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出,三人同时恍然大悟,老阿姨原来是认为有妖邪占据了弟弟的脑袋,要用这个法子把它驱走。

可姚国师年轻时被夺了舍,距今怎么也有四五十年了,原先的神识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她用出这一招,看来是铁定要把原先那个弟弟变回来,哪怕他会像之前精神被撕裂的建文那样,变成一个傻子也无所谓。

也怪不得那次老阿姨开始不愿意救助建文,看来她说痴傻是好事,倒也有几分确是真心。

 

老阿姨那边一口气绵长不绝,那铜哨吹得众人头晕目眩,门外闯进来的侍卫已经有大部分倒在地上鼻流鲜血,捂着心口发起抖来。

赛哈智正蹲在地上痛苦不堪,眼见那个妖变的胡大人一步步爬向燕帝,心道“这老贼要反”,上前一脚把他踩在足底,接着用自己的双手堵住燕帝的耳朵,护住燕帝的神识。接着是同知奔上前堵住赛哈智的耳朵,随后佥事堵同知,千户堵佥事,百户堵千户……锦衣卫这次倒是空前严谨地按照由大到小的官阶,在狂风中一阶护一阶,好像人人手上都不闲着,又好像排成这个官僚阵列根本毫无必要,达成了一种字面意义上的官官相护。

琉球三老亦在运气自保,但却丝毫没放松对燕帝的桎梏,让赛哈智借机上前堵住燕帝的耳朵不过是他们有意为之——无论如何,燕帝此刻不能死。

倒是姚国师,似乎并无退缩之意,他只是右手把念珠捏得咔咔作响,对抗着那哨声,双腿却仍然一步步向前走着。在他头顶似乎有灵光闪现,身上黑色袈裟翻飞不止,过不多会就不复从前的整洁妥帖,可见他这次也吃力之极。

他每走一步,便有一颗白色砗磲念珠“啪”地碎裂成粉末,双目之中的瞳孔也随之扩大一分。

“能行吗……”建文用袖子死死护住脸,见这两人相持不下,一时间不知道谁的胜算更大些。七里在他身边道:“你失智的时候没隔多久便救回来了,这姚国师可是被夺舍那么久,我看没有那么乐观。”

随着尖啸的哨声扫过神庙上空,先是小旗和总旗不支,随后百户也瘫倒在地上,接着千户也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口吐鲜血地直直倒了下去。

赛哈智心头大乱,照这么下去,下一个玩儿完的就是自己。正这么想着,身后的同知果然翻了白眼。失去保护的赛哈死死护住燕帝的耳朵,两人大眼瞪小眼,漆黑胡子和花白胡子均是颤抖不止,显然都已经达到了耐力的极限。

就在赛哈智也昏迷过去时,这气贯长虹的哨声终于停止了。在场残存的人望向姚国师和老阿姨两个人,只见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近了,也不知道在这漫长的迷魂哨声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阿姨现在看起来很是虚弱,她睁开迷离的眼睛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弟弟,脸上满是迷茫。

是啊,到底有没有成功呢……她将哨子放下,见眼前这个陌生的高个儿老人注视着自己,眼中倒是流露出年轻时飞扬的神采。

这对分隔数十年的亲人四目相对,姐姐仍拄着那杖子低声劝说:“跟我回苏州老宅吧。”

“家姐。”姚国师伸出枯瘦的双手,将老阿姨手中的铜哨拿到手中。

建文他们虽然心想“那种宅子怎么可能还在”,但眼看两人言笑晏晏,还是低声道“成了,成了”。

却听姚国师端详着那枚铜哨,缓缓道:

“可你们想要的那个小弟已经在老宅里死了,又怎么找得回来呢?”

