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对这头巨兽,推潮鬼的小花船就像一只甩不脱的牛虻,紧紧尾随其后,这是对大明国威何等的侮辱?

那群小伙子行乞的花样还挺多,见破烂船板帆布行不通,又擎出一个奇大无比的海螺,凑到嘴边,齐齐唱起一首乞讨惯用的酸词。一个唱着轰轰烈烈,一个和着卿卿我我,那海螺似乎能聚声传音一般,仅凭两人的声音,就把尾翼这片海域搅得其吵无比。

大明船上颇有几个水兵是闽南人,这会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这尾船上管事的是个千总,被流浪老头吵得心烦,拿火铳招呼又吓不走,便呼喝手下拿点银子出来扔给他了事。可是这帮属下们能有几个愿意掏银子的,一时间有的说:“银子扔不准,见水便沉”,有的说:“这老头是冤魂所化,是个霉头”,有的又说:“大白天哪有冤魂?”这么推诿一番,尾翼几条船还是不免停滞了几分。

铁面佛见阵型受扰,连忙叫旗手传令到后面,说再有滋事者,一律击毙便好。

 

本来朝廷对这类事件曾有一道圣旨,严令禁止两军阵前扯些有的没的,否则便会治罪。千总收到令,叫声:“开火开火!”便有炮手架了大炮,火铳打蚊子般打在海面上。那黑老头早有准备,把船一翻,船上人等似几条黑鱼一般钻入海潮,再也不见踪影。炮手们遍寻不到,也就停火了。

“妈的什么霉头,出门就遇翻船。”千总看着一群士兵手忙脚乱,不禁骂了出来。“行了!快收了吧!”

炮兵们收了火器,接着又是令兵举旗呼号,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

“又怎么了!”千总不耐烦了,“这种事以后别再报与我,该杀的杀!”

接着他瞥向海面之上,只见视野内现出一支庞大的舰队,正朝大明舰队全速开过来。

“千总……这回是报还是不报?”旗手们迟疑了。

“报。”千总头上急出了汗,“快他妈报!火器呢?火器再拿出来!”

这段行程并不远,走蛟船为了准备作战故意放慢了速度,却还是没过多久就开近了大明船队,建文终于看清了对面的兵力。

 

“青龙……”

他在心底极力呼唤青龙,但并无任何回应。北海水师对四灵守得这么紧,照这个情形看,想要偷偷潜入押解船,真的是要花一番力气了。

大明那边的瞭望手又报了一遍敌情,铁面佛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往船尾走去,费信搬着马扎紧随其后。好在铁面佛心如磐石,换做别人,早就被这混乱的恶作剧给气得七窍生烟了。

不出他所料,赶来的船队的确是蓬莱的判官郎君所率。

“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成了废人,才来寻仇的?”费信把马扎放在甲板上,刚刚好在铁面佛坐下之前摆正。

“不可乱说。”铁面佛道。“依国师命令,甩掉就好。”

 

现在茫茫海面之上,两支船队变作一个行,一个追的态势。建文又在走蛟船上看了几眼,对小郎君道:“不要吃定大明舰队的速度前行,否则会被他们耗住。燕尾停下一剪,我们就被动了。”小郎君应喏了一声。

建文说着便和七里、腾格斯挽了缆绳,要往哨兵船上降。七里和腾格斯先降下去之后,建文看了看小郎君瘦高的身影,笑道:“对了,你刚才果然没有拦下我!”

“现在你是我上司。”小郎君抱臂回头道,“天下有哪个燕小乙不曾拦着玉麒麟送死,又有哪个燕小乙成功过?”

这又是海盗间流行的荡寇故事,建文知道他这也是在评价破军身死之事。看来刚才推潮鬼所说的因果宿命,他默默听来还是记在了心里。

建文看看眼前森严壁垒的大明水师,向小郎君道:“我可不是玉麒麟。帮我打好掩护,谁都不许阵亡,咱们回来喝酒。”

“阵亡啊……这帮弟兄根本不会在乎。”小郎君又道,“不过你这一去会不会做宋公明,他们可都想看看呢。”

他这话倒是掏进了建文心窝子里。不熟悉建文的那些蓬莱判官,到底会觉得他是皇族后裔。所谓人心隔肚皮,他们之所以愿意跟着他惹是生非,也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看他跟大明到底断绝到了什么程度,免得以后把蓬莱卖给大明。

腾格斯听得不耐烦了,在下面催促道:“快来吧,要打马吊牌回来再打。”

建文抓稳缆绳上的套环,从船舷处“簌”地消失了。

 

这小船上只有一个哨兵,和建文、七里、腾格斯凑成四个驾驶位。事实上,仅仅腾格斯一人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船落到海面上时,建文朝两边看去,只见两军第一项照例是打了旗语叫阵。蓬莱这一方的大意是指责刚才大明打了一通就想跑路,天下没有这等道理。这类旗语对铁面佛来说,也是所谓“有的没的”一类,因此不予答复,两队船仍在继续向前开,继续一个打着旗语,一个置之不理。

