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一时怔住,顿了顿低声说了句:“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还没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诗作画,三两墨笔勾出百姓人家,有人传,扇子制成,上头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记得的。

白家没有人继祖业,虽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谜神秘现象,但那到底是科学解析,跟妖气迷离的世界半点不搭,小时候,见过搁在家里大橱顶上那只祖父留下来的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头有些抄本、穿的发黄的中山装、怀表、钢笔,还有那柄扇子。

其它的他都不感兴趣,适逢天热,扇子倒还有些用处,偷偷拿了出来扇凉,夏天蚊子多,扇凉时啪一声手起扇落,展了扇面来看,燕子边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来读《红楼梦》,晴雯撕扇,有样学样,也把祖父那扇子撕了个大豁口,母亲气的拿扫帚狠狠抽他,说:“好歹也是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惋惜归惋惜,一柄破扇子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最终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旧家具一起卖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来是那样一柄扇子,现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白先生,跟这种不要脸的妖怪,废话什么!”

司藤听到了,也不恼:“白先生,你开扩音,我跟诸位道长打声招呼。”

白金只觉得她言语清晰说话斯文,温温和和提个要求也让人不好回绝,没顾上细想,伸手就揿了外放。

***

先前众人气归气,怒火终归是找不到承载,白金手机一外放,突然间所有的发泄都有了出口,每个人都几乎是目眦欲裂了,恰好藤毒在这一时刻又是一波发作,皮肤到肺腑都像是热油煎过,丁大成是北方汉子,脾气尤为火爆,操起铜算盘就向白金刚刚放下的手机砸过来,白金心说完了,这手机铁定报废了,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惨呼一声,捂住心口在地上疼的滚来滚去,颜福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迟钝,怒气冲冲说了句:“我手机!打坏了你赔!”

司藤笑声不绝,顿了顿柔声说了句:“各位道长暂且息怒,这藤毒固然有个发作的大限,但是平时若想不受折磨,关键在于不要发脾气,要心平气和,多想想开心的事,也可以听听戏曲,读书写字,闭目养神,若像刚刚那位道长那样动不动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戏,疼的可是各位道长。”

众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话不假,每个人中毒以来都愤怒叫骂喊打喊杀,个个痛的死去活来,其中以丁大成脾气最爆,痛的又最狠,难道真如这妖怪所说,要平心静气?

不管是真是假,赶紧拿来试试,自己身上痛可是真的,于是每个人都赶紧捡生活中最舒心的事来想,又不断提醒自己切莫动气切莫动气,一试之下果然奏效,觉得胸中那口气渐渐顺起来了,丁大成倒地的时候,皮肤上狰狞交错布满藤状青筋,这时也慢慢消下去了。

这头原本闹哄哄像个磨刀霍霍的菜市场,这时分,居然安静地像是午夜空无一人的禅堂。

司藤说:“这就好了,耳根清净。大家这么分坐两旁,吃个小菜,喝点小酒,聊点事情不是很好吗,泼妇一样撕扯叫骂,或者打个头破血流,总是不体面的。”

明明始作俑者,居然说的跟好心劝架的和事老一样,这得多厚脸皮才能做到这样?一干人想气,又不敢气,只能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权假作没听到。

事发时,只有白金和颜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颜福瑞多少有些愣头青的属性,和司藤的谈判试探沟通,也非白金莫属了,他尽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话:“说起来,还要谢谢司藤小姐手下留情。当时屋子内外都封住,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要多一屋子的死人了。司藤小姐能杀但不杀,应该是还有要求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头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见众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把在场的门派介绍了一下,司藤礼数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听到麻姑洞时,略一沉吟,问了句:“当年麻姑洞的沈翠翘仙姑,仙寿几何啊?”

这话问的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银灯冷冷回了句:“我太师父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声:“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银灯气血上涌,想说什么,心口又是一绞,恨恨攥着衣角忍住了,一边的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心头跳的一突:这司藤跟麻姑洞应该是有过不快,那自己呢?自己还跟司藤打过照面,她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是因为当时自己太小她不记得了,还是故意隐而不发?

一圈介绍完,众人按捺住的耐性也差不多到头,生死未卜的,谁有那个闲情跟她寒暄客气?马丘阳道长最先忍不住,问她:“又是下毒又是阴谋诡计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着秦放笑,说:“他问我什么意思呢,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你是要请人吃饭。”

司藤说:“对,就是要请人吃饭。”

她凑近手机话筒,字斟句酌说的认真:“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早年赫赫有名蜚声道派,修道慕道之人,无不以一仰真容为荣,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踪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难见一二。所以若不使一些非常手段,哪里能请得到各位道长过来吃饭呢?”

