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麻六甲港口处,众多造型各异的船舶进出频繁。大型行商、登记在册的番商、觐见使者、各国贵族大多有自身租赁的港湾停靠处,此为私有船位,大多人都只有停靠临时船位,停靠时间苛刻不说价格还十分昂贵。

罗成打了个哈欠,将椰子壳里的水一口喝掉,用绳子将其串起来挂在一串儿椰子壳边。椰子浑身是宝,椰肉能吃,椰汁解渴,椰壳坚硬,韧,往里塞入猪尿泡,关键时刻绑身上能让人在海上活命,飘个几天没问题。

 

旁边那个刚上船的北方水手凑过来,递给他一块槟榔:“罗哥整一个?咱船也修了,还留这麻六甲嘎哈呢?”

罗成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年轻人,性子不要那么急。这南洋机会多多,就看能不能找到,你才从旧船上过来,还不清楚咱们王老大的能耐和习惯。”

北方水手抓起手里的干馒头啃了一口:“俺就知道老大能赚钱,能赚钱就是好老大。”

“那当然。”

罗成打了个哈欠:“老规矩,上船后的新水手跟着我,我会教你们几天,考察你们到底能不能在船上待下去。”

北方水手点头如捣蒜:“俺能吃苦,不怕脏不怕累,一定不给老大拖后腿。”

“那很好。”罗成望向前方:“这麻六甲隶属于满剌加国,本身距离大明不远,另一边是天竺,往西是泰西人的西方诸国,但凡南洋船只,不可不来麻六甲。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渔村,现在码头已经不比泉州差了,人数更在不断增长。”

“由于地理位置,满剌加国需向暹罗进贡黄金,南面满者伯夷又经常举兵威胁,弗朗机人的火炮船时常威胁,大明的船只也不断出没,这马六甲看似平静,其实只是还没角逐出一个真正的主人。”

北方水手似懂非懂地点头。

“算了,看样子你也不是读过书的料子,只是这些东西不可不知道。”

罗成已经习惯和这群武夫鸡同鸭讲,对不少船员来说,记住海上基本规矩,听老大的话就行了。

“下面和你讲一讲我们的出道历史。”

罗成理了理嗓子,这是他自己加入的部分,模仿茶馆酒肆的说书人对每个新人讲述一番发家史,让新来的能够迅速听明白。

 

“咱们老大姓王,单名一个策字,天地人三才称王,算无遗漏为策,据说老大出生时,广州城红光咋现,鸡鸣狗叫,老树开花,更是有一群神猫护在他身边,这也是为什么老大喜欢猫的缘故。”

“最初本团就两三人,十分拮据,就一艘网梭船,不过不到三个月,就换了一艘鹰船。鹰船轻,在海边来去很快,却不适宜长时间海上航行,装不了多少货,龙骨也轻,撞两下就散架……”

北方水手兴奋道:“俺知道,俺知道这个!老大三月换鹰船,六月乘沙船,一年换三船,还是少有的不被通缉的海盗!”

“胡说八道!”罗成用椰子壳狠狠砸在这个新水手脑门上:“咱们是海上掮客,是做生意的,海盗个屁。”

北方水手嘿嘿笑道:“都一样,都一样,俺懂。”

“你懂个屁!”

罗成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不机灵不说还抢话,也就是身家清白,干活卖力,哪怕之前的船长克扣他两年工钱他都兢兢业业。

 

“罗哥,俺听说,老大这回的三佛齐战船是那个三佛齐国王梁道明送的咧。”

北方水手摸着栏杆上的崭新木纹,一脸憧憬:“老大也真奇怪,都和一国之主称兄道弟了,咋还出来当海盗……”

罗成一椰子锤在他脑门上。

“做生意,做生意。”北方水手抱头改口。

罗成傲然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老大岂会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不愧是老大。”北方水手心悦诚服:“这次是来对了!俺一定好好干!”

