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见这禅师穿着黑色的日式僧衣,眉头皱了皱。他趁众人鱼贯而入,拽了建文一把,低声问道:“怎么又是和尚?这回没什么邪门歪道了吧?”

“这位是普通高僧。”建文道。

不过花开得早,草长得盛,这并不是肥后国的火山灰肥沃能解释的,建文觉得这个当地的长老耆宿一定知道些什么。他顿了顿,又对小郎君说:

“不,也不一定。”

小郎君:“……”

 

知客僧上了茶点,莲涛宗舫在中庭坐定,重新用了一种惊异的语调对建文说:

“不过啊,老衲倒是挺意外的,因为那天哑鲁国王子告诉老衲,说施主你在海上死了,他要回大明告诉一个什么人。”

建文恍然大悟,怪不得家家户户贴着自己呜呼尚飨的惨状。

小郎君吹了一口额前长发,道:“段阿剌沙这个大嘴巴,下次见到一定饶不了他。”

建文叫他不要在禅寺喊打喊杀,接着向莲涛宗舫问道:“他有没有说那人是谁?”

“大明太远了,说了老衲也记不住。”莲涛宗舫摇摇头。

建文低头思忖一下,又问:“长老,还有一件事相询。火山过后,有没有奇怪的人来过这里?”

“哦?施主是发现什么异状了?”

建文老实答道:“我想那天下灵船出自一个叫宛渠的地方,火山丸却是从阿苏山产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通往宛渠的路径可循。要论这地方德高望重、可以保存这个秘密的,我想只有大师您了。”

“你的推测倒是不错。”莲涛宗舫长叹一声,“我那老师父舍报示寂,就是在那场大灾难里。后来我有一帮奇怪的朋友的确找到我,把一样东西给了我。”

“安答,让你猜中了!”腾格斯比谁都高兴,毕竟找到宛渠的线索就意味着离重驾乌都罕号又近了一步。

莲涛宗舫作势让小沙弥端来一个乌木盒子,原来是个供箱。供箱的一侧简单地贴了张麻纸,上书莲涛宗舫的法号法名。

“喏,就是这个东西了。”

莲涛宗舫打开了那个木盒,及至木盒开启,小郎君先喝了一彩:“好兵器啊!”

盒中静静安躺的,竟然是一柄战锤。这锤大概不到一臂长短,锤首六道瓜筋,以一朵铁莲花托底,锤柄有个兽吞,威武逼人。

腾格斯刚才没发话,看了一会终于奇道:“这是俺们蒙古人的战锤,怎么在这里遇到?”接着心想:“定然是征东时候流落到日本的,被这和尚藏起来了。”

果然,那锤身和锤首刀痕宛在,显然是与日本人的利刃交锋过无数次的。

莲涛宗舫自己擎起这把战锤在众人眼前晃晃,缓缓道:“吉备川将军喜欢把玩钝兵,好几次想要把这个东西讹去赏玩,可你知道为何我不给他?鄙小院又为何要藏着这件凶器?”

建文正色道:“可见这已经不是凶器,而是一件法器。”

禅师笑道:“不错。我之所以要留住此物,正是因为与宛渠人有言在先,待有缘人取之。说起来我上次便有预感,但你们匆匆而行,没想到还是折返回来了。”

“俺这个蒙古人,命里就是要拿到这个锤的啊……”腾格斯眼睛已经发直了。“他们有没有说。俺用这个锤就可以取回鹰灵船了?”

还没等禅师回答,山南老却扯着脖子抬起杠:“诶,老兄,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是有缘人,就不怕他们也是讹你的?”

山北反驳道:“我们一行人本来是为哑鲁王子行踪来到日本,没想到先找到的却是宛渠的消息,可不正是有缘吗?”

那禅师仿佛早有准备似地,把锤往回撤了一下,忽然语重心长地说了句偈子:

“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接着才把锤交给了腾格斯,又向琉球三老答复道:“如果是有缘人,自然能叩开有缘门。”

腾格斯连声道:“是,是。”

他郑重其事地接过锤子,立马转头问建文:“这诗什么意思,什么剑啊风的?”

