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来到蜃船之下纷纷叫嚷不休,听来好像是终于要找百里波的麻烦。

千岁从人群中出来,走到建文他们身边道:“他们见水母越来越小,终于承认自己大祸临头了。”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大喊:“你看,我早就说这岛有古怪吧?你们都不听。要是咱们真的葬身于此,我杞人第一个不服。”原来是一个脖子长得奇诡,导致双目和鼻子都朝天生长的人。

建文从没在他们之间见到过这样一个人,便嘀咕道:“每次都是事发了,才出来你们这种事后诸葛亮。”

百里波在倒塌的蜃楼上听到他们叫叫嚷嚷,懒懒道:“这么一点事,就把你们吓住了?我倒想看看是谁道心不稳,急着往火坑里跳。”

他语调颇有威严,杞人眼皮子一翻,脖子竟然缩回来了。诸岛民一时不再叫喊,都想看看百里波是要说些什么。

百里波向后一指:“你们看这后面是什么。”

 

 

他所坐的位置正在一片废墟之上,废墟中隐隐发出光亮。此刻他站起身,微微让出些空当,那片废墟表皮的船板、柱石就有一些缓缓坍塌下来,露出那座蜃楼中的东西来。

那发出微弱光亮的,竟然是十余丈高的一座灰白泛紫的矮山,只是这山的表面光滑透明且又蠕动不休,坑坑洼洼的,看起来颇像人或兽脑子的沟回。

看到这座活的小山,众人大惊失色,当下就有几个人趴下吐了。有胆大的向前走了几步,看了看那小山表面散发紫红色暗光的褶皱,接着全身发抖着退后几步,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指着那小山说不出话。

众人仔细辨认,那些褶皱下面分明是一具具遗骨,各个像在鸟卵中一般蜷缩着,任由那小山吮来吮去,翻转不已。

换句话说,那座小山正是由类似蜃虫的材质,包裹了一具具残骸而形成的活物。

建文强忍着腹内的翻涌,艰涩道:“这是一种活的‘京观’吗?”这京观乃是战场上得胜的一方为纪功炫耀,将对方死者的尸体一层层堆叠,封土而成的高冢。

哈罗德叫道:“如果咱家没猜错的话,这……这大概就是那大水母的脑髓!”

百里波啐了一声:“什么大水母!不可对蜃灵无礼。”

建文不由和腾格斯对视了一眼,彼此均是点一点头。他们猜想,这蜃灵没准便是大秦船的船灵,虽然不知具体有什么能力,但看来也是因为失事才像鹰灵般失控,把这些人全部包在一起。

哈罗德不由得噤声,百里波情绪一缓,又慢慢道:“不过哈兄的推理没错,这蜃灵维持不灭,正是靠了各位的遗骸,它总归是要坍塌的,直到缩成一个极小的蜃虫,再慢慢长大。”

他说一句话,这小山下的人群就“啊”地骚乱一阵。先是因为得知自己已经身死,眼前的“京观”就是他们的遗骸;再是这仙境般美妙的岛屿竟然还要有覆灭的一天,真不知哪个更令他们绝望一点。有几个脑筋转得快的,当下就开始指责百里波不对他们告知实情,要扔石头把他砸下来。

百里波嗔道:“若不是我最后将灵魂献祭给蜃灵,哪还有这千年来的事情了?你们当日互相啃食尸体才得以长生,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到现在跑来跟我鸣冤诉苦?”

见众人安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总而言之,大家不要急躁。刚才那些化为蜃虫的仙侣,都是平日里道心坚定,对我说的话从没有半句质疑的人。早早地跟蜃灵报到,再次位列仙班之时,就肯定是一等仙阶。”

说到这里,他又满脸堆笑起来,还指了指那些长得像自己模样的蜃虫,就好像变成那种样子是一个莫大的荣幸似的。

建文见他一会笑,一会怒,显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再次?你是说水母岛下次生成的时候?”

