗德也重重按上自己的手,这半年多未曾聚首的小队,终于重组成功了。

接着,他们义无反顾地涉入池水,在漫天虚幻的奇景笼罩之下,共同向那座蜃楼进发过去。

 

 

这条甬道颇为长远,七里和建文并肩一边行着,一边展出一张拓片:“大约七八天前,我进入了一个秘洞,百地家托喜界岛人代为保守的秘密,就在这张纸上。我们请博学的人解读这些文字,他们只知道是秦朝文字,却也解读不出内中详文。好在这几天是顺风,还是及时赶到了这里。”

建文却接过拓片一看:“这是秦朝文字,你们不识得也正常。”读着读着,又道:“语调风雅,倒是颇类诗经、乐府。”

腾格斯捣捣哈罗德的胳膊:“他们说的是啥意思?”

哈罗德老实道:“就是说,他自己也看不懂。”腾格斯点点头。

千岁听他们这么说,也凑近来细细看那些拓印。她本身就是秦人,解读这些符号自然是轻车熟路,建文和七里见她边读边皱紧眉头,大为好奇。

“这文字里说的是徐公的船失事的事,往后的什么倭国,什么忍耐的,便看不懂了。”

听千岁这么说,大家啧啧称奇,七里却点头道:“这就是我不解的地方,这岛和日本是如何连起来的。”

“我记起来了!”千岁忽道,“千余年前,那艘船破碎之后,我们五百人和船一起留在这座岛内,是徐公带着一些士兵和他的亲从,乘坐木筏去寻求救援,但我们再没能等到救援。难道他们去寻找救援,竟跑到了你们家?”

七里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好像在寻思什么紧要事情。

建文又好奇道:“照你这么说,当时这岛还没被水母吞掉,你们也并未发现自己长生不老,还在船上修造木屋,显然生活了不短的时间。那这水母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千岁摇摇头:“便是这节不记得了。我们当日送走徐公,就在这呆了下来,种下这些仙桃,应该是吃了那些桃子,才变成仙客的。”

建文大皱眉头。千岁与七里所说,大致能对应得上,但唯独这一节,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诸人脚下不停,一边向池中心趟着,已经能看到那一丛丛锦绣般的桃树了。这些桃树错落地生长在池中和船板之间,显得极为随意。建文远远看见青龙船就躺在这些桃树之间。

“还好有青龙!”建文喜道,“就算百里波金口难开,我们也可以从池底那团物事里钻出去。”

可他刚跨出一步,却被水池中钻出来的几个一丈多长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些东西在空中浮着个大脑袋,下面一段直直的纺锤状身躯,尾端却连着数根水母似的触须。它们在半空中活动无碍,只是显得恐怖得很。

“可怕可怕,就像渔家晒的章鱼一般!”哈罗德连连道。

“这……飞头蛮?”建文也惊恐道,“可是怎么都变成百里波的样子了!”

 

 

果然,那些大脑袋虽然白里透紫,质感怪异,眉目鼻舌却能一眼看出是百里波一般的俊秀模样,而且各个都比普通人头大上数倍,因此更加诡异。水母岛内诸般怪景层出不穷,建文他们也已经没有任何意外了,但面对这些“飞头蛮”,还是十分不适。

“在池底包住咱家的就是这种黏黏的东西!”哈罗德忽道,“这么说来,咱家差点也变成这般丑态。”

随着他的呼喊,这些飞头蛮彼此对视一番,齐齐围了过来。七里和腾格斯见状拔出刀,王狼也踩着水怒吼两声。

那些飞头蛮起先还退了一下,接着就好像收到什么指令一般,凌空飞了过来。

七里和腾格斯挥刀斩断数个飞头蛮,发现它们落到水里就化得无影无踪了,倒是不堪一击。但无奈它们是越来越多,纷纷从池子里飞出来,到此总有二十多个了。

这些飞头蛮挥动触手,想要把众人的手臂、脖颈控制住,建文挥着藤杖去打,它们也能灵巧地躲开,即便打中一两下也没什么用。

而且,赶走前面的飞头蛮,后面的飞头蛮就接着滑滑腻腻地缠上他的后背,一时间漫天都是百里波的大脑袋在轮番发起攻势。

“实在是难缠的家伙……”建文一边挥动藤杖,一边向七里问道,“你那残卷里写了什么对付这东西的法子吗?”

七里挥刀斩去建文背后的两个飞头蛮,摇摇头道:“没有,但我可以确定,这东西每出现一个,岸上的人就少一个。”

建文惊骇地向岸上的人们看去,他没有七里那种瞬间辨出人数增减的能力,但还是被这个发现惊得说不出话。他看了看哈罗德,道:

“难道就像哈罗德一样,这些飞头蛮……其实是那些岛民的遗骸所化?”

