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举着铳,慢慢向神像后面摸索过去。不出意料,这八臂像的背面,是一座正常的佛祖造像。造像下的莲座有一条接缝,看来是可以随意旋转的。

建文刚看了两眼,胡大人就在后面阴恻恻地催促:“郑提督就在这里了,太子,你救出他,咱们合力把妖僧干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前面是举着铳的建文,后面是持着刀的七里和小郎君,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地站在中间,倒是浑然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建文再向里行得几步,便是一个屏风隔出的静室,四壁是千沟万壑的黑色奇石,好像是在斗室中造出了一个供人清修的山洞。

正是这里了。

建文屏息凝神地端平手铳,穿过屏风,便见静室正中,有一个宽肩阔背的身影面壁而坐,参禅似地一动不动。

“郑提督?”建文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听到声音,缓缓把头转过来。

那是一张垂着漆黑髭髯的宽阔脸庞,与郑提督的清朗面目完全是两回事。看见自己后,他从容地张口道:

“你来啦。”

建文嘴角牵动,“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不会有这么简单。”

 

——此人缓缓站起身,正是建文许久未见过的四叔,当今的皇帝。

燕帝手中攥着一把狮子吞口、宝莲花纹的长剑,步步向建文逼来。

在建文童年的记忆里,最会吓唬自己这个侄儿的王叔就数这位四叔燕王,这把漆黑黑的大胡子也曾经靠在自己脸上呼啦啦地蹭来蹭去;而宝船惊变之后,两年来一直在海上派胡大人追杀自己的,也正是眼前这个人。

现在这个人穿着宝黄色的睡衣悠然地站在这座假山之中,脸上仿佛带着棋高一着的神态:

“皇侄回来探望,何不提前打声招呼?”

建文咬牙道:“有些东西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对吧皇叔。”

在他身后,小郎君和七里早就一人一刀把胡大人脖子架了起来,胡大人既不举动,燕帝也不在意,只是指着建文道:

“若不是胡卿把这一切告诉朕,朕也不会……建文,你把那个铳子放下,朕封你为王,以后就不要在外漂泊了。”

建文听他语中一股情真意切,想来把十七叔的朵颜三卫骑兵骗来,随他亲征夺位,也是打的这一张亲情牌。他试探道:“四叔会让我做王?”

燕王提剑缓缓走了下来:“如果你想离皇叔远点也可以,福州现在还没封邑……或者你想封到泉州吗?”

建文摇摇头:“四叔,在我父皇出海前后,你开始拥兵无数,就是因为封在了边关。泉州也是海防要地,你断没有那种好心放我在那里。”

“那还怎么样,难道你……想做皇帝呀。”说到这里,燕帝目中突如电扫。建文笑了笑,看来他前面动之以情,不过是做戏,其实最想问的还是这一句。

见建文不答话,燕帝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挥了挥手,随即山石之后又有六个火铳手举着长长的鸟铳出来,把诸人团团围住。

建文却缓缓开口道:“就算皇叔赢了我,我也要说——我没兴趣做皇帝。小侄这次来,只是要劝皇叔把姚国师除掉,因为那四灵的破坏程度,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控制的……”

燕帝哪里耐烦,还没等建文说完,就急着道:“四灵是朕建都的关键,没有人能阻止朕迁都。”

见建文闭了嘴,有几个火铳手就紧紧围了上来,刚要拿出什么套索铁链,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余下几个火铳手吃了一惊,“嘭”地朝建文那边走了几火,但什么都还没打中,就也软软地垂到了地上,七里趁此机会,一举从山室的后门奔了出去。

燕帝大惊不已,他可完全没看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见眼前三团影子闪动,身边所有的火铳好手就全然失去了战斗力,连人带铳倒了一地。接着他自己浑身一痛,想动一动胳膊背脊,却好像被锁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本来是武将出身,也是个粗身大臂的魁梧体格,现在却被人所制,一下也无法还击,随即虎口一麻,剑也“哐啷”落在了地上。

建文把剑捡拾起来:“皇叔以为我们夜犯金陵,就不会有什么后手吗?”

