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说:“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上下都是始祖鸟的标,目测就得好几万。

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然后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汉人吧?过来旅游的?刚看到停外头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是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谦这头汉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江西景德镇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那个球!”

穿的是专业户外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衣标SV,专业向导级别,全程抖抖索索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回桌,这马老板犹自念念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晕车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进藏之后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么?”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气:“体质好的就能吃的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格格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去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盒子盖,先倒出一片,怔愣了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厉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找乐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儿,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的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的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水吧。”

☆、第②章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定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是没关严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的很足,暖气扑面过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又是爸爸去哪儿,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的前仰后合的。

“艾玛笑死我了,这缺心眼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景德镇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卡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窜起的时候,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要她好看么?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公安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一个卷了东西就走,嗳呦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炸,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的越轻巧手下的越重,今儿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呢,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走都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的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了啊?”

他带着笑说,说到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酒店免费供客人阅读的杂志卷成了一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边,一字一顿的:“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赵江龙倒是没料到这一茬,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的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的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唯一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么做,她笑嘻嘻的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得意了那么一点点,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涎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的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的快感真是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摩,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两手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说了句:“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下来把安蔓打的眼前发黑:“特么安小婷你是什么玩意儿你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啪啪啪几下,男人手重,又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性,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拿的?过去的几分钟像是大块大块空白垒砌起来的,毫无印象。

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带着订婚戒指,那是她和秦放的订婚戒指,圆润流畅的环,熨帖地绕指一周,店员介绍是最畅销款,却合适地像是为她专人定制。

眼前瞬间模糊,带着血色的泪光混着戒指边缘处莹润的银白色泽,居然奇异地幻化出五彩的光晕来,而就在这历来总是被作为吉祥意兆的光晕之中,赵江龙重重倒地。

***

安蔓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般上楼,抖抖索索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的大街上突兀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

秦放睡得很沉,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长久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色行头,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彩鞋、云履,随着急嘈嘈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颤巍巍一颗宝珠,光洁足面,圆润的小腿,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蹬,蹬,蹬……

***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所有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汉人姑娘就是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嗡嘛呢呗嘧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着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揿暗门厅大灯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打向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第③章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具体有没有九十九道没数过,但是上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头嗖呦嗖呦的,冻的人困意全无,有山壁上斜出的稀拉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安蔓好几次心惊肉跳,后背上一层冷汗叠一层热汗的。

深夜的山里极其安静,偶尔有磔啦一声,不知道是蜷巢在哪处夜惊的鸟,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天上,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安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粗糙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一帧一格,像是缓缓拉出的古老胶片……

——喝下放了安定的茶水之后,秦放慢慢阖上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书,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的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狠狠挖,穷极的时候甚至抓住茶几的腿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是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接下来方寸大乱,她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去,这是跑的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是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的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一声巨响,巨大的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前探走空,安蔓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的尖叫不止,就在这尖叫当口,车门被猛地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伸手粗暴拽住她头发将她整个人拖扔在地上,安蔓头皮火辣辣疼,挣扎着撑地想站起来,那人一脚踩在她后脑勺上,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了句:“臭婊子,货呢?”

***

秦放觉得特别冷。

感觉上,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开了,但是摸索着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又嗖呦嗖呦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心跳的特别厉害,有些呼吸不顺,像是高反的征兆,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头靠着头枕缓了一下,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似乎打累了在休息,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着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怒吼了一声,叫了句“安蔓”,撑着椅座就要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以一种不祥的幅度缓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突然就不敢动了,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甚至漂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的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住了平衡。

那边的两个人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先前休息的那个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了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一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一样向对面的鸭舌帽说了句:“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听个音都知道要行左行右,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二十四小时我们都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着,死死盯着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瞳孔都放大了,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这么快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的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轻轻点了点下颌,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在黑色轿车车灯映射下像是细小的舞蹈,但只是那么一瞬,之后接连传来巨大的磕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啧了啧嘴,说了句:“呦,还真挺深的。”

那人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没法在短时间里理清这一切,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去影院看姜文的《让子弹飞》,后半段出城剿匪的时候葛优饰演的汤师爷拿着大喇嘛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曰:“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朋友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综艺节目,喝了一杯茶,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的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像是被瞬间吞吃了一样扭曲变形,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巨大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坠崖时因为太过恐惧,会心脏破裂而死,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因为那个造血的动力之泵,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直到被尖桩刺透。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十二月下旬,二十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第④章

第二天的阳光尤其的好,而秦放也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死了。

他的心脏静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没有一丝起伏,戳透他心脏的尖锥好像是一截烂木头,表面风吹雨蚀的痕迹上布着绿斑,钢铁的车子软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拧过,车玻璃早就碎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有时候风会灌进来,哗啦啦吹动他身边纸巾盒外扯出的半张。

原来人死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放是个唯物主义者,生来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体存在,肉体覆灭,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执着理念,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原来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没有呼吸,还是可以有意识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每逢这个时候,秦放会莫名兴奋,似乎自己还和人世有些牵连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是死一样的安静。

是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那个巨大的拥挤的活人来来去去的烟火世界,外围有无数双冷冷窥视的沉默的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吓之语吧,也许这话里的“神明”,指的就是这些冷冷微笑的灵魂?

相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应酬,死人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或者躺着,或者思考。最初的时候,秦放还无比的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她是不是也死了;和公司合伙的朋友说好了只出来几天的,下周一还有个跟了好几个月的项目要谈;月底了,好像到了信用卡还款日了,信用记录不好的话,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就麻烦了……

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当时,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很近的地方,肉红色的舌头卷着地上的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声音沙沙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所担心的一切事情。

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能为力,他安静躺在黑暗笼罩的死人世界里,生机勃勃的人间跟他再无关系。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活着的时候抱怨过种种不好,无聊时也和朋友玩笑也似的说“这日子过的,一天只想三个问题,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完了”。

可是现在,那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奢侈了,明早吃什么?他只想喝个豆浆,吃个安蔓煎的鸡蛋,哪怕是他一贯嗤之以鼻的肯德基的加多了调料的牛肉蛋花粥呢……

想这些的时候,他还是那么躺着,只是一具冰凉的无声无息的尸体,可是你若凑近了仔细看,或许能看到他眼底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泪光。

活着的时候那么多无休止的欲念突然间全无意义,现在,作为死人的此时此刻,他只想……再次活着。

***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烧的小车回庙,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在前头山半道上,边上几个精瘦的张开类似工程图的玩意儿指指点点,看图的几个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半,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后抬头看山,胳膊那么往外一圈拉,跟要念抒情诗似的。

颜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车过去,车里头的舀勺汤碗碰的叮铃咣当,他车子直直朝几个穿西装的招呼,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的:“让让!都让让!”

几个穿西装的忙不迭地往道边上跳,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下,后头叫他了:“颜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