信你才是见了鬼了,马丘阳冷冷来了句:“断头饭么?”

“道长过虑了,一来我对道长的头不感兴趣,二来各位都是道门翘楚,教化精英,我真对各位不敬,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一届小妖,斤两轻薄,这种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原来你也知道忌讳,马丘阳心中有几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确认:“司藤小姐真是要请吃饭吗?”

“真请吃饭。”

***

挂掉电话,秦放问的也是同一句:“真请吃饭?”

“真请吃饭。”

秦放无语,顿了顿说:“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这么说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个两三分也行吧,把别人蒙在鼓里很好玩?显得你智商高?”

为王乾坤担了一晚上的心,她却唱了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窝火的。

司藤抬头看秦放:“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请吃饭。作为助理,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定时间、地点、选饭店、定包间,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时候到、去哪吃饭,必要时还要安排接送。我吩咐的那么明白,你居然还要问,换了别人,这么蠢的助理,老早赶出去了。”

就你聪明!你一家都聪明!秦放真是气的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较真没什么好结果,忍了忍转身准备回房,她又补充了一句。

“饭店要选的有档次一点,别让那些道士们说我太小气了。”

☆、第⑨章

换了是你,会相信一个妖怪大费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掌,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还是白金的话有道理,她要是想杀,早就杀了,“能杀而不杀”,必有所求,这宴席大有文章,可到底怎么起承转合,还得去看了才知道。

时间也不早了,苍鸿观主着人安排休息,又再三吩咐此事“机密”,决不能外传,那些个弟子辈陆续散去,只留了各派掌舵并颜福瑞几个,来自青城山的张少华道长六十余岁,清瘦矍铄,下颌一缕长髯,很有旧派道士风范,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倒是很找的着要点,他提议给黄翠兰老太太打个电话,藤杀的解法是她提供的,想必对司藤有所了解,或许从她那里能得到多一些的消息。

夜静更深扰人清梦,对方很不高兴,但还是让黄老太太接了电话。

苍鸿观主开了免提,大致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出黄老太太那头也很惊愕:“司藤有毒这件事,我娘从来没提过,可能连她都不知道。”

黄老太太的母亲就是黄玉,当年受邀助丘山道长镇杀司藤,后来入蜀,和丘山过从甚密,应该是知道不少内幕消息,再追问下去,黄老太有点顾虑重重,几次欲言又止,叹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怕是对丘山道长的声誉不好。”

这又关自家师父什么事?一听到“声誉”二字,颜福瑞立刻紧张起来。

黄老太这么磨唧,柳金顶心中不快,言语间就有些不客气,说,黄婆婆,丘山道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咱们连他横长竖短都不知道,是死人声誉重要还是活人性命紧张?

说话间,又把颜福瑞往前一推:“丘山道长的徒弟就在这儿,他都没什么意见,婆婆有话就直说吧。”

黄老太笑起来,声音苍老沙哑:“你不要骗我老婆子,丘山道长怎么会有徒弟。”

这叫什么话,颜福瑞赶紧申明:“黄婆婆,丘山道长是我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

黄老太笑了笑:“是养大的没错,但你一定没有入道门。要知道,丘山道长……是不能在道门收徒的。”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话不假,那时候他与丘山朝夕相处,情逾父子,但自始至终,丘山都从未提过要他接衣钵这回事。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黄老太说的那句“声誉有损”在这里有了些不好的映射,丘山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道门蒙羞的事,以至于连收徒弘道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果然,黄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让大家都傻了。

她说:“司藤的精变,是丘山一手促成。也就是说,司藤,其实是丘山养大的。”

又说:“我娘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大家约好了绝口不提。但是即便是坏事,留给后来人做个借鉴也好,所以我娘把这事告诉了我,她说,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总觉得,司藤有一天会回来的。”

***

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也都知道,军阀割据,兵荒马乱,乱世出妖孽,而道门于乱世也分外兴盛,套句老话,那也是风云际会,高人辈出。

可是自古以来,道门也门第森严,四大名山,继之七道洞,九道街,其它小门小派,都是不入流人物,想出头谈何容易。

丘山道长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出身,有几分本事,又心高气傲,屡屡碰壁之后恼羞成怒,也是一念成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邪念。

他想着,如果有只妖怪供他差遣,里应外合,自编自导妖怪作乱又被他降服的戏码,几次三番,降妖除魔,岂不是名声大振,崭露头角指日可待?