旁边一个苍老的脑袋伸到燕帝右颊:“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是来保护陛下的。”接着左颊也有声音传来:“陛下,我们琉球的赋税和年贡,实在是手头紧俏,待我们救驾成功,还请酌情减免。”云云,不是那三位琉球武者又是谁。

原来自从建文进了金陵,就发现琉球三老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悄声与七里商议,才知原来三老放心不下,一直跟着他们进了城。他自从进城后一直被不安包围,生怕被人认出来,发现三老时倒也不急着相认,反而将计就计,自己明着打前锋,将三老作为手上一张王牌按住,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场。

七里此时也回来了,冲建文摇摇头,道:“里面没有关着人。”

建文转头问燕帝:“皇叔,你们到底把郑提督关押在何处了?”

也是他们海盗手段伎俩使惯了,燕帝这一国之君一时间哪里能够适应,他只在最初愣了片刻,很快高声大喊:“护驾!护驾!”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建文暗道不好——整个内宫非得闻声过来救驾不可。

果然,庙墙的门“喀拉”一响。众人架着燕帝和胡大人向外戒备走去,却见来的并非护卫,而是一个跌跌撞撞的大汉,身上还绑着绳子。

那大汉一把灰白的大胡子,正是赛哈智指挥使。但他双臂被绑,口中又含有一个球体,球身更有繁复的符咒,一看就是国师手下神道官的手笔。

赛哈智连滚带爬地走上来,他口里的那只球上钻了数个小口,使他可以呼吸却说不出话,上面还有他的唾液,滴得络腮胡上到处都是。小郎君上前帮赛哈智拿下来后,嫌恶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指。

“微痕……救啊来迟!”赛哈智口中还是半脱臼的状态,他看了一眼皇帝,纳头便跪。接着又看了看胡大人,奇道:“胡大人是?”

“胡大人是被姚国师催眠,现在智力尚不如赛大人你。”建文接着道。“你是被那两个神道官关了起来,对吧?”

“是,是。”赛哈智揉着下巴哭笑不得。他语气有些委屈,觉得不让他参战也就罢了,连把他一并催眠了的工夫也不愿浪费,一棒打翻便捆了起来,现在又被建文一下猜出,自己到这来究竟是干嘛用的?

“赛大人,要来救驾的可能半数都是你的手下,”建文提示道,“一会如果打起来,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赛哈智见胡大人和皇上两个人都被架住,一时难以分析出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要把队站在哪边了。他只能急得捣头道:“微臣誓死保卫皇上!”

接着一个箭步上前“啪啪”打了胡大人两巴掌:“胡大人,醒醒胡大人,计划有变了。”

“看来你们是蓄谋已久了。”燕帝道。“不过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已经在朕的视线之下了。”

建文心一沉,庆幸道:“还好早有准备。”

因为听四叔这个意思,姚国师恐怕也在附近了,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现身救驾,导致现在四叔脸上已经很不好看。

小郎君一脚把胡大人蹬在地上,这人和方才的精气神完全判若两人,经了两巴掌和一脚也没什么反应,但衣服一扯,颈后却显出一片斑驳的奇异皮肤,眼睛也变得发黄。

建文沉郁道:“皇叔,他的症状和我父皇一模一样,身上药味如此重,也许正是为了掩盖腥味。”

他见燕王直直盯着从前的爱臣胡大人,又正色劝说:“姚国师和他斩的那些妖邪实在同属一脉,皇叔如果也想变成这种怪物,那我也会像郑提督一样,不留情面地杀了你。”

燕帝却笑了笑:“我与国师共谋的乃是千年大计,什么下药念咒给我,岂是他一代帝王师所为?”

“帝王师?”建文咋舌不已。

地上的胡大人原本勾着膀子爬行,听到这句话,忽地停下来,艰难地转头望向燕帝,仿佛在用极大的意念在克制什么阻力。

七里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这皇帝无可救药。小郎君见这皇帝油盐不进,也低声问建文道:“你还有王牌吗?那妖僧恐怕还有后手。”

建文应道:“自然,我说过我不是宋公明,怎么会相信一个皇帝。”

“那你找的人,可有下落?”七里又问,“他好像不在这里,我们不能无功而返。”

“但并不远,我们只是看不见。”建文眼神闪动,“因为刚刚作战时,我听到了他在叫我的名字。”

现在整个内宫已经一片嘈杂,看来侍卫们已经闻风而动,按先前的计划包围了这座佛楼,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燕帝究竟安危如何,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一个好像没有任何光亮的地方,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