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山哥哥,你别再受这么多伤了,回去以后要爱惜自己一点,你师父知道了,才会觉得高兴。”

岑千山的睫毛垂了下来。

分道扬镳,穆雪跟着师兄师姐往前走,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黄昏的阴影里,目送她们离开,久久不曾离去。

第43章

逍遥峰上, 叶航舟得到了解药,终于摆脱了生命危险,不再用承受每天强制驱毒的痛苦。

只是断了的手脚还需要术法的治疗才能够慢慢恢复。尚且还要在床榻上躺一段时日。

从神域归来的师兄妹们围坐在他的床边, 眼见他无碍了, 兴致都很高,交流起神道上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和种种趣事。

苏行庭很是高兴:“听你们这么一说, 神殿一行倒是收获颇丰。别的且不说, 每个人的心性都有所突破,当真难人可贵, 让为师欣慰。”

叶航舟坐在床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肉麻话,只是埋头喝着师姐苗红儿端给他的墨鱼筒骨汤。热腾腾的汤雾迷蒙了他的眉目。

“对了叶师兄,这个给你。”

穆雪想起一事, 从行囊里翻出一只收藏草药的木匣递给了他。

叶航舟单手接了过来, 推开匣子, 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形态独特的灵株, 碧如翡翠的枝叶,顶端结着一枚花生般大小的金色果实。那果实金光璀璨,隐隐像是一沉睡中婴儿的模样。

“天婴草?”苏行庭看见了,有些意外, “这可是炼制龙虎丹的主药。很是少见, 小雪从哪里来的。”

龙虎丹, 是筑基后期去矿留金,冲击金丹的秘药。此药十分珍贵,在丹药市场上向来是一药难求。皆因炼制龙虎丹的主要天婴草存世稀少, 极其罕见。

再罕见也不过是灵株,有些人却觉得可以为它放弃人性。

叶航舟看着那枚金光璀璨的果实, 在神道之内,便是为了这一株灵草,相交多年的朋友狠心将自己推进了毒虫红腰的巢穴。

“吕宏逸死了,死于红腰之毒。这大概是他死前觉得问心有愧,偿还给你的,你就收着吧。”苗红儿替穆雪补完了要说的话,“以后出门在外警醒一些,别再这么天真单纯容易相信别人。”

神域一行,付云,苗红儿,穆雪在心性修为上都有所突破和感悟。回山之后,各自潜心修行,领悟境界不提。

却说穆雪,拜入师门短短时日,便开了黄庭守祖窍,修得行庭功法,识了龙虎境。本来算得上是修为进益得极快。却可惜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回山之后,不论怎样洗心止念,黄庭中的那只水虎还是不愿安分,动不动就具像化为岑千山的样子。

少年时期的岑千山赤着脚跑在水边,踩乱心湖玩耍。

成年后的他趴在湖畔,伸出莹白的手臂,去够那朵艳红的彼岸花。

“别闹了。”

穆雪皱着眉,心念动处,红花化为捆仙锁,将那只意图捣乱的水虎从头到脚死死捆住。

被红绳束住的水虎,最初还挣扎一下,随后就不动了,任由自己被捆束浸泡在湖水中,抬起湿漉漉的眼神来看穆雪。

穆雪觉得自己的心更不净了。不得不忍着羞愧,悄悄来找师父苏行庭解惑。

“你是说黄庭中的水虎具象成了一个人?”苏行庭有些吃惊地转过身,

看见自己的小徒弟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正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苏行庭笑了,“比你师姐当年,忙着在黄庭之中煮鸳鸯火锅好多了。”

“可是这般一来,龙虎不得归炉,无从产药还丹了。”穆雪苦恼地说。

穆雪本来有些担心师父询问水虎具像为谁,不好回答。

但看起来,除非自己主动说,师尊对徒弟们内心的一些隐秘心思,是没有准备过问的。

苏行庭只是问道,“你先前说过,在神殿的妄境之中入了还虚境,得大道游太虚,最后是如何舍得破妄还真的?难道就因为心中系着这只水虎吗?”

