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都罕号上众人见此情形,全都啧啧称奇。

“我就用你被夺舍的那部分来饲喂你的深渊之主——哦,这次它叫幽州苦海。”建文和七里抓住姚国师的手腕不放,和腕足像拔河般撕扯着。海眼形成的空间越收越小,腕足吞吃到最后,竟把一个黑色形体的姚国师从他的肉身上抽离下来,那黑色的魂灵在腕足之间翻滚,还攥着一只水晶的头骨。

见建文嘴唇一动,黑色的姚国师道:

“那你看这是何物?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说着手中一握,那刀劈不进的水晶头骨竟片片碎裂开来。但海眼封闭,地面已经接近恢复到汉白玉的形制,幽州苦海退却之后,那黑色的姚国师已经全数被吸入海眼,卷到黑暗的佛岛中永无在生之日。

建文和七里把手中这个姚国师扛回青龙船甲板。这老头像蜕过皮一般,鹤发童颜的,举止也并不像孩童,更像个耄耋得道之人。但无论琉球三老逗他说什么话他都没太反应,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语言,时而笑笑,时而端庄睿智得不行,十分令人困惑。

建文失望道:“这就是老阿姨想要的小弟?”可惜老阿姨连他的这般样子也看不到了。

祭坛四周的黑水渗得一点不剩,好像天上没有下过这场黑雨一般。祭坛之上的空洞现在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个汉白玉的台子。台上一片洁白,只有姚国师一双手臂黑漆漆地从地面伸出,因为并非真实的肉体,而是精气所凝,所以徒然只剩一个黑手的外形。手中盛着一些水晶碎片,还有另一些碎片散落在地上,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着什么东西。

 

乌都罕号就停在离码头不远的地面。建文他们拎着姚国师上了船,把他往船上一扔。燕帝见他现在完全是个普通老僧的样子,还踱过来要和他握手,便把他推到一边,问:“郑提督何在?”

其实他见建文嘴唇乌青,看起来邪魅得很,想问句“你怎么把嘴唇染成这种样子”,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建文露出厌恶的眼神。对胡大人也好,对这姚国师也好,只要四叔的目的达到,那些功臣变成这种样子他也毫不惋惜,忘性反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这就想着要和郑提督重修旧好了。

建文这次搭上郑提督的线,本来也可以一叙,但这妖僧的布局甚密,自然抽不出空来,郑提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自己要再见到他都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他便没好气地道:“四叔做出这些事,我肯见你一面已经是念及血缘亲故,他又怎么会见你。”

燕帝站起身道:“你随我看。”

建文顺着他指的关山方向瞟了几眼。

“朕兴师动众,并不是受了国师的蛊惑,实在是毕生大愿。朕本来生在元朝,这草原蛮子的东西与大明也不是完全相抵,咱们大明如今接了四海混一的棋盘,是该好好利用大元的遗产。如果都城还在金陵,朕心实在难安。再者说,眼下四处都有灾荒,如果强敌为了口吃的从北面直下,我也好作反应。”

建文心道:“你这番话我倒是没得反驳。”

燕帝向众人道:“现在新都已经落成,朕自有赏罚,刚才的争端就一笔勾销吧。”这话一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不平。

铜雀心中想的是“回去我就把该死的十一元老一一搞下台。”蓬莱众虽然是闹到未来的京城来,但总觉得自己有莫大的不满,想要向这皇帝兴师问罪,谁要他燕帝的什么封赏。正好燕帝扫了一眼铁面佛的队伍:

“铁为鉴,你跟我这么久,怎么也降了?”

铁面佛知道自己一度是燕王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那种“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的车轱辘话。廖三垣正不知如何驳一驳这狗皇帝,听他这么问,便脱口而出:“我两军厮杀还没决出胜负,那妖僧就杀到了,铁将军当然是诛杀国贼为先。不然要留妖僧的命到什么时候?”

燕帝面上不悦,但眼下他的禁军还没到,自己可以说是船上最朝不保夕的那个人,必须给自己找台阶下。听廖三垣这么一说,众人统一全都把矛头指向角落里瑟缩着的姚国师,连阊阖与阿景两长老也想浑水摸鱼一下。

此时亲军也终于赶到了现场,少不了是一番救驾来迟的告饶,接着就有先头兵登上乌都罕号,要把燕帝接驾回去。腾格斯暴喝一声:“你们鞋上全是土,把俺的船都踩脏了!”