哨兵船为隐蔽起见,覆着一层蓝布,经水一打湿,从上面看和海面很是相像。它内部结构古怪得很,需要奋力蹬动一个曲轴连枝才能动,比青龙船难以驱驰得多。三人熟练程度不及哨兵,把腿蹬得酸痛,速度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

“没有青龙船,可真是寸步难行。”建文叹道。

他此前经历的各种战术中,有大半是靠青龙船的速度优势才能完成。现在缩在这艘小自行船里,束手束脚,的确是相当不便利,但龙灵被关在那个木质容器里,想来肯定更是难受。

“大王这等身份,当然需要灵船保驾,我们可是蹬惯了这小船的。放心交给小的掌舵。”蹬船的哨兵倒是有几分从容。

他把稳小舵,调整好各处曲轴连枝的力度,船就开得比刚才快多了。等开出一段距离,腾格斯搭上弓,将一支蓬莱的箭射在走蛟船船头,这是刚刚约定好的信号。

接着,第一轮炮响在海面上响起。

 

铁面佛端坐在船尾,本来想以全速继续向前开,没成想蓬莱船队以走蛟为带领,竟然开得越来越快,马上就迎头赶上了。也许是见自己晾着他们的旗语不回,还奋力开了几炮。

“都是虚张声势。”费信撇撇嘴。

铁面佛却摇了摇头:“刻意搅乱由我们主控的距离,对方定有高人。”

他手里捏着鱼尾符,思忖片刻,接着叫令兵传令,还以炮击。大明尾翼的几艘船只转过腰来,新火炮纷纷齐射,硬生生地用射程在海面上拉开了追逐战的距离。

费信又道:“反正尾翼也有火力压制,他们攻不过来。”

铁面佛又摇摇头:“咱们这次兵马带得少,你想,如果他们联合海上诸家海盗,从不同航路合伙瓜分咱们这支船队,那咱们还有活路吗?”

他又道:“说到底,咱们新水师在这里还不是地头蛇。”

费信被连呛了两次,感觉没来由的那股自信正在渐渐褪去。他从没见铁将军像今天这般话多,一时便也叹道:“那么国师爷把这趟差事交给咱们,难道是棋差一招,凶多吉少了?”

铁面佛对这个小文官的丧气话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怎么可能,那可是国师爷啊。”

怎么今天自己是怎么说都不对?费信绷起脸来,接下来他真不知道是该悲观还是该豁达了。

 

大明船只虽然体格巨大,但每一艘皆是由数十上百的官兵踩橹摇桨前行,建文他们猛蹬了一阵,才终于赶上了这些巨舰的行踪。借着两军空中互射的当口,他们从大明舰队的尾翼之外进入船只的核心部分。

哨船从一个盲区迅速划到另一个盲区,现在倒是不担心被双方炮弹击中了,但接下来就是要绕过铁为鉴的座船。

哈罗德在此前曾经提醒他们,当一艘巨舰开得飞快之时,小船盲目接近它就可能会被一阵海流拍在大船上,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比较好的方式是从船尾悄悄绕过,但这也会十分考验哨兵把舵的技艺。

如果行得离船尾太远,脱离了铁为鉴的盲区,那么肯定是一通乱箭嗖嗖招呼下来了。如果行得太近,那缓缓摆动的尾舵,每一样都比哨船大上三五倍不止,万一不小心碰上,同样也是个死。

哨兵小心贴紧这艘巨大的船只,一边喊着“紧!”“松!”让诸人调整蹬船的速度。好在这船尾处水流呼噜噜响动不停,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靠近。

“大王,接下来更刺激了。”哨兵摩拳擦掌。

建文、七里的腿已经酸得不行了,现在他们无比怀念起青龙船的好来,正发誓找回船后要好好喂它一顿上好的木料,现在听哨兵说什么刺激,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什么刺激?”建文虚弱地问。

哨兵指指前方:“这海上落棰,我也是头一次玩呢。”

三人顺着哨兵指示的方向看去,只见视野里能见到的海与天全部被一些巨大的构造占满了:

视野的左边,是峭壁般竖立的大明宝船,海浪沿着吃水线上下舔舐,每次起伏都要有丈余高。

 

视野的右边,是一排起起落落的巨橹,每一根都有金陵皇都的柱子那么粗。它们就像哈罗德素描里的西洋钢琴一样,一锤一锤地击打在海水中,激起小山般的水花,便是十条巨鲸在这里游走,也不免会被打得头骨迸裂。

并且,随着哨兵船的接近,那水花的声音变得愈加震耳欲聋,就好像炸雷在耳边纷纷炸开一般。

“船壁和船橹之间,就是咱们的航路!”那哨兵大喊道。

七里也对建文喊道:“原来等不到那么久!现在你就可以死个明白了!”

建文不禁咽了一大口口水。七里竟然也会开玩笑了……虽然这玩笑一点不好笑。

轰鸣的水声之中,只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那并不是日头落了,而是第一枚巨橹在哨兵船旁砸下,汹涌的气流、咸腥的海水、被拍得昏死的海鱼,一并倒灌进本就狭窄的小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