“怎么会呢,当时师姐身处险境,我即便在妄境,心中也隐隐不安。”穆雪及时给师父拍了个马屁,“我这是牵挂着师尊和师兄师姐们。才舍得那么快破妄还真的嘛。”

苏行庭伸手搓了一把她的脑袋。

“你不必心急。多花一点时间好好沉寂一下心绪。如果能够洗心如镜,止念还初,当然最好。但如若真心不舍,也不必强求,到时候你再来寻我便是。”

师尊所说的意思,穆雪都明白。洗心如镜,止念还初,也就是首先要把小山的影像从黄庭中抹去。最好是从根源,从心底将此人抹去,从此不再挂念于他。潜心于大道,专注修行。

穆雪端坐于黄庭之中,那里的小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藏在湖边用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

穆雪仿佛又见到了神道之内,那个肩染着斜阳,半隐在昏暗中,沉默地目送自己离开的身影。那眼眶微红的双目透过万里千山凝视着她,始终萦绕在心头,怎么也不舍得伸手将他抹去。

为了调整心态,穆雪罕见地被丁兰兰等人拉出来玩耍,相约着去逛九龙山附近一个修真者汇聚的集市。

归源宗对传送法阵的应用十分成熟,便捷而且费用不贵的传送法门,被广泛应用在生活之中。入山门的时候穆雪体验过一次,这一回是第二次见识。在以修习符法阵为主修的御定峰上,有一个布着各色阵盘,以供门派内弟子们外出使用的平台。

丁兰兰几人来到一处小小的阵台前,手拉手在阵盘上站好了。法阵中心一只金色的蟾蜍就瓜一声张大了嘴巴。

丁兰兰往那蟾蜍的口中放入两块小小的灵石,那一圈的法阵就亮起的光。下一刻,睁开眼睛的女孩们,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处热闹非凡的集市之中。

这是穆雪第一次来到仙灵界的集市,这里的集市和魔灵界的货街大有不同。

魔灵界灵力充沛,滋生妖灵,修者也多喜外出寻猎。集市上充斥着血淋淋的妖兽骸骨,千奇百怪的翎羽甲片。新鲜采集到的灵株矿石,奇珍异宝。

在那个朝不保夕的死亡之城,人性放纵的一面显现得更为赤裸,人口市场,花街赌馆,灯红酒绿的放纵之地遍布,要得就是一个热闹和享受。

仙灵界的集市讲究的却是次序排场。

道路两侧商铺林立,一间间装潢得雅致脱俗,各具特色。往来行人,衣冠楚楚,仙姿不凡。彼此之间稽首问安,相互礼让。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井然有序,治安良好。

就是丁兰兰穆雪这样年幼的女孩们,佩戴着标示宗门的符玉,都可以随意前来闲逛。

“我想买一个飞行法器呢。很快就要学御物术了。在群山之巅恣意遨游可是我从小的梦想。”

“不知道最低阶的芥子空间要多少灵石?好想要一个丁峰主戴在手上那样的镯子,又好看又方便。”

“你想买那个?那个东西可不便宜。看看是否有机缘淘到一个二手的罢。”

“听说霓裳坊新出了一款香暖金泥裙,穿在身上有……的效果呢。”

“嘻嘻,真的那么神奇吗?那我想买一条穿去云师兄面前晃晃。”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自己想要购买的东西。

丁兰兰问穆雪,“小雪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穆雪当然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穆雪不好意思说。

回去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带着各自挑选的法器,衣裙,钗环首饰。只有穆雪抱了一大包的书籍。

“小雪真是个修行狂魔,难得出来一趟,不说买点吃的玩的,只买了这堆大部头的书。看得我头都疼了。平日里师长们的课业还不够你受的吗?”丁兰兰捂着脑袋摇头,一点都不想看穆雪买了些什么书。

回到逍遥峰自己单独居住的屋子内。穆雪紧闭门户,确定四处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坐在桌前,从那一大叠功法解析,五行秘要中抽出几本不太起眼的小册子。做贼一般偷偷摸摸看了起来。

不论师尊还是师兄师姐们,都告诉过她,修行过程中,所有遇到的难关都可以称之为劫,不论心劫,人劫,情劫,魔劫,只要是自己的劫难都不应该回避。

自己这个“水虎劫”既然避不开,抹不去。穆雪决定另辟蹊径,不再一味回避淡忘,而是直面前尘往事,细细想一想当年发生的事和自己当时的心境。希望能够借此超脱顿悟,不再纠结于此。

穆雪深吸几口气,正襟危坐,悄悄摸摸翻页一页绢册,只见罗帷重重,鸳鸯交颈,轻言且讨饶,芙蓉帐底奈君何。

急忙慌给闭了。

又开另一本黄毛卷边的小卷,却是野渡无人,花田柳下,初试难吞声,玉人吹笙香吐麝。穆雪面红耳赤地把书丢了。

不行不行,这些都是瞎编杜撰的。就没有一本认真写实点的吗?