话虽如此,罗成心里还是闷闷,原本老大王策完全用不着继续在海上漂,半月前三佛齐王梁道明还再次邀请王策入三佛齐国当将军。

这事还得从如今南洋局势说起。

 

满者伯夷势大,对诸多小国都虎视眈眈,这麻六甲是他没能耐一口吞下,与其毗邻的三佛齐国已经被满者伯夷灭了一次。谁料三佛齐的汉人拥护了南方人梁道明为王,要重振三佛齐国。

以往满者伯夷仗着人多船利,以多打少,不断招降坑杀,自己越打越多,敌人越来越弱。可梁道明拥有汉人身份,加上募兵有方,不几个月就有上万汉人从广州府一带投奔他而来,结果俩者之间就僵住了。满者伯夷出了一策,派奸细混入这群人中,想要制造哗变。

梁道明进退维谷,既不能放弃招募汉人进入三佛齐的策略,却又没办法阻止奸细混入,毕竟大多投奔而来的人都是在大明活不下去,身份复杂,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数。

他贴出告示,求能人给出甄别奸细之法,给出了四十两黄金的悬赏。

恰好,王策又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揭榜就去找梁道明。

 

愁眉不展的梁道明问:“你真有办法?”

“简单。”王策侃侃而谈:“要找出每一个奸细难度很大,不过要解决人心问题却不难。汉末三国争霸时期,曹操击败袁绍后在袁绍府上搜出大量己方投诚文书,当着文武官员一把火烧了这些书信。梁王不如效仿,烧一些‘文书’,既可以表明自己海纳百川虚怀如谷,又不怕藏污纳垢,那些亡命之徒更加愿意过来投奔。”

他比出食指:“借这火势,同时以探子将如此情报加些料大肆宣扬,满者伯夷还能信任这些投身敌营的‘暗子’么?天、地、人,三佛齐皆占主动,满者伯夷败局已定。”

梁道明听得眼神肃穆,拱手道:“请先生助我三佛齐!”

“不了不了。”王策一笑:“我只是一个海上讨生活的,当官当不来的,四十两黄金却是可以解决我很多麻烦。”

就这般,王策给出了一策,得了四十两黄金,放弃了三佛齐王梁道明的招揽。即使如此,梁道明还是为表感谢,送了一艘崭新三佛齐战船以表心意。

 

罗成嗅着船身上还未褪去的油味儿,看着周围那些矮一头的小船低眉顺眼地小心绕过自家船只,心中只觉得万般骄傲。这大海上,好船开出来就是身份,船只破败,其他船连旗语人都懒得和你打。

他望向坐在船头翘腿的老大,准备做一个合格下属最该做一件事。

 

罗成一溜小跑过去,撑开手里大黑伞给老大挡太阳:“老大,别晒着您了,咱们还得靠您带领吃香喝辣呐,晒伤了那可不划算,晒到眼睛疼,听老人说,皮肤要好,就得少晒。”

王策头发有两指长,全部往脑后梳拢,用牛筋系了个发髻,要不是脸庞白净清秀,看起来倒有些像是一些小藩国的流浪武士。他双目上用一根柔软的黑色丝带绑上假寐,身着白色对襟披风,这是明人外套,只是原本宽大的双袖被他裁了一半,变成了利索半袖,胳膊上则是贴身小衣用青铜护腕给锁住贴身,下身也没有穿裙裤,直接是一条贴身青色长裤,下面是牛皮帮靴。

罗成心里感叹,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之前在泉州牢里王策还一副落魄书生模样,也能窥出底子极好,如今恢复真身,身上的潇洒与漫不经心就不再掩饰。一些小姑娘、小娘子最受不了这种男人,若是在广州城或者金陵城里出没,王策怕是要被女人们生吞活剥了,根本别想出来。

 

王策取下眼上丝带,一双灵动懒散的眼睛看向罗成,心想这罗成虽与古代名将同名,却胆小如鼠,心中不禁好笑:“拍马屁好歹用心一点,你平时老是说我貌比潘安,让我保养皮肤,给我剥桔子之类……我怎么觉着怪怪的。”

罗成大惊:“老大,我家三代都是做女人东西的,知道的都是梳妆打扮这类的事,见识有限,见识有限。您可千万别生气,别把我沉海。”

