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王策,蒲川一直有所留意,毕竟那次海战给他留下过于深刻印象,他从未见过大明水师中有如此角色,前途无量又散发出罕有不受约束的名将气质,没什么架子,对海盗、海商与水师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有着独到深刻理解。

王策的一句话蒲川至今记得。

舒决口中轻轻重复着这话:“昨日的敌人,未必不是今日朋友。说得好。”

但他并不认可。

 

“至于王将军,说来也是命运多舛,听说他那次贸然单枪匹马出击之后不久就被调离水师,后来似乎是被发配到了西北大漠。”

蒲川也不由感叹,如此人才居然遭到这等劫难,也是造化弄人。

舒决却是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那这几日是要叨扰了。”

蒲川慌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这宅子只有一个老佣,平日里有些寒酸,照顾不周还请舒兄见谅。”

舒决眉毛一挑:“泉州蒲家居然如此节俭,难怪能够屹立南方不倒多年。”

“却并非如此。”蒲川有些面有难色:“蒲家门房支脉颇多,在下不过是一旁支,打理一些香料生意,前些年亏了一大笔,不得不抵扣宅子充公还债。这里原本就是一处货仓,暂且用以居住,也方便我清点货物。”

舒决多看了对方一眼:“蒲兄能屈能伸,也是一位汉子。”

蒲川摆摆手,笑道:“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我也想锦衣玉食,奈何时不我待呀……”

 

泉州府的几日都是绵绵细雨,仿佛雨季提前来临,阴云离离,星月黯淡,让人骨头酥懒起来。

舒决对沙袋子打了一会拳,肌肉涨缩让他头上冒出热气,他学自一位武艺高强的暹罗武士,暹罗技击讲究拳肘膝撞,攻击猛锐,杀伤性巨大,动辄伤人性命,气势惊人。这也恰好符合舒决对搏击理念,轻易不动手,一旦动手须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蒲川依旧在忙碌清点货物,要么就是到处调查市面货品价格,一一填上每日价目册,只有晚上才会回来和舒决一起把酒言欢。

至于黑白貔貅,蒲川带舒决去看过一次,就在这宅子下的地窖里,被黑布蒙住了双目。

这貔貅身体壮硕,如同幼虎,小眼长鼻,躯体全白,四肢与头部黑如墨汁,一身皮毛油光水滑,据说貔貅吼叫能够震慑邪祟,不过一旦蒙住双目它就不能窥物,无法叫嚷。

既然黑白貔貅无碍,舒决也就安下心等待时机。

“少爷少爷。”

三两一路小跑,门槛处差点摔了一跤:“不好了。”

舒决用毛巾擦拭了一下脖颈上的汗水:“慢慢说。”

“海禁开了。”

他不由奇怪:“这是好事。”

“不是的,少爷。”

三两气急,一时间好不容易才把前后说清楚。

泉州府的确是取缔了海禁,重开海上商路,却是多了一个桎梏,每一个出海成员都需要登记在册,有人担保。

这事倒是有几分麻烦,世上事就怕认真,得看泉州府知府是何态度,是缓是急,是放是抓,晚上舒决向蒲川问起此事。

蒲川给他斟了一杯酒:“舒兄多虑,今年知府考核即至,即将回京述职,关键当头他必定是事事稳妥,不会大开大合,谨慎为官之道。”

他夹了一口小菜,说道:“海禁已消,剩余就是择一安全时日,找一艘南洋货船,舒兄顺风而下,自然一切稳妥。”

晕晕乎乎,舒决这日喝了许多,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无力,发现自己手脚均已被铁镣锁住固定在墙体上,这才猛然惊醒:被那蒲川给算计了。

他想不透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蒲川没有第一时间擒拿自己,而是过了好几日直到海禁重开,这才下手。

 

