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欢便笑吟吟地道:“你在皇宫里讲秘密……赛哈智,说你蠢你还真不聪明。我要是没兴趣,闲得到此来干什么?我再问你,你在胡大人手下做事,委屈得厉害吧?是不是想努力做几年,等他病死了,自己便好做个都督啊?”

“你……”朱欢这般言语相激,让赛哈智心里生了一团火,恨不得把这个小魔王一把掐死。但对方毕竟是王爷,身份摆在这,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而且……这个人小鬼大的宁王是为何也要来这里查案,实在是令他想不通。

“你以为姚国师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姓胡的看上去病恹恹的,其实命硬得很。”朱欢边说边掰着手指头,“你熬不过姓胡的,姓胡的熬不过这和尚。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我最近要去见他一面。”

朱欢的语气十分笃定,这下赛哈智全明白了。眼前这个看上去每天游手好闲的少年向他发难是伪,提出联合胡大人才是真的。

一个不得志的王爷,一个不得志的能臣,好像是要联合起来做些什么勾当了。

赛哈智念及此处,还没出声答应,却察觉到大殿之外有什么动静。他登时纵起身子,将朱欢从香案上拽下来,推到神像后头,自己将案上的帷子展了展平,也随之躲到神像下面,紧接着,门外响起一串稳健的踏步声。

不用赛哈智说,朱欢也知道那是姚国师回来了。

现在两人一声不出,尽量放缓呼吸,视线所及,便是头顶那八只仿佛在凌空飞舞的手臂。穿堂风刮过前堂,只听见姚国师这边走走,那边停停,最后走到离香案两丈远的地方,朗声道:

“谁在那里,出来一叙吧。”

朱欢圆睁双眼,和赛哈智面面相觑,没过一息,忽见赛哈智“嗖”地伸出一掌,接着自己就给推了出去。

“宁王殿下?”阳光照在朱欢身上有些刺眼,这回轮到姚国师吃一惊了。

 

赛哈智在神像后面听得真切,不顾现下情境凶险,他心中已经乐开了花,险些憨笑出声来。

他刚刚一股急智涌起,把宁王他老人家推出去,一个原因是为了考验这个小王爷。如果宁王有足够的诚意合作,那么自然会把事扛起来。现在看来,这小王爷倒是没有把他卖出来,这令赛哈智十分满意。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简单了,就是为了扳回一局来解气。

刚才宁王言语中对他多有刺激,赛哈智早就一鼻子怒火了,现在宁王走到姚国师面前,赛哈智独自躲在神像后面想:你不是牙尖嘴利么?看你怎么应付。

没想到宁王坦然答道:“是啊,我翻书发现新的谱子,特来找你打谱。”

赛哈智心中大窘,接着听道抖抖索索地一团东西响动,又听宁王道:“你看,水晶棋子我都带来了。”然后就听见姚国师口称“老臣不胜荣幸”,脚步响动,好像是搬出一样东西来“咚”地放在堂内,猜测是那种刻有棋盘的桌子。

赛哈智下巴都要惊掉了。看来这小鬼头是早有一手准备?可他为什么找姚国师下起棋来?没听说他们俩来往密切啊?

而那姚国师熟练地搬出棋桌,又说明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更要命的是,俩人要在这佛堂里下棋,那可就苦了躲在神像后面的自己——不对,这小子分明是不想引开姚国师,存心在堂内逗留,可不就是为了报复自己把他推出去吗?

赛哈智气得牙根痒痒,可又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一时没办法,只能听俩人一句话不说地“咚咚”落子,来转移注意力。

他俩下棋一言不发,气氛和常人大为不同,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如何打得劫、怎样作得围,但落子、提子,声声脆响哗啦啦地,也隐隐有战争之相。年轻的那个一如淮阴侯博沙之巧,年老的正像诸葛八阵封闭之功,来来回回杀起来没完,赛哈智知道,这盘棋一时半会怕是收不了场了。

他保持原姿势蹲了一会就有点难忍,额头开始滴汗,脸也开始涨红。这都是拜这个混世小魔王所赐。

他哪里知道,这宁王虽然和姚国师表面上过不去,内里却以一个奇妙的关系并存:忘年棋友。

 

原来,现在屈居禁宫之中的这位小宁王,小时就喜欢兵法骑射,原本是个将才。他本来就以少年之龄在大宁北地戍守,麾下有朵颜三卫精兵强将供他驱驰。

但两年前海上惊变之后,他这个燕王哥哥第一时间获得了情报,不仅抢了皇位来做,还一番连哭带骗,把朱欢和宁地的朵颜三卫讹来了金陵皇都。

这燕王在野之时本来口口声声对他许诺,事成之后,可以将他改封江西为邑,做了皇帝之后却每次都推诿,迟迟不下封诏。小朱欢心灰意冷,他吃了燕王这一亏,哪里还敢再信任他?便说朵颜三卫他也不要了,自此在宫中深居简出,兵书也尽数烧毁,改读些志怪小说和道门经书聊为消遣,总之不当出头的椽子便好。