燕帝见来了救兵,便忙不迭吩咐:“将这叛逆的国师和同党带回天牢,不可让旁人看到。”

建文心里气不过:“这人害死许多人,你舍得治罪么?”当即拦道:“咱们帐还没算完。两个神道官不行,我们蓬莱要押回去铲沙子。”阊阖和阿景便支吾着扭动起来。

燕帝眼一瞪:“你们蓬莱?好,好。你还要什么?”建文见其余三个船灵都回到了各自的灵器,便道:“你得把四灵的处置权归我,我拿东西跟你换。”铜雀捻髯微笑不止,大概觉得这小子终于学会讨价还价了。

燕帝又好气又好笑:“那可是大明的四灵!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七里横他一眼:“陛下,我们刚才可是救了你的命。”

建文不答他话,只是突然对小郎君道:“对了,我刚才吸了蜃灵的药水,看到了破军大哥。”

“吸了那药水就能见到?”小郎君生平头一遭鼓起腮帮,十分期待建文见到了什么。

“他告诉了我水晶头骨的用法。”

建文向远处一指。

汉白玉砌成的方台上,头骨碎裂成的水晶碎片之间本来有一些种子似的东西滚出,现在已经在祭台上的五谷坛中长出一丛丛植物,巧的是恰好铺满五谷坛的土地。

蓬莱众面面相觑:“原来耗费这么多精力的极东秘宝……就是这些草木吗?”

哈罗德道:“这肥肥厚厚的,应该都是极东之国的粮食,暂时封存在了那个头骨里。”

燕帝捻须不解:“我大明物产丰富,要这些来何用?”

底下有一个户部的官验了一下那些东西眼前发亮,高声唱喏道:“好东西呀!那珍珠棒槌是‘长须老’,红皮太岁是‘衮雪藤’,一串串的‘落花子’,一颗颗是‘响马铃’。那个大花盘的花朵……是‘承露翁’。这五色食粮,如果能以禁苑莳而验之,肯定能解天下饥荒,生养万民。贺喜陛下!”

建文见这个人能一眼看出那些是极东国的粮食,明明颇有见识,可听他说话却酸得大倒其牙。他想起在这朝堂里混,还要有临场应制的本事,今天对于燕帝是何等喜事,说什么话都要有名头才行。建文觉得自己离开这么久,是再也不适应这种环境了。

“我进金陵时,也听说天下四处有灾荒,破军大哥说这些东西是救民水火所用,一定是没有错的。我就为了大明的百姓把它留给你。”

燕帝听到这里,终于默然不语。

建文见他气焰间隙,便凑近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四叔既然心怀壮志,我也断然没有阻挠的道理。只是在四叔稳坐宝座之时,别忘了有一座孤悬海外的蓬莱小岛,小岛上一个你曾经千方百计想害死的侄儿,在这一天打败过你。”

燕帝知道这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免得他在位昏庸,忘了东面还有这么一个威胁在,渐渐消失了现在的斗志。

他抬起头,长叹道:“去吧……去好好活着。”

 

建文和蓬莱众将乘着青龙船和乌都罕号在官修水道中飞驰,建文端坐在一把交椅中,七里拿手指按按他嘴唇,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那里因为吞食毒药造成的乌青还没完全消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几个蓬莱小兵忙不迭地给他捶背、递茶,一边还叽叽喳喳地乱问:“这就是皇帝啊?”“皇帝那话意思,是不是不会再来杀你了?”

“不知道,”建文一概苦着脸道,“我现在只想回海上。”

天津卫就在眼前,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到蓬莱了。

 

在刚刚发生过一场不明战斗的新都之上,燕帝屏退了亲军,在一片稼穑中独坐了许久。他等了很久,郑提督也没有现身。

刚刚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鱼人怪把两艘船都推走了,一大一小两艘船都进了官道之后,他终于长出一口气,开始催促令兵去看朝拜的大臣们有没有到。

过了一会,领着大臣们来到的右公公首先出现在燕帝面前,他显然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浓烟呛人,四下杀气沉沉,便推推礼官。

礼官说大臣全都到齐,请示是否可以开始正式的祭典。燕帝道:“继续。”想到又要迎来一场漫长的吹拉弹唱,便疲惫地站起身子,由右公公扶着来到祭坛中。又有一堆人过来给五花十色的五谷坛罩上五色布帷子,便于燕帝在前面行礼祭拜。过不多时,这些布帷子之后的极东五谷就会移植到皇宫后苑,由燕帝亲自督种。

是时天光大耀,一片吹奏吟唱之声,喜庆又不失庄严。

一众礼官向焚帛炉中投递着祝帛,烧得气氛熏人,燕帝在一片烟火中登上祭坛的最高处,坐上临时修补好,略微还有些摇晃的龙椅。

郑提督,姚国师,建文……燕帝数着以各种方式从自己身边离开的人,口中喃喃不休,场中百官看不到这副情景,只是在场下山呼万岁。

燕帝望着这座惊险中落成的新都北平,心中觉得讽刺极了。

 

青龙船上,建文最后遥遥望了一眼新都的方向,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此后,前尘已断,朝堂种种,与他再无干系。而面前碧波涛涛,他已迎来新生,终将无拘无束,遨游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