百里波点点头:“我苦心经营,为的就是保存蜃灵不散。有我与蜃灵沟通,这蜃灵恢复元胎,再次萌生时,大家都会获得新生,人人有份。”

 

 

这岛的覆灭对百里波来说是轻描淡写,而他为了今天道出这些事情,恐怕也已经排演准备了一千年。

更奇的是,那些仅存的岛民这次竟然完全没有炸锅,还纷纷赞同起来。

他们有的说:“这倒是一桩好事!”有的说:“如此一来,我们便安心了。”还有的道:“不抢先向蜃灵报到的,就罚他们做苦工好了。”当下有人应和道:“对!好!做苦工!”

建文摇摇头,他知道秦人大概很少有“来世”这一说,但无论在哪个时代,这一套对人倒是同样吃香。他自己在石龛前参详甚久,已经对这些无谓的东西没了挂碍,但对于眼前的岛民们来说,只要讲到死后比生前还要美好,那就会有无数人选择抓住这根救命的稻草。

人群里但凡有面红耳赤,想要发表些质疑言辞的,就有几个蜃虫过去封了他们的口鼻,将他们一并吞下,剩下的人迫于那触手怪物的威慑,一时间也只能举手称赞。

建文见那些岛民自顾自地喝彩,喝彩的声音不小,总数其实却只剩下五六十人,连连摇头。七里却在一旁喃喃道:“没想到两拨人马,竟然有了这么不同的际遇。”

建文奇道:“你说什么?”

七里低声道:“当日那些士兵扎了筏子出海寻求救援,到了日本列岛是没错的。但后来他们找不到这个怪岛,就只能在日本定居下来,还把这段经历写在了石壁上。”

她语气平静,但道出的事实却令建文大为震惊:“也就是说,你们百地族,其实是当时那支求援队伍的后裔?”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寻思片刻,道:“怪不得你们有些剑法竟然和秦人很像。但太多年过去,连文字也一并丢失了——这还真像哈罗德说的那个屈伏塔的故事。”

七里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的那支兵马俑的队伍:“那支队伍守着徐公出海的秘密,千年来数度去中国追查线索,什么海沉木之类,全是因为那场失事而起。”

听她这么说,建文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自己脑中袭来。他寻思甚久,还是皱眉道:“等等……海沉木指向佛岛,但佛岛不是则天皇后建的么?”

若说七里是秦人后代这事,在建文看来尚属情理之中,那么秦人与佛岛有关这事,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了。

七里却转头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建文,你听好了。海沉木并非指向佛岛,它指向的一直是海王啊。”

海王?建文倒吸一口凉气,直直看向七里。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意味着要引入太多必然。比如,他们必须承认自古以来便有那么一股势力,将海王这类邪神安放在海洋中。若是徐公的航路与此有关,那意味着他是自发也好,被蛊惑也好,总之也是去寻找邪神的了。

他想起那个不受管控的哈罗德在临死前,拼尽力气说的话:海中自古有黑白两种势力相争,那黑恶的一方,叫做什么联盟……

“也就是说,那妖僧来复、芦屋舌夫……竟然有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同党,是在代代相传地做一些邪恶的事?我们当日除掉的,只是这个联盟的一部分?”

七里又点点头:“怕是如此。”

建文喃喃道:“可现在海王已经被我们联手击败并且超度了,那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又是什么?”

线索断裂,他俩一时无语,但总有一种预感,令两人觉得答案并不遥远,也许它就在水母岛周围。

沉浸在这惊人的发现和不安的氛围中,周围在乱糟糟地发生什么,他们已经完全没有在意了,直到同伴们摇着他俩,把他们唤回现实中,建文才听到千岁悲戚的声音:

“出去!你们得赶紧出去!”

建文定定心神,向人群中看去。

原来那些岛民对百里波的主意讨论甚久,辩驳得愈加激烈,当下就分成两拨,那些出言支持的一方好像已经忙不迭似地,自己就摇身一变,变作丈余长的蜃虫,竟然开始吞吃对面的人了。

“和当年相食之事,真的是一模一样。”从千岁的语气中,建文无法读出半点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