说着,他把哨口放进自己嘴里,“唿”地吹了一声。

“不要!”建文无端觉得不对劲,他向前冲了过去,却见老阿姨身子一软,仆在了地上。不知怎地,她的身躯凭空又矮了两三尺,仿佛被那哨子吸走了一大部分似的。

建文心知这下糟了,最后一发救命铳打出,那弹丸飞出去被姚国师在空中捞了一把,竟然空手就抓住了:

“现在的我,是凭借天道而存在的。”

 

趁此工夫,七里和小郎君早就迅速地跑过去,把老阿姨扶了起来——但他们触手老阿姨躯体之后对视一眼,都知道她这次被铜哨反噬,整个人缩到半人长短,多半是命不久矣。

姚国师的虎口已经被刚才的弹丸迸出几道血痕。他张开手指,却见手中那弹丸非铜非铁,摸上去软软的。接着弹丸“噗”地一声在他眼前爆裂开来,散发出一阵剧烈的烟雾。

姚国师大概以为这是忍者惯用的迷雾弹,袍袖一挥散开烟雾,迈开大步就往前赶去。没走几步,他的手足一滞,原来是琉球三老在他背后缠住了自己手脚。他浑身一震,从身后传来几声可怖的筋断骨折之音,接着浑身都轻松了很多。

他又快步赶上建文,五指成爪地向他头顶抓过去。建文躲闪不及,被他拿住了,双脚不听使唤地挪了一挪,道:

“你们快走……”

姚国师更不迟疑,接着轻松地一扭,建文的脖子“咔嚓”一响,脑袋就像个夜枭一般,整个翻转地拧了过来。

可就算他把建文的头拧到这种完全翻转的程度,建文还是努力露出一副诡异的微笑。

“你怎么……还不死?”他喘着粗气问建文。

建文的微笑极其刻板地停在脸上,脸上的皮肉突然像晒脱的门漆般一寸寸剥落蜕去,露出一个紫红色的水晶头颅。

“呜啊啊!”姚国师一贯处变不惊,但现在却惊呼出声,瞬间一头冷汗。

他将那水晶头颅远远地掷出,然后捂住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晃晃脑袋,耳中轰鸣作响,只隐约听得身后的皇帝“国师!国师!”地喊个不停。

他伸出刚才接住弹丸的手,闻了闻手心,心下恍然:“是蜃灵?”

姚国师明白了,他们一定是从哪里找来了什么利用蜃灵制造弹丸的配方,以至于给自己造成了幻觉,让眼前事物变得真假难辨。他手中水晶头颅是个顶缸货,真正的建文却已经逃之夭夭了。

可他们一无车二无马,到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把他们救出去的?自己陷于幻觉,却完全没有瞧见。

更不妙的是,他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就开始觉得浑身久违地刺痛,原来身上竟然给百地七里和判官郎君的刀趁机砍了个三刀六洞。当然,这点小伤并不碍事,只要继续追击……

 

“走水了!走水了!”殿前突然有人大叫,连带着佛楼四周的侍卫也纷纷醒转过来。

姚国师向殿前看去,见与佛楼仅一墙之隔的三大殿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他掐指算算风力,三大殿体势雄伟,一旦烧起来,不动用兵力及时扑灭,那整个后宫都会被烧个精光。

只能靠自己了吗……姚国师继续向前走去,刚迈出一步,却又被拖住了脚。

“阁下又是什么人?”

他看向自己身前,见是一个浑身青麟的怪物抱着自己,嘴角森森咧开,瞪着一对黄色眼珠沙哑道:

“我说过,就算我杀不了他……也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这位被他亲手妖化的胡大人像只死蛇般附在自己身上,手中寒光一现,“簌簌”几刀插进他胸口,竟将他逼退了好几步。

