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救人?

舒决听到这句话却没有任何嘲笑,只是心里涌现出无法言语的荒谬,以及一种愤怒的悲凉。如果说杀一人是为了救另一个人,甚至救另两个人、另一群人,做出这种事的人,到底是侩子手还是好人?

见舒决不语,蒲川猛地跪下来,用力在石板地面上磕头,叩得额头溅血:“舒兄,求你,求求你,行行好,你好人有好报,你一定能在海上大展雄风的,你就帮我一把,帮我一把。”

好人?我是好人么?

连舒决自己都不信。

 

“给我起来!”

舒决猛地拉起对方:“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蒲川惨然一笑:“大概都是命吧,舒兄,以前我很讨厌大海,觉得海上很危险,地面很安全,去海上只是为了更赚钱。可是到头来我才发现,待在陆地上,真正危险来到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舒兄,你不一样,你还有大海和船,可以尽情地去更远的地方……”

舒决点点头:“我明白了。”

手一抬,剑出鞘,胖胖男子背后凸出剑尖,又如毒蛇吐信一般瞬间回鞘。

蒲川胖脸上满是释然,仿佛终于能够摆脱此前的无尽疲惫。臃肿的身体摇摇晃晃,被舒决扶着仰躺在地上,这个哪怕死前也要恪守职责的男子拧紧的眉头终于舒张开来。

舒决给他整理衣衫,将他膝盖上沾染的尘土用手指和湿布揩干净,让人无法看出生前这个汉子曾陷入过如此窘境。

体内的不甘、不敢、愤怒、不怒、思念、无奈、遗憾与隐忍都随着粘稠赤红的血从胸膛伤口一点点渗到地面上,在蒲川的账簿上画下了终止。

 

 

直到把黑白貔貅运送到这艘周围被重型炮船首尾相连构成的巨大城寨高墙前,舒决依旧有些心不在焉。

前来接他的小鲛女很是喜欢貔貅,不断用手摸着它宽厚的背脊:“你还蛮快的嘛,阿夏号很好玩儿的,今天你可以好好玩,喏,这是我们阿夏号的金册,一共只有一千册,有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玩乐。”

舒决木木接过金册,却依旧面无表情。

小鲛女揪了揪貔貅的脖子:“它怎么不叫啊?”

舒决掰开貔貅的嘴,表示里头舌头已经被蒲家割掉,就是为了避免麻烦。

“哎呀,居然是个哑巴……你怎么了?被人揍了么?”

小鲛女很是好奇,这人前后怎么不一样。出发之前也不苟言笑,但有一种奇异锋芒,眼下却散发出难言的郁郁寡欢,整个人很低落,还有几分迷茫。

“我请你吃拍黄瓜海蜇头。”她很义气地拍平平的胸口说:“有什么不高兴你都可以给我讲。”

俩人牵着黑白貔貅沿着阿夏号外面的水道桥梁一前一后走着,舒决有些神不守舍在前面走,小鲛女只能跟在身后。

貔貅奇特的形态惹来了不少男女窥探,当看清小鲛女前面那个男子面容,不少姑娘都忍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

太阳炙热,却仿佛烤不尽前面男人身体之中的寒冰。他恍若是来自极远北方冻极之地的过客,腰间系了一把奇门兵器马来克力士,马尾红巾,失魂落魄,双眼无神,原本肃杀之气此时却变成了一种让人心疼的忧郁落魄,更惹得女子心中痒痒,只想要摸一摸他的眉脸,抱一抱他,问问他到底怎么了。

如此更惹得一些男人不满,看向舒决的目光充满敌意。

舒决突然停下来,仰头目视烈烈骄阳,喃喃道:“海上是不一样的,不一样,海上不必这样。”

他重复着这一句,原本瞳孔中涣散的精气神刹那间尽数回归。

是的,海上男儿不必如此憋屈。

纵横四海,就是为了坦坦荡荡,黑白分明,生死相随,摆脱枷锁。

 

后面小鲛女小心凑过去,左右端详这张精致的脸孔,嘟囔道:“你又好了?怎么没头没脑的。”

舒决回看了她一眼,小鲛女毫不退让对视,却发现这个男子终于恢复了此前那股子冷厉克制,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她笑嘻嘻说:“你倒是很招这里的小姐姐喜欢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呀,我认识很多人的。”

“不必。”

小鲛女哼了一声:“你这人也真奇怪,那么多美人都不喜欢么?有胡姬,有日本女子,有金发碧眼的欧罗巴女人,有天竺舞女,还有不少大明的……”

“你很烦。”

被对方一句话堵得小鲛女气道:“你你你这人不识好歹!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才不理你,就该让你淹死。”

“哦?”舒决反唇相讥:“原来如此,那你有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了?”

“呸。”小鲛女吐了吐舌头:“我对男人没兴趣,我只救女子,好看的女子。”

当时要不是以为你是女人,我才不救你。

舒决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去人少的地方,我不喜欢人多。”

小鲛女也不便拒绝,让人带着貔貅去万兽园,自己就开始尽地主之谊。

她个性活泼欢脱,很快就忘了此前不快,渐渐注意力回到乖巧的貔貅身上:“你是怎么抓住它的,它力气很大吗?据说能吃金铁,应该很厉害吧?”