此刻舒决置身于黑漆漆的地窖中,湿冷沉闷,耳边只听到一个沉重又均匀的鼾声,让他更是不敢动弹分毫,不知对方是何物。

蒲川直接用铁索在舒决身上缠绕来回锁扣,给他身上套了一层链子甲,沉重的熟铁和坚固钢头锁完全扣住了手脚关节,令舒决哪怕想要活动都十分费劲。

不得已舒决只有暂时放弃。

就这么僵持了不知多久,耳边传来一个响鼻声,似乎那东西醒了过来。

舒决屏气凝神,更是心中叫苦,眼下自己行动受限,保护自己十分困难,四下漆黑,根本无法得知对方是什么东西。

耳边传来呲呲噗噗的古怪响动,似乎那活物正在摩擦什么,一阵浓烈恶臭传来,原来是在拉屎。

不知为何舒决心里反而放松下来,少有活物会在拉屎时吃东西,估摸着应该不会对自己进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有软软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凑着,是一只手臂。舒决下意识抓去,却只抓住了一根柔软长鼻子,吓得对方拼命扭动跑开来。

原来是那黑白貔貅。貔貅机敏,并且对邪祟天生厌恶,是一种瑞兽,舒决看过图册,此番来泉州府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物。舒决心下一动,貔貅吞食铁器,连银佛舍利都吃,这是自己脱困的契机。

要让貔貅再次靠近十分不易,舒决想了个法子,模仿虫子叫声,吸着嘴唇发出叽叽声,果不其然黑白貔貅再次凑过来,舒决猛地一把抱住对方,运用暹罗锁技将其压在身下,貔貅拼命挣扎,说来也怪,却是不叫。

双方在地上扭打纠缠良久,很快貔貅屈服,舒决赶紧将锁链凑到其嘴巴,可貔貅只是用鼻子嗅了嗅就挪开了,一连几次很是不耐烦,仿佛在说,这什么玩意儿?没兴趣。

尝试了几十次,到最后貔貅都发怒撞向舒决胸口,这一撞总算是将他最后的希冀撞碎。

谣言害死人……

貔貅根本不吃铁!

舒决有些恨恨想,我再随便相信别人我就是狗,是狗。

 

冷静下来,他摸着貔貅光滑皮毛,心中思索对策。既然这蒲川将自己拘禁而非送交府衙,说明他另有所图,暂时自己是安全的。反倒是三两此时十分危险,不知他有没有逃走。

慢着,貔貅如果不吃银铁的话。

舒决停在貔貅背部的手停下来。

也就是说,那银佛舍利并非是被它吞下,而是另有由头。

蒲川并非是完全说谎,舒决自己和三两都去暗地打听过,蒲甘的确是有这样一件贡品,名气太大,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消失。

舒决几乎能够断言,银佛舍利的丢失不过是将瑞兽黑白貔貅推出来作为替死鬼,而这替死鬼只要“离奇消失”,整个就变成了一桩带有奇谈色彩的悬案,让明皇难以继续追索。

又是一起肮脏的背后交易。

舒决十分厌恶这种人。对他而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错的就是错,犯了错就要认,但事实上大多人都用各种谎言和借口来开脱。美其名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说这种堂而皇之话的人却忘了,江湖河海之上是有船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流向随波逐流,船可以。

这令舒决想起大海之中的一种银鰯鱼,它们在海中迁徙时会抱团成一个巨大银球状,这球体由银鰯不断高速环状游动构成,看似气势汹汹,可在鲛鲨眼里不过是一块肥肉,一撞就散,继而大快朵颐。

不少人以为模仿抱团就能够抵御危险,获得利益,以舒决这些年的经验来说却绝非如此。那是一种锁链,就像是眼下缠在自己和黑白貔貅身上的铁索一般,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安全。

一旦被控制,被豢养,就失去了活力与野性,这貔貅亦是如此,明明身体壮硕却如此懦弱,还不如海上那些并不大的鱼,人想要一己之力钓上一尾独行海鱼可是相当不易,不小心还有被拉下海的危险。

钓上来后你才会知晓,小小的长条鱼身里居然有如此巨力,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蒲家、或者泉州府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银鰯群,互相缠绕成一个看起来威慑十足的球状,置身其中固然会十分惬意,却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由的鱼,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牲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