建文摇头道:“孽缘啊。你祖上攻下南宋时,在我们雁荡山包围了一座能仁寺,把刀架在老禅师无学祖元项上,当时便要砍下脑袋来,无学祖元毫无惧色,当时就念了这两句诗。”

腾格斯看向莲涛宗舫,后者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和尚中的勇者啊!那后来呢?”

建文接着讲道:“那元军也是个有慧根的,听了这诗连忙退下了,脑袋没砍成。无学祖元后来远渡来了日本,这则‘临刀偈’也传了过来。”

莲涛宗舫补充道:“奇的是,祖元禅师把临济禅带到日本后,忽有一日说‘控恶马辔,夺魔王帜,箭掷空鸣,风行尘起’,接着便有蒙古船来袭之事,因此当时北条将军早作准备,找了芦屋家的阴阳师来对抗,后来的事,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建文奇道:“还有这等事?”心里默默盘算起这其中盘根错节的秘辛来。

腾格斯也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自己熟知的征东之事还和日本和尚相关,真是一层秘密套一层秘密。这帮日本和尚根本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以他简单的直肠子推测,可以说要么是帮宛渠,要么是帮国师联盟。至于眼前这个和尚,自然肯定是帮宛渠的了。

“俺……俺要消化一下。”

他刚要再向建文求助,建文却极高兴地拍拍他肩膀:“自己慢慢想去吧,拿上它咱们走。”接着向禅师行了礼,呼喊蓬莱众人这就要动身。

腾格斯道:“去……去哪儿啊?”见建文已经行动起来,便也向禅师行礼告了别。

琉球三老留在禅寺休息,年轻人们借了马,问了路,便由建文领头奔驰着朝阿苏山进发了。

 

这片草原的确适合纵马狂奔,建文和七里仿佛有默契一般,同乘了一匹马。现在队伍领头的马上,建文在后,七里在前,马背颠颠簸簸,一开始他们还有点不适应,但随着马儿跑了一会,两人的节奏就跟上了马背的起伏。两侧分别是小郎君和哈罗德的马,他们倒像是有意地放慢了步伐似地。

七里不用操纵缰绳,只是直直盯着前方,也不说话。建文知道她肯定是想到之前的约定,不禁有几分得意,在风中说道:“咱们说要在阿苏草原骑马,这就做到了。”

七里听她这么说,微微转回头:“你觉得很简单吗?后来我要你陪我在琉球山洞过一辈子,你也没反对呢。”语气中难得带有几分戏谑。

“有这等事?”建文不知昏迷那时的事,这会在颠簸的马背上却听说了。

“怎么,你反悔了?”

建文骑虎难下,道:“谁说要反悔的?哎,七里按司,你不会这便要回琉球吧!”

风声甚急,他们也只能努力把声音提高点。

七里道:“以后总归是要回去的,不然……不然琉球就没有人等你了!”

七里说完突然两颊飞红,两人各自都觉得,这么喊着说话颇有一种海誓山盟的感觉,以至于说什么都怪怪的。只听后面“扑踏扑踏”响动,却是腾格斯骑着王狼赶了上来。

刚才他一直在后面骑着狼,尝试着挥舞锤子。那些马儿不愧是受过高僧照料,见了王狼,也不惊也不惧,依旧在草原上撒欢似地跑。腾格斯骑到和建文他们齐头并进,挥挥锤子道:

“不是要我砍春风吗?可这是锤子,又不是剑。”

建文还没有细说,马队已经一路奔驰到草原中的一座鸟居前面,七里道:“可以停下来了。”

众人勒了马,只见七里前去仔细辨认了一会,道:“这座鸟居那边,便是阿苏山火山神的神社,供奉的是健磐龙命大神。”

建文道:“看来就是在这里了,藏木于林,真是隐蔽的最佳场所。”

七里也点头道:“虽然不是忍术,却可以称得上至高一级的忍术。”

腾格斯满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建文笑嘻嘻地看向腾格斯:“腾格斯,你拿刀去斩春风,结果会怎样?”

腾格斯挠挠头:“我刚才想了,风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没法砍。”

“那就用你这柄铁锤,去敲击那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门吧。”

腾格斯恍然大悟,举起锤子,走到了鸟居前面,嘴里还喃喃道:“也是巧了,鹰灵的能力就是操纵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