舒决敷衍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应该看着我说话吗,没礼貌。”

小鲛女不高兴,这里的人都对自己规规矩矩讨好,这个什么狮鲛卫的小头目居然一副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给人感觉就像是自己是他侍女一样,当自己是破军还是贪狼一样。

“我不够吓人么?”

舒决这句突兀的话让小鲛女有些好笑:“你怎么吓人,你又没有大花臂,长得也不像是什么怪兽,能吓人很好么?就像是那个贪狼一样,一定让人人怕你才好?”

“你不懂。”

舒决摇头,心里突然一动:“花臂?这里可有很好的雕青师傅?”

“当然有。”

小鲛女好奇道:“你想纹么,纹手上一点不好看,要纹就纹在背上,最好了,衣服脱下来很美。”

“不,我纹在脸上。”

“你疯了。”小鲛女惊叫:“纹在脸上一点不好看,很不吉利。”

舒决懒得和她扯:“你告诉我在哪,我自己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鲛女骄傲地说:“我可是阿夏号上屈指可数的雕青高手,一般人我不出手。看在你帮了咱阿夏号找来了貔貅,我也就勉为其难帮帮你好了。”

舒决怀疑:“真的?”

小鲛女急了:“别看不起人,我很厉害的。”

“多厉害?”

“我保证,不纹好不收钱的。”

“……”

 

舒决上身赤裸仰躺在长条床上,露出白布似的匀称纤细肌肉,有些脸色古怪:“纹脸上需要脱身上衣服?”

“别吵!”小鲛女翻出一个小药箱,里头一整排的道具,调制盘,色墨,针头,七八根像是短筷子似的木柄,以及一罐子尖尖针头。

小鲛女熟练麻利地选了针头嵌在木柄上充作针嘴,固定住后开始选墨,她做事时与平时活泼好动截然不同,沉稳又寡言,透出罕有的恬静。

“雕青刺面是不成的。”她开口道:“刺面是发配充军的犯人用,避免逃走,你这样做只会低贱自己,我给你刺在脖子上,也足以让人看见。”

舒决默许了。

小鲛女又问道:“你是刺字、刺兽还是刺花儿?”

舒决看向她:“有什么讲究么?”

“自然是有的,刺兽昭示勇猛,刺花儿往往预示此人生性风流,刺字则是以此鞭策,不过雕青切记雷同,从第一个雕青起我从未给人纹过两个相同的。”

小鲛女摸了摸他脖子:“我看你这人,倒是像是一种鸟儿。”

“鸟?”

原本想要说纹狮鲛的舒决来了兴趣:“什么鸟儿?”

“天竺佛门有一种护法神鸟,叫做迦楼罗。”小鲛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种大鸟以龙蛇为食,专吃天下剧毒之物,倒是和你这臭脾气一个样子。”

“吞毒鸟?有趣。”

《舍利弗问经》曰:迦楼罗神者。先修大舍。常有高心。以倰于物。故受今身。

迦楼罗生性孤高,一生猎杀毒物为己任,毒性不断堆积体内直至发作,它会全身燃起熊熊大火以焚尽毒染,最终只留下一枚纯青琉璃心。

“不过有些不吉利。”小鲛女有些苦恼:“还是换一个好了。”

“不。”舒决看向她,破天荒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就迦楼罗。”

小鲛女不解,这男人也真怪,她提醒道:“一旦雕青,极可能一生都洗不掉了,你可要想清楚。”

“来。”

小鲛女小心翼翼地以针头在舒决脖子上勾画着,她手很稳,在舒决白皙的皮肤上纹出细细红线,舒决睁着眼看她,第一次觉得小鲛女很美,她睫毛眨也不眨,明亮的眼睛牢牢凝视下方皮肤,嘴唇抿紧,对舒决视线接触毫无反应,彻底沉入了自己雕青中。

他问:“你为什么会雕青?”

“别说话,会影响我针刺。”小鲛女低声警告了一句,而后又回答说:“我刚来阿夏号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只有一个脸上刺了字的女子和我说话,她是一个罪人,所以被刺了面,平日里都是蒙着面,后来她让我帮她将那刺的字画成一朵花。”

“你画了么?”

小鲛女用手压住他嘴唇让他不要说话,手上却没有停下,依旧稳稳刺纹。

“她的脸被我画毁了。”小鲛女用一种怅然的语气说着:“她是一个很美的人,美人都更爱美,毁了脸,她就忍不住跳了海。从那后,我学会了雕青,从未失手过……记得定期来阿夏号,我好给你补一补,人胖了或者瘦了会对雕青有影响的。”

舒决也在阿夏号上听闻小鲛女的事,传言她喜独自驾船流连海上,寻找那些长得漂亮落了海难的女子。

原是如此……人人皆有过往嗔痴。

舒决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蒲川和小鲛女他们都陷入过一种深沉迅烈旋涡中,而自己没有过,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的缘故。

小鲛女以手里镜子照给舒决看他脖子上的迦楼罗,那是一只鹰首利爪的神鸟,威风赫赫张开双翅,仿佛正待与一头蛟龙厮杀。

吞天下奇毒而化作琉璃玉,宁可烈火焚身也不认输。

凶猛嗜血狮鲛在这一日化为庄重严苛的迦楼罗,纹在舒决脖子上,让他拥有了另一幅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