胡大人一边插刀一边狂笑着:“陛下你看,哈哈,这老儿,陛——”从两只赭黄的双眼流出黑色的眼泪。

胡大人那嘶哑的笑声扰得姚国师不胜烦躁,他冷着脸将胡大人脖子一拧,那笑声就此戛然而止。

姚国师做完这一切,心思逐渐变得澄明。胡大人出手狠辣,刚才至少有三刀顺着肋骨的缝隙直直插进心脏,虽然这对自己来说仍非不治之伤,但终究是耽误了行程。

现在他两肋汩汩流出鲜血,四周侍卫也倒成一片,燕帝一个人站在那里,建文一行人、琉球三老、连他的姐姐也不知去向了,整个皇城内宫大火连连,已经全然陷入了瘫痪。

他暂时已经无法走动,便一个人靠在铜缸上缓缓呼吸,来克制自己的疼痛。

现在场中丝毫无恙的,竟然只剩下燕帝本人。他背着手慢慢走到铜缸前,道:“依国师的见解,现在我那侄儿还值得追拿么?还是说,我们应该立即迁都?”

“立即迁都。”姚国师阴沉着脸道。

燕帝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却还是慢悠悠地道:“为了迁都,一夕之间竟有这么多亲人相残的惨事发生。国师,你这是注定要让朕失了人心啊。”

姚国师仿佛被这话刺到了什么痛处,突然厉声道:“臣只知天道,不知人心!”

见燕帝一怔,姚国师大概是觉得自己声色俱厉,的确过于不体面了。他又柔声道:“老衲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其他人自会来善后。”接着拖着残步,先是拾起那枚水晶头颅,再一步步把自己挪回佛殿。

燕帝在遍布死伤者的佛庙中矗立,他望着姚国师的背影,嘴角牵出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身下的指挥使赛哈智已经悠然醒转,他踢了踢赛哈智,道:“你这谋反的逆贼,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去把那不成器的宁王捉拿过来。”

 

在遥远的东海,乌都罕号在月下缓缓行驶。腾格斯躺在甲板上望着月亮,时不时揉两把王狼的脖颈,接着一张清瘦的老脸便出现他的视野里,满脸堆着笑问道:

“腾格斯将军,您可想好啦?”

腾格斯换了个侧躺的姿势,仍是赖在甲板上道:“廖先生,俺都说了八十一遍了,俺是要做蒙古水师提督的人,是不会当蓬莱判官的。”

廖三垣讨个没趣,也随着向腾格斯躺着的方向看去。繁星点点的天幕之间,突然有一颗亮光滑落,看方向好像是坠到海里了,他连忙拿起修好的千里镜像那边望去。

腾格斯也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对着那颗流星又叩又拜:“看吧!这就是长生天示现,要让俺得偿所愿!”

却听廖三垣叹了口气,默默把铁镜收了起来。他沉吟一会,不无感怀地道:

“不。这种星星每坠落一颗,便说明是大海的一个守护者快要死去了。”

腾格斯一怔,看向夜幕之下闪着银光的大海,又见一群四足的人形生物爬上礁石,朝着那星星坠落的方向咏唱起来。

“是鲛人啊。”腾格斯喃喃道。

那群鲛人长相与阿夏号的女侍长很像,但是周身密布磷光,少有几缕衣物。乌都罕号上的判官和士兵们被这天籁之音吸引,纷纷走到船舷看了起来。虽然语言并不相通,但她们咏唱的音调极为伤感,引得众人也落下泪来。

“俺不知道她们唱的是什么东西,但俺……”腾格斯眼角滚下几颗泪珠自己忘了去擦,被王狼伸出舌头舔了个干净。

“有一些海客认为海中有人们不可轻视的神秘力量,自洪荒以来就已经存在。”廖三垣道,“只是有些人去守护这些力量,有些人去践踏这些力量。”

那些鲛人唱完一段词,朝腾格斯他们船上忧郁地看了一眼,接着一个接一个跳回海中不见了。它们刚刚驻扎的礁石上荧光闪闪,仔细看时,竟是泪水化成的大大小小的一堆珍珠。

守护海洋的人……究竟是谁呢?

腾格斯挠了挠头,忽听耳边扑簌簌响动,是建文的那只机械鸟忽地飞来,在甲板上绕着转了几圈,缓缓落在了王狼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