却见哈罗德大喊:“千岁阁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原来有两三个飞头蛮卷起千岁的胳膊和脚踝,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哈罗德见状跑过去,抓着那东西的触须不放,也被带到半空。

建文喊道:“七里!”七里点点头,她高高跃到半空,踩着一个飞头蛮助力再次跃起,接着挥手打出几枚镖,将绑着哈罗德和千岁的飞头蛮击落。

哈罗德和千岁重重落在甬道上,还好有池水缓冲,没有大碍。他们看向天上,七里没有那身袍子阻碍,果然重新变得凌厉之极,在飞头蛮之间踩来踩去,竟在十几息之间没有下地,但即便如此,他们心里还是都捏了把汗。

七里在半空接连斩却十几个飞头蛮,觉得时机差不多,正要跳下地面,突然脚上一紧,脚腕被一只飞头蛮缠住了。她皱皱眉,出刀向脚腕处的触手斩去,挥刀到一半,竟然连右手也被缠住了。

建文他们正在焦急地观看,却见半空中“嗖”地落下七里的刀来,正正插入池中,七里却在半空被定住了。

“不好,定然是呼吸不畅,动作也变慢了。”建文道。他左右看看,见自己和青龙之间还有些飞头蛮阻挡,又掂掂手中的藤杖,心生一计。

 

 

他向腾格斯喊道:“腾格斯,骑着王狼护送我去那边!”

腾格斯唿哨一声翻身骑上王狼,一溜小跑过来,伸手就将建文也捞上王狼的背。建文在狼背上坐定,向哈罗德道:

“你们好生不要被飞头蛮缠上,我这就去启动青龙。”

哈罗德正想说,青龙船又无法飞到半空救七里,启动了又能怎么样?却已经见腾格斯抡圆了弯刀,见到挡路的飞头蛮就砍去,两人一狼越冲越远,直向那林子去了。

千岁正忧虑地看着七里在空中挣扎,却听哈罗德喃喃道:“这桃林不像亲手栽种的啊?况且……拿桃核种树,结的必然都是毛桃,要想吃到大桃,还得通晓移花接木之术……”

“都什么时候了,谁要听你说这些……”千岁语中有些哭笑不得了。

不过她也觉得哈罗德说的有几分道理。就连她刚才也一直觉得奇怪,这桃林为什么不是齐整的桃园,而是错落地分布在池水和船间,倒像是有人随意撒落的?

“你不要哈兄说,可你自己说的却都不对。”一个声音从高高的蜃楼顶部传来,嗓门不大却很真切。“你记得的那些事,早就乖谬百出了。”

千岁向楼顶的仙馆望去,依稀能看到百里波是捉了一把藤椅坐在蜃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池水,四周也有一群飞头蛮左右护卫着他。

“百里兄?”哈罗德喊道,“快让这些怪物停下!”

“师妹啊师妹。”百里波一副大剌剌的样子,声音却惨兮兮的。“若不是你当日把桃子弄洒,掉到池子里、船缝中,变得不堪食用,咱们五百人后来也能多撑几天……”

“是我把桃子弄洒了?”千岁凛然道:“你的意思是……”

“你当然不记得了。咱们这五百个人在后来的日子里吃的,哪里是桃子啊?”

他深吸一口气:“而是彼此的身体。”

“什……什么……”千岁惊怖不已,好像有种种惨痛的记忆终于被揭开了。

出岛无果,人人相食,那些末日般的记忆,好像也被百里波用什么法子封存起来了,根本不是后来那些仙游之景。千岁越想越头痛,抱起头惊惶地睁大眼睛,却听见百里波仍然在楼上喋喋不休。

“嘿嘿,唯一承受这些秘密的人,你以为是你自己吗?是我!”百里波阴恻恻地道,“可我能怎么办呢,除了这么做,我能怎么办呢……还有你,哈兄,竟被你逃过了蜃虫的吞噬。但这次不会了,就让它们,把剩下的生者也都吞噬吧……”

“蜃虫?”哈罗德圆睁双眼,看着四周那些百里波长相的“飞头蛮”,一时觉得头晕目眩。“咱家听说有些水母并非单独的一条生命,而是诸多小虫粘结而成的一个水母形状,原来在这里也一样么?”

“是啊,都变成蜃的一部分,尽情享受仙境。这是对它最大的敬意了。”百里波指向空中,已经有一个“蜃虫”在试图将七里生吞进去。

哈罗德和千岁同时惊呼一声,连七里这等身手都被这些长着触手的怪虫困住,凭他们两人如何解救她?更别提更多的蜃虫向两人逼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七里阁下!”

七里的半个身子都被淹没在一重又一重触手之间,只伸出半个胳膊,眼看就要给整个吞噬掉,也渐渐停止了挣扎。

哈罗德他们正进退两难,池水另一边却突然爆发出剧烈的金色光亮,引得两人闭上双眼。亮光过后,两人再次看向蜃楼之下时,却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是一条十几丈长的巨大青龙,在桃树林间升腾而起。

青龙在空中直起身子,好像伸个懒腰一般,比桃树林还高出十余丈。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抖下一身木屑,须眉怒张,重重打开一个哈欠,嘴角后翻出一双足有成人手臂长短的獠牙。

青龙抖一抖浑身的鳞甲,身上还连着一些锚链与缭索;它在空中打个回旋,向七里被困的空中迅疾地飞去。

七里在重重触手的缝隙中,也艰难地看到了这一幕。她对着青龙熟悉的龙头和琥珀色的眼珠,无力地伸出胳膊。“救……”

“砰砰!”

触手外响过几声火铳,七里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好像马上就要从高高的空中永远坠下去了——

但在她模糊的视线中,从那龙角后面现出一个身影,也伸直了胳膊,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