她翻找半天,找到一本薄薄的《十妙街记事》,一看著者,竟然还认识。用得却是本人真名,牛大帅。

当年穆雪居住的十妙街上有一间人气很旺的面食铺子,当家的姓牛,老板娘大家称做牛婶,她的儿子名字就叫牛大帅。

穆雪能这么快想起来,当然不是因为跟他们家关系好。相反的,这个牛大帅曾经是十妙街那些皮猴中的一霸,小山刚来的时候,没少找过小山麻烦。给穆雪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她还记得那一天,小山刚刚从外面回来,乖乖巧巧地在院子里洗衣服。哐当一声院子门被人推开了,五大三粗的牛婶卷着袖子站在院破口大骂,

“哪一个是那货街买来的杂种?给我出来!老娘今日捶不死你就不牛!”

岑千山抽出在冬天的水盆里泡红的手臂,在衣襟上擦了擦,抿着嘴站起身来。

“哎呀就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是吧?没人伦的东西,连我的儿子都敢动!看我不抽死你!”牛婶倒竖眉头,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过来。

刚好走出院子的穆雪伸手拦住她,“干什么?这是我的院子,我的人。”

“穆大家你评评理。”牛婶从身后拽出她的儿子牛大帅,“你看你买的这个小奴隶,把我儿子给打的!”

牛大帅拉拉她的衣襟,“娘,这是我自己的场子,我自己会找回来。”

牛婶不理他,一把撸起他的袖子,指着上面又青又紫的淤痕,对着一院门外挤着看热闹的人群:“看看,看看这小细竹竿似的胳膊,都伤成什么样了。”

穆雪看着那别号牛大壮的孩子,“我没见过这么粗的竹竿。”

牛婶气急:“你这是不打算讲道理了是吧?就为了一个连义父都敢弑杀的贱奴,几十年的邻居们都不顾了?”

“孩子们的事,可以让他们自己处理。如果你非要掺和,那我也只讲一个道理。”

穆雪不紧不慢地说话,“我已经开香坛,拜祖师,收这孩子为徒弟。从今以后,谁敢骂他是贱奴,大可到我面前来骂骂看。谁想动他半下,先来问问我穆雪同不同意。”

在她说话的同时,无数傀儡机关从院墙屋顶哗啦啦竖立起来,漆黑锐利的武器一致准院门。

院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齐刷刷退出三丈之外。

牛婶气势顿时萎了,双腿都有些打颤。

穆雪是一个脾气很好,从来不管闲事的邻居。但穆雪的实力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便……便是你徒弟,那胡乱打人也是不对的。”她耿着脖子说,完全忘记了自己儿子曾经欺男霸女的岁月。

穆雪拦住想要向前说话的岑千山,慢慢地卷着自己袖子。

这是一个以拳头大小说话的世界,从来不需要讲道理。

“哪怕是他做错,你找上门来也是由我接着。婶子若是不服,我今天可以陪你练练。”

牛婶喏喏道:“我,那我一个女人,肯定是打不过你的。”

穆雪好脾气地道:“换你当家的来,我也同样奉陪。”

牛婶跺跺脚,拉着儿子走了,“一家子野蛮师徒。儿子,走。以后不和这家人玩。”

从那以后,牛大帅有没有找过小山麻烦,穆雪就不得而知了。但这条街上至少没有人敢再当着面喊岑小山杂种,贱奴的话了。

那个咋咋呼呼的街头小霸王,牛大壮居然会写书?

穆雪好奇地翻开那一本《十妙街记事》

这本书相比其它咬文爵字,辞藻华丽的话本来看,显得词句平实,毫无文采。

又没有什么绚丽多彩的颜色内容做噱头,难怪即使在书店也无人问津。幸亏穆雪专注查找和自己名字相关的书籍,才会搜索出这一本压在架子底的旧书。

翻开那放置多年的陈旧书页,只见第一页上写到:

我与穆大家毗邻多年,相互熟识。穆大家其人聪敏才高,温煦待人,对我们这些晚辈最是和善。

穆雪:啥?