受这个念头驱使,1910年前后,丘山去了西南滇地,因为老话说“藤精树怪”,它们寿命长,秉承日月精华,最容易成精变怪,说起来,司藤当时,虽然是几百年的藤材,但是还远没有资格精变,丘山久寻不获,也就退而求其次,以道门秘法拔苗助长,促成了司藤精变,当时,为了避免养虎为患,他在司藤身上下了镇咒,也就是说,司藤只能听他使唤,而不能对他动手。

丘山这么做了,又难脱正统道派心态,他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瞧之不起,又想倚仗妖怪成名,心理极其矛盾,所以对司藤非常不好,我娘说,司藤十岁之前,一直被关在圈猫养狗的笼子里,有时天冷下雪,丘山会把笼子拎出屋去冻一夜,第二天拎起来,把个冻成冰疙瘩一样的人拖出来,司藤冻僵了,缓过来之后自己会爬到灶膛的灰堆里取暖,丘山是不管的,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也看不顺了,就在灶膛里点了火,把她烧的只剩了骨架……唉,丘山道长当年,对司藤实在是过分的,也亏得她是妖怪,换了肉生的人,怕是老早就折磨死了。我那时也问过我娘,丘山道长修道之人,为什么对司藤这么狠,我娘说,丘山道长觉得妖怪都该死,对妖怪狠一些就是替天行道,怎么样都不过分的。

司藤十几岁的时候,妖力渐长,她从小被丘山打骂惯了,惟命是从,不会讲一个不字,也许是心理扭曲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配合丘山以不同的妖怪面目出现作乱时,手段就极为狠辣,以至于那时候,她的名气反而比丘山出的早,很多道山上的人都听说了,议论纷纷说:果然乱世,居然接连出了好几个这么厉害的妖怪。

又有一些时候,丘山收伏别的妖怪,司藤躲在暗处伺机配合,你想想看,妖怪一般都不大提防同类,她悍然出手,又是得了丘山指点,还不所向披靡,妖一除,功劳还不又都落了丘山?丘山道长终于是得偿所愿出人头地,用现在的话来说,是那时道门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丘山自己都得意忘形,说养了只妖怪当狗,还真是驯服听话。

丘山败也就败在了这一点,他把司藤当家狗,全然没想到这是头闻见血腥野性未除的狼。

司藤极其聪明,开始时不懂,一次两次,也渐渐知道自己杀的是同类,不过她不动声色,忍字为上,静心守待最佳时机。

这时机提前到来,导火索在一个“情”字。

这一节,丘山没有跟我娘细说,只说司藤偶然间遇到一个来青城避暑的富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喜欢,经常私下会面,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这眉眼言语间藏是藏不住的,丘山很快起了疑心,及至发觉端倪,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前头我也提过,丘山是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的,妖怪与人互生情愫,简直天理不容,丘山找到那富家公子的父母,秘密谈起此事,那对老夫妇几乎不曾被吓死,最后,总之是双方通了气,寻了良机,在那富家公子面前,设计逼的司藤现了形。

据说那富家公子当场昏死过去,一家人拜谢丘山之后,连夜离开了青城,司藤也被丘山打的险些没了性命,丘山说,当时是起了杀心的,因为声名既成,留着她只怕日后成患,但是司藤当时跪地求饶,泪水涟涟,磕头磕的地上都是血,发誓绝不再犯,丘山一时心软,也就饶过了她。

那时候,青城山有意对丘山道长抛出橄榄枝,希望招揽丘山入青城,封其为天师,因为丘山当时的赫赫声名,支持者固然不少,但反对者也众,觉得一个出身杂流的道士,不配拿天师名号,连当时的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也分作了两派,言辞激烈,严重时,掀桌子拔剑动手都是有的,所以这一邀约迟迟没有付诸实施。

而司藤这件事之后不久,反对的声音忽然就没了,丘山道长终于得偿所愿,并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入身青城。

那一天,怕是丘山道长这一生中最风光,也是最耻辱的日子,一日之内,由人生巅峰,跌入万劫不复。

青城山广发英雄帖,邀请道派名流前来观礼,前头的起坛、斋醮、焚香、辉照倒还正常,临到丘山道长拜受青城道袍之时,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慢!”