这兵权一交,朱欢就像丢了件玩具似地委屈巴巴,整天在宫里搞些鸡飞狗跳的事,后宫诸人背地里都叫他一个“混世魔王”,也不敢惹。

有一次他与鸿胪寺那帮善棋的人对弈,下完后索然无味。要知道围棋与兵法最为相似,好棋手精于算计,猛将军却敢打敢杀。朱欢心中烦闷,下起棋来就如骑兵冲锋一般,直把那些文弱棋手杀得片甲不留。

他见鸿胪寺没了敌手,就自己在残局中挑了几幅顺眼的来画在大纸上,着太监们贴在了宫里,竟允许来往侍卫杂役、太监宫女在纸上对弈,胜者重赏,但如果下瞎了,毁了这几张纸,那就休怪混世魔王无情了。

这话一出没人敢揭榜,也是姚国师那天恰好路过,几个墨点点下之后飘然而去,再次路过墙壁时,却发现又有人填了敌子进去。这么一天两三回合地隔空坐隐,你出一招我出一招,竟连连对弈了三五日。

到了第五日,棋局全解,宁王与这神秘的棋手见了面,才发现堪堪与他对弈的人……竟然是他最讨厌的那个军师和尚。

所谓阴差阳错,这两人唏嘘不已,却也就此成了棋友。要知道这天下诸多游艺,本来就以手谈一艺最为矛盾,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两个人,越要隔三差五凑到一起,搬出棋桌来一黑一白地较量一番。从这种意义来说,这两人算是在亦敌亦友这方面达到了绝伦之境。哪怕是姚国师平常对朱欢语出不敬,这少年也想要在纹枰上与他决个胜负——他也不希望失去这个棋友。

只下棋,绝不交心,这就是混世魔王坚守的原则。

 

赛哈智在神像后面晕头晕脑,听得朱欢和姚国师下到棋谱艰涩处,棋路渐渐变缓,开始出声说话了。

但无论这两人怎么说,赛哈智听着都不舒服。姚国师一会说:“殿下老是用这块劫材虚耗我,将它杀来杀去,未免太罗嗦吧?”一会说:“你这条大龙是藏不住的,就不怕我将它揪出来击杀吗?”,总觉得句句是在说神像后的自己。

宁王落棋的速度已经迟疑了许多,如果他再不收敛一点,自己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朱欢现在想的却是姚国师在海上击杀了他侄子的事。从姚国师身上,完全看不出这情报是否可靠,这老头太可怕了,就算是刚从兵荒马乱的战场里走出来,身上竟然一点血腥气也没有,完全是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可恶模样……这让他完全无从判断。

领口里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出来,正是段阿剌沙进贡的飞虎“大鲁”。大鲁在宁王下巴蹭了一回,他痒痒地动动脖子,这才想起赛哈智应该在后面吃尽了苦头,是时候把姚国师引开了。

他趁棋局力疲,站起来说了声:“你这大殿里太阴森了,我要去外面亭子里下。”

朱欢看起来很轻松,但他一个少年要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神像后面转,实在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只见姚国师也应了一声,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骨节因为坐久了而“咔咔”作响。接着,姚国师貌似漫不经意地向神殿后一指:“谁在那里?”

赛哈智在神像之后心一凉,朱欢却抢道:“是我的老鼠!”

姚国师道:“哦?殿下的老鼠不是在领子上吗?”

赛哈智听得心跳不止,觉得姚国师马上就要朝这边走过来了。此时,却听见身边有什么东西簌簌响动,接着一只肥肥的灰毛小仓鼠从他胯下“嗖”地钻了出去,一去不回头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赛哈智满身冷汗,他心想宁王是什么时候把这小家伙放在这的?亏得这仓鼠假死的功夫还在人类之上……

只听姚国师笑道:“又有一只?偷佛祖的香油吃,你惨了。”

“诶!”宁王衣袖响动,似乎是极快地把那小仓鼠护了起来。“二鲁,别怕这和尚。”原来竟是和那只飞鼯鼠“大鲁”凑了一对。

姚国师“哼哼”笑了两声,两人的脚步就越行越远,直到听不见了。赛哈智躺在八臂神像之下,仰天望着舞动的八条手臂,大口呼吸着,心中又是惊,又是气,心中扑通通跳个不停。

“妈的,这可怕的小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