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让他这么砸了几下,冰盖竟然轰隆隆地震了一震。

建文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当然不是腾格斯一击之功,他和判官们对视一番,心中猜测:“定是上面的蓬莱船队开炮了。”

“咚!咚!咚!”

连声震动从上方传来,这冰盖随着炮击,终于被一点点地蚕食出一个洞!

群雄精神大振,立刻重新抖擞精神,建文胡乱比了几下手势,意思是把昏迷的人绑在一起,在洞口开凿好之后,再吊上去救助。姚勇很快负责起这项工作,这家伙翻着水泡眼,在水下竟然比所有人都灵活,也许他半个人已经变成食人鱼了。

蓬莱将士一个接一个失去了意识,被姚勇用腰带和绳索绑作一串。姚勇看起来很开心,他用力把串好的七八个人往自己身上一绑,示意他要先把晕过去的人拖上去。然而他刚蹬了蹬腿,众人却看见他整个人往下沉了一沉。

众人心道:“怎么回事?”

再向下看去时,却见失去意识的蓬莱将士们身上竟爬满了成群扭曲的海草。那海草仿佛有生命一般跳动着可憎的舞蹈,悉悉索索地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乐音,硬生生地把一串人拽了下去。离得近的将士艰难地挥舞着手中兵刃斩切那些海草,它们却越变越多,争先恐后地扭动着自己的肢体把更多的士兵缠住。

姚勇鼓着水泡眼挣扎着使出食人鱼能力咬噬着自己周围,想要做些什么;他四周的海草间忽又钻出许多长得怪异的草绿色怪鱼怪虾来阻挡他的攻击,最终姚勇没能躲过,他和海草一起,沿着冰柱的底端被拖进了深海之中。

整个被吞噬的过程持续不过数息,仿佛这是对建文的计划莫大的讽刺。

建文眼眶发热,心中已然悟出这一劫的来头——

“青龙……连你也不受控制了吗……”

朱雀之烈火,玄武之寒冰过后,还有青龙这万物生发之力——第三道死阵还是来了。

那魔性十足的海草森林越长越高,逐渐拖住了建文的身体。

“嗵嗵!”

几枚巨大的炮弹裹挟着充满气泡的海水,缓缓坠入茫茫的海草森林。这意味着冰盖被成功炸开了一条通道。

建文觉得自己四周银光闪烁,好像是七里、腾格斯和小郎君他们正在焦急地帮他砍着那些令人讨厌的海草。但建文脑子里似乎空空荡荡的,甚至觉得有一股海水灌进了他的肺里,很不舒服,可咳也咳不出来。而胸腔中那种和青龙的共鸣,此刻在水下却变得无比清晰。

是否自己坠入这不受控制的无边藻海,就可以与青龙重新联结,告诉它停止这种杀戮?

还是说,青龙是有意在以这种方式重新寻找和他的结合,却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

建文心中非常酸楚。

就在建文即将停止思考的时候,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那感觉柔软而有力,还夹杂着一丝咸腥;接着是一股久违的空气注入了自己的胸腔。

是为了呼吸这一小口气体吗?他的心脏不正常地恢复了搏动。

——不,那是因为七里的嘴唇第一次触碰上他的嘴唇。

这冰冷的海水已经足够苦涩了,建文没能在海水里流下眼泪。

 

 

“呼啦!”

七里将建文拖出水面,眼神怪异地瞪了他一眼,就又钻进水里不出来了,接着腾格斯和小郎君的头也冒出来,接着是王狼,两人一狼的表情也都怪怪的。

呼吸着久违的空气,建文努力睁开眼,发现身处之地是一道两三抱宽,两三丈高的冰穴,直上直下地像一个不甚规则的深井,井口还能看见一轮明亮的圆月。他们泡在水里,头顶已经有士兵在往上爬了。建文急着朝下看了一眼,七里一时没憋住,还是冒出头来。

建文劝道:“哎好了,别再躲了……”

接着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能听见七里“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还没完,琉球三老在不远处的冰穴内壁,也一个接一个“哼”了三声,至于是什么用意,就很难说了。

建文一时有些窘迫,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七里的气息,他的思绪忍不住飘飞——虽然刚才那件事是形势所迫,但它发生的方式也太凑合了吧?如果它总要发生,那自己为什么早先从没主动些,非得到生死关头才……

但现在显然不是自责这个的时候,他只能自己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发现别人都是以兵刃凿着冰慢慢往上爬,琉球三老却是以指力扣住冰壁攀爬,足见功力深厚。

不知怎么地,建文想到此节,脑袋突然“嗡”地一响。接着,他不顾肺里还混着海水,朝上凛然喊道:

“大家别上去!”