说话的是当时龙虎山的掌教,他递了封信给青城掌教,说是看了信就明白,这个丘山道长,不仅没资格领受天师封号,还是个其心可诛的卑鄙小人。

青城掌教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不顾观礼者议论纷纷,仓促之下宣布中断仪式,只带了丘山并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掌门进屋议事,那封信中指明丘山道长狼子野心,自编自导养妖为祸,实乃千年道门之奇耻大辱。

丘山道长已知不妙,但还强自镇定,辩白说是空口无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料对方冷笑连连,俄顷让麻姑洞主沈翠翘领了个人进来。

司藤。

丘山在司藤身上下过镇符,所以一直不曾太过提防她,没有想到司藤在青城山大礼之前找到了那些反对丘山受封的掌教,言明只要几位掌教能帮她去除身上的镇符,她就说出一个关于丘山的秘密,足以让此人今生今世都为道门唾弃。

与妖怪交易,几位掌教当时也是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决定先答应她的要求,等她揭露丘山之后再立刻将其收伏,就可除奸除妖两不误。

谁知司藤在揭露丘山之时,趁着群情激奋,暗自放出藤杀,那些藤杀细若游丝肉眼难辨,先是附着衣裳头发,而后突然由鼻口耳侵体,众人猝不及防,司藤趁此机会逃跑,当时沈翠翘追了出去,可恨动手之时藤杀发作,被她打成重伤。

幸运的是丘山道长知道藤杀的解法,避免了一场道门浩劫,但是接纳他入道门也是再无可能,被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封杀的人,等同今生无望,丘山道长知道大势已去,他在众掌教之前立下重誓,此妖由他而出,也必然由他亲手断绝,只希望众位掌教留他一些颜面,不要将丑事公诸于众,众位掌教承他救命之恩,都答应绝口不提此事,对外只说人各有志,丘山道长闲云野鹤,不愿受道门束缚,又说丘山道长铁肩担道义,矢志镇杀当时风头最盛的妖怪司藤。

这话出去,自然也传到司藤耳中,第二日在青城后山,望月台山石上,有人发现司藤的石刻留书,云: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怎敢先赴黄泉?战战兢兢留此有用之身,百年后为恩公清坟上草,理墓前香,再拜叩首。妖不轻诺,誓出如山。

大家都看的明白,这意思是说,你丘山休想杀了我,我怎么样都会活的比你长,来日还要给你上坟呢。青城掌教派了许多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行字给凿了。

从此之后,再没听说过司藤的消息了,丘山道长也离开青城,一路寻索此妖踪迹,不久以后,听说麻姑洞主沈翠翘伤重不治,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一直到1946年,那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国变、家变,连世界都变了个个儿,大家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有一天,丘山道长忽然登门拜访我的母亲黄玉,说是发现了司藤的踪迹。

☆、第⑩章

和黄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大家的情感几乎是集体发生偏移,时代不同了,没有过去那种妖和人势不两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藤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大家讨论说,司藤也不是那么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状况最能折射其后来的世界观和为人处世,司藤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响太大了,爱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这种人理应成长为反人类反社会的混世魔头,她居然还能条分理析斯文礼貌的跟你说话,简直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啊。

不过与之对应,颜福瑞的处境有些尴尬了,人人看他都像看丘山的影子,一脸的嫌弃,颜福瑞委屈的要命,内心里,他也觉得丘山做的不对,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总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骂骂咧咧的。

同时被孤立的还有沈银灯,解藤杀时她那里交了白卷,其它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呢,纷纷议论说怪不得现在中看不中用,原来是太师父死的早,后人压根就没得到真传,不会也不丢人啊,别不懂装懂嘛。

沈银灯心高气傲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晚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苍鸿观主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早已人去屋空,拨手机关机,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苍鸿观主跌足长叹说这不是胡闹吗,沈小姐身上还中着毒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怎么了得!

***

司藤的鸿门宴定在了青城山附近的一个高档会所,到时候在一个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台用餐,凭栏就是临水,对面是寂寂青山,据说届时还会安排一两个蓝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纸伞坐一两叶扁舟在远处的湖面飘然而过,如果当天下雨,那就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出太阳,就是“水光潋滟晴方好”。

老板娘极力向秦放推荐:“巴适滴很咯,在我们这吃饭,吃的都不是饭,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长们估计都会精神紧张,来点精神享受调剂一下也好。

***

颜福瑞收到秦放最后确定的电话,小跑着去到各位道长房里通知,似乎这样积极的跑前跑后,能稍稍弥补一下师父丘山道长的过失,道门和道洞道街分住前后观,抄山间小路去前观通知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身后喊他:“颜道长。”

居然是沈银灯,颜福瑞惊讶极了,问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沉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只问他:“那顿饭,什么时候,定的哪?”