“你这马屁本事也太差了。”王策挑眉,翘着腿:“以前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潜力的掌柜,让你带带新人。你有眼光,有想法,念过书,也没有拘泥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过现在嘛……”

他打了个哈欠,让罗成一阵哆嗦,上次老大打哈欠后,带罗成入行的安大哥就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据说是因为给老大做的红烧鸡里把盐搞成了糖,变成了糖水鸡。

 

“你不适合当掌柜,糊弄不住人。”王策摸着下巴,看着这个撑着伞的黑脸瘦子。

“你还是去和女人打交道比较适合,不过嘛你得按照女人的方法去想,所以……”

罗成心里一哆嗦,老大这口气难不成是……看我不机灵要把我给阉了?

我罗家可就我一根独苗!

他当即大哭:“老大,我可啥坏事都没做过啊,我没有对不起你啊,我为大家效过力,我为团里流过血。”

王策笑了:“那明明是交手时你自己紧张挥刀时割到了自己,还让老安不得不分身照顾你,他还被砍了一刀在屁股上。”

安大哥,你死得好惨……

罗成心中悲凉,这个该死的世道,然而他还需要对眼前人继续强颜欢笑:“安大哥,对我照顾的确很多……”

话才说出口他又后悔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不是惹得老大想起糖水鸡那次的糗事么?

王策嘴角一扬:“怎么,你也想和他一样?”

“不不不……老大饶了我,饶了我这次。”罗成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怕什么,慢着,你该不会以为我宰了老安吧?”王策一脸郁闷,指着自己脸:“我这张脸像是杀人魔么?你之前还说我是貌比潘安小郎君来着。”

罗成愕然:“难道不是……您亲口说的送他上路。”

话落罗成又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罗成啊罗成如果哪一天你死无葬身之地,肯定是这张嘴惹来的。

“是啊,我送他上路,去蜀都青城楼学川菜,老安是苏州厨子,什么东西都下意识放糖,口味过于单一不适合海上重口,让他去修行一年,想回来了就回来。”

 

王策想到老安离去心里也是隐隐痛惜。老安好歹是正经厨子,现在就剩下老安的小徒弟给自己烧菜,小徒弟是山东人,最擅长一锅酱顿,姜葱蒜三儿一丢进锅煮烂了,啥东西都是一个味儿。说起来好像自己一直生活在山东人的阴影之下,之前那位山东人也是如此,动辄拳打脚踢,喜欢大饼裹葱,认为大蒜天下第一……

曾经自己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人生大抵如此。

王策朝向大海,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将那位山东人的事抛出脑后。

 

他懒得和一脸呆滞的罗成继续绕圈子:“咱们入行迟,就得不走主道,那样跟着人后面根本没得吃,就得走自己的路。我现在就琢磨着,海上各国胭脂水粉似乎需求不少。日本有珍珠粉、洁齿绳,大明黛眉粉、胭脂、花钿,暹罗蛇药、香囊,爪哇豆粉、香粉,这些互通有无,才是咱们的机会。

听到祖传营生罗成双目精光闪烁:“老大,是的,女人生意就是如此,求新求稀罕,敷粉日本最好,香气南洋最佳,咱大明珠宝与胭脂色泽最多最广。别看这一盒盒小香粉不重,比石蜡、干果这类大路货同重量可要贵几倍。”

“这就对了,我也不怕给你交底,大件货物不过是掩护,咱们以后的真正财路在女人东西上,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打算让你全权负责这笔生意,你也能重归罗家老本行。”

王策心中满意,这就叫物尽其用,自己看来已经摸着门路了。

 

罗成脸色难掩激动:“多谢老大,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一样一拍脑袋:“老大,按照之前你定的行程,咱们最迟今天就得去南部海域,否则怕是赶不上马上要开的‘群英会’。”

“不错。”王策笑眯眯道:“说起群英会,这和我们的生意也有莫大关系,你可要好好准备。”

罗成一脸懵逼:“我?我准备什么……”

“谈生意,你去谈。”

罗成大惊,结结巴巴:“可可可我……”

“没有可是。”王策大手一挥:“别以为我偷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