“大王什么用意,这里可冷得很!”铜凤凰已经快攀到了冰穴边缘。“怪了,上面怎的也没人来搭把手。”

“咳、让岸上的兄弟……跳下来!”建文咳得愈发猛烈,“会……死……白虎……”

脚下的水藻还在往上攀爬着追赶他们,现在还未到脱险的时候。判官们虽然满腹疑惑,却只能高喊“下来!快下来。”

铜凤凰道:“好好,听您的。”

但出于好奇,他和几个手下还是朝冰穴上探出头,看了一眼。“妈……妈的……”

众人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但接下来,一道道飞影从洞口极速闪过,铜凤凰他们几个猛地从井口摔了下来,直直地坠入海水,很快就被虎视眈眈的海草群吞噬。而他们坠入的地方,海水竟被染成了红色。

建文心中惋叹一声,痛惜地嘱托众人:“大家扒住冰壁,谁都不要出洞——”

他还没说完,小郎君突然目眦欲裂,怒吼了一声,拔出背上的斩马刀,一拍海面,整个人直冲上去。今日以来牺牲的将士全是他朝夕相处的亲兵,他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了。

建文焦急喊道:“别冲动!”

可小郎君冲得甚快,连琉球三老也没能拦住。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从洞口上方传来,接着兵刃声越发密集。

冰壁之上,乐通天焦灼地蜷了蜷身,想要去助力,廖三垣的手却搭上他肩膀。

“廖先生……”乐通天急了。

廖三垣无奈地摇摇头。他朝洞口喊道:“判官郎君!差不多就下来吧!”

“嗵!”地一声,小郎君整个人像枚炮弹般坠落回海水中。王狼勉强地顶起他,大家发现他满身都是尖利的伤痕,机械手也失去了半个,而剩下的半个正费力捏着什么东西;左手中的斩马刀更不知去何处了。

又是一群飞影从冰穴上方掠过,洞口比刚才多了一分殷红的颜色,那是血液一寸寸渗了过来。在洞口外,船只的木构接连崩塌的声音轰然传来,好像丧钟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郎君半晌没说话,只是用半只残手擎出一个钢铁做的东西,他哑声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那东西有一只鸟头的脑袋,尖喙利齿,两只翅膀像刀一般锐利,刀锋还沾着血液。

腾格斯和哈罗德抢上来彼此看了一眼,颤抖道:“飞鱼,是铁的飞鱼……”

小郎君恨恨把飞鱼捏扁,扔进海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仿佛一颗炮弹炸在众人耳边:

“岸上的兄弟……全都没了。”

 

沉默。

此刻,没有人再想多说一句。或许,沉默才是对逝去的兄弟们最大的哀悼。

诸人已经全都脱离了冰晶下的水面,在冰壁上努力站定。

头顶的飞鱼群机械地一遍遍扫荡冰面上的世界,白虎阵那无穷的肃杀,是第四道,也是最后一道大阵,只有小郎君活着见到那是怎样的一种场面,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评论。

而冰壁上趴着的,竟只剩十三个人。

所有人嘴上脸上都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比刚才在水下时更不想说话。这些蓬莱军士经历过许多热血沸腾的战役,但没有一场让他们败得如此离奇。

海藻到达了水面也就不再向上纠缠了。冰块寸寸化掉,稀释的血液流到每个人他们的手上、脸上。

伴随着水草的消失,青龙在建文胸中的引潮之感,还是一缕缕退去了。

头顶一遍遍巡回的飞鱼群,也终于没有了动静。

冰盖下延伸的死亡冰柱不见了,冰川开始分崩离析。这引得冰穴轰然开裂,变作一座座冰山,众人站立不稳,脚下的冰壁也因为融化而有些打滑,但比起刚才那些可怕的杀戮,这只能算是小麻烦,他们在冰山后隐藏身形,为自己的脱逃尽着最后的努力。

过了许久,远处传来大船途经的声音,又远远地消失了,应该是把四灵阵毕的船重新又开走了。

一座冰山上,哨兵本能地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小郎君靠在冰里,忽地喃喃道:“是啊。这的确不是纯粹的战争。”

廖三垣在另一座冰山上道:“贼秃这杀阵的确是通天彻地,北海水师肯定以为我们没人能逃得掉,那两个妖人也同归于尽了。”

劫后余生的十二个人分别附着在四五座冰山上望向建文,脸上均是一副恍惚神色。

建文压下心底的痛惜和愧疚,轻声安慰道:“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映着四起的晨星,蓬莱众人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几分光亮。

远方是连绵三四里的冰川,浮冰之间仍是浮冰,只有一艘失去主人的残缺吉卜赛花饰小船半扣在冰冻的海水中。

是啊,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但,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