颜福瑞赶紧把消息告诉她,又劝她:“沈小姐,苍鸿观主说要包个车一起走,大家伙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

沈银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颜福瑞只好讷讷等着,无意中看到她身上装饰,心说怪不得她名字里有个“银”字,这沈小姐可真喜欢戴银首饰啊。

耳朵上挂的是金钟花掐丝灯笼坠,脖子上一个吉祥银环,吊坠是片银叶子,叶边上颤巍巍悬了个七星瓢虫,腕上是凤凰翎羽的细股串镯,再一想到为王乾坤解藤杀时,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盏老银花枝灯……

“我问你,你之前说,司藤身边有个男人叫秦放,那个人不是妖怪?”

“他不是,”颜福瑞摇头,“他就是个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顾咱们瓦房……我之前还猜呢,说不准是被逼的帮这妖怪跑腿。”

“司藤信任他?”

颜福瑞皱眉头:“挺信的吧……走哪都带着他。”

沈银灯不信:“司藤可不像是会信任人的妖怪,这个秦放,就没有点特别的地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成她心腹了?谁信哪?”

特别的地方?

颜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别的地方吗?心善?老百姓都心善啊,有钱?有钱也不算太特别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了句:“长的帅算特别吗?”

沈银灯盯着他看了半天,嫣然一笑:“算,当然算。”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道去啊?”

***

颜福瑞打电话来说,一行十个人,青城张少华,武当苍鸿、王乾坤,龙虎山马丘阳,齐云山刘鹤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顶,天津丁大成,南京白金,还有他自己,都在赶来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银灯,不和他们一道,但是也会定期赴会。

估摸着这两天就会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单给司藤过目,按说道士有在观和在家的区别,并不一定都茹素,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备的全素宴,眼见一道道素鸡素鸭素鹅,怕司藤不高兴,秦放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尊敬各位道长。

挑不出什么错处,一切又都进展顺利,搁着平时,司藤是不大关心秦放这边的,难得今儿心情挺好,合上菜单时问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

这些天来,他每天晚上都会跟单志刚通一次消息,但一来单志刚不是专业寻人,二来安蔓那边估计确实也隐瞒了挺多,进度就这么一筹莫展下来。

察言观色,司藤也知道没什么进展,很有点不屑地说了句:“找个人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秦放气极反笑,突然起了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有点紧张,盯着司藤说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藤眼皮都不抬:“激将法吗?对我没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点失望,顿了顿取了菜单想走,谁知司藤又叫住他:“横竖今晚心情好,你给我讲讲。”

秦放没反应过来:“讲什么?”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最好能往前回溯一两天。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

回忆,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转折来的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苏醒,身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司藤听的很认真,除了偶尔会打断他确认一些细节,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讲,听完了之后问他:“所以呢,这以后,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吗?你为什么不查另一个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个人?谁?”

“那个自称在江西景德镇做生意的马老板啊。”

这关马老板什么事?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们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游客啊。”

司藤看着他:“是吗?真的是吗?”

她的目光冷冷的,秦放渐渐不笑了,心里甚至升腾出些许不安:“司藤,你为什么怀疑他?”

“他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住金马大酒店188号房。”

秦放茫然:“这有什么不对吗?那是在藏区,汉人很少,大家难得见到,确实都会比平时热情些……”

司藤打断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缘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联系,你会怎么做?”

秦放迟疑了一下:“留手机号……”

“对啊,你会直接报房号吗?”

“你也说了,你那时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谈,做生意的人擅长察言观色,何必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况且出门在外,生意人对住处隐私总会有所保留,为什么一上来就报房间号?”

报房间号这一举动,先前秦放真的觉得没什么,司藤说破之后他才发觉似乎真有那么一丝不妥。

“如果你真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那么他的话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当时安蔓的脸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记得当时马老板还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马老板是话里有话,安蔓是因为见到他脸色才不好的吗?

“那天晚上,你说你睡的特别沉,安蔓把你扶下楼带上车你都没有印象,其实你是被下了药——你们临睡前不是有关于安眠药的对话吗——安蔓给你下了药,然后在这段时间,她去了金马大酒店,见了那个马老板,我不知道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来,就急着想走,或者说,想逃。”

“车祸发生在你们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说,那个马老板方面的人追上来了,一来就下杀手,说明安蔓做了过激的事情,没准她把那个马老板给杀了。你最好是打电话去金马大酒店问一问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那个人,未必真姓马。”

说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壶倒茶,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还是玫瑰花茶?秦放失神间,居然分不清楚两种花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怔怔看壶口倾出的清流的时候,耳朵里除了泠泠茶音,居然还有高处檐下风铃的声音。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藤倒满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杯口轻轻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响:“干。”

她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边,另一只手在外围轻遮,眼波泛着奇异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风得意。

她说:“因缘际会,一路同行,我愿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还是不好,总归是要解开茅塞,做个明眼明耳明白人。同时,也祝贺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