第44章

屋内门窗紧闭, 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内。

落叶的剪影在窗纸上飘落,传来细密缠绵的声音。

穆雪坐在窗边,缓缓翻动书页, 记忆顺着那些泛黄的纸页, 回归前尘往事。

她仿佛看见了一位在自己记忆中不算熟悉的邻家小男孩,在自己死后, 抓耳搔腮地握着笔, 用生疏的文字,将印象中的自己一点一点的记录在了纸上。

只见书里这样写着:在我小的时候, 邻居的那位穆大家对十妙街上的孩子来说,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女人。

虽然她长得挺漂亮,却是一个带着点神秘色彩的“恐怖”人物。

我经常看见她抱着大包小包奇怪的材料从我家的包子铺前走过。她总是边走边专注地思索着什么,偶尔口中还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她从不搭理身边的人, 也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事。那仿佛就是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她格格不入, 所有的生命都和她毫不相关。

最开始的时候, 我并不知道我们生活中许多十分便利的法器, 都是出至这位女子之手。

包括我家里那个能够迅速把包子烤成金黄色食物的法器,以及我们男孩最喜欢的,可以踩在上面跑得飞快的“溜车”。

我只知道这个奇怪的女人身后总会跟着几只大小不一的机械傀儡。那些看起来歪歪扭扭,还未完全完工的小东西, 却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物件。

这条街上每一个孩子都被父母教育过, 千万不能在没征得主人同意的情况下, 去触碰这些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我曾经亲眼见过穆大家肩膀上那只名叫“千机”的小铁皮人,上一刻还呆呆傻傻吭哧吭哧歪着脑袋,下一刻就分解重组成了一只令人生畏的钢铁巨兽。

那一日, 我站在包子铺内,透过蒸笼上白色的烟雾, 看见她从货街抱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那个男孩实在过于瘦弱凄惨,昏迷地睡在她的怀中,细c的双脚上滴滴答答的血滴了一路。

我当时甚至以为隔壁的这位邻居终于不再满足于折腾铁皮傀儡,准备将她恐怖的魔爪伸向活人的小孩了。

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邻家的院门被推开。

那脸色苍白的小孩拄着拐杖推门出来扫雪。虽然他看上去依旧很糟糕,但总算还是活着的人,没有被制作成什么乱七八糟的傀儡。这让年幼的我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从此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家伙――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岑千山岑大家,就在邻居的院子里落地生根了。

最初几天,他的状态很差。我好几次看见他躲到院墙外的巷子里呕吐,吐完他闭着眼靠着墙壁喘息,那副虚弱的模样,让我觉得这个悲催倒霉的家伙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在下一刻断气。

直到穆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养在院子里的男孩快要死了,把他带去了年叔的医馆。

她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店门外帮忙母亲生炉子,看见年幼的岑千山额头贴着退热的冰袋,被穆大家裹在厚实的毯子里,护在怀中一路顶着风雪走过来。

那时候我悄悄看去,看见岑千山蜷缩在毛毯中,目光流连在抱着他的穆雪脸上,一刻也不曾转移。

那可怜兮兮软绵绵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冬天里快要冻死的流浪猫。

没多久时间,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那根本不是病猫,而是一只野狼,是一只恶狠狠的山虎。

最开始,我们还能把他堵在巷子里,压着他揍一顿。过不了多久,这条街道上,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

在我又一次挨了岑千山的一顿胖揍之后,母亲带着我找进了穆大家的院子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傀儡师的威力,那位身材纤细,一身红衣的女子把她的小徒弟护在身后,不过轻轻松松一抬手,无数的机关傀儡齐刷刷从院墙上升起,铺天盖地的森冷杀意,吓得我几乎要夺门而逃。就连平日里谁也不怕的母亲,都显而易见地胆怯了。当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被护在一袭红衣后的岑千山双眼是那样明亮,他那样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师尊,自豪而得意,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不曾分给过其他人。

我当时心里就想,这小子该不会喜欢他的恩师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岑千山从那个脏兮兮的小奴隶变成为了十妙街最幸福的小孩。

他的手上永远有让所有男生眼馋的玩具,口袋里装着大把的零花钱和糖果。

那位师尊牵着他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只要轻轻地撒个娇,就能在一街孩子艳羡的目光中,得到家长们绝不会轻易满足给孩子们的东西。

那一袭红衣边的小小身影欢快地追逐着,很快就长大了,个头先是超过那红色的肩膀,再与之比肩,到最后高过了穆大家。

那少年看着师尊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变得热烈。青葱的情意,是那样地灼热而明显。整条街道上,大概也只有一心沉迷于术法的穆大家本人,没有发现自己徒弟对她的爱慕之情。

穆雪看到这里,愣愣地抬起头。

当时千山年少,竹艳松青不胜春。那样灼热的目光日夜流连在自己身侧,自己当真一点没有察觉吗?

她再低头看向书页,只见那陈纸上留着作者的感慨:人人都道岑千山有幸得遇穆大家,被救于水火,才能重生改命。

却无人知晓,穆大家也正是得了这样一个知冷知热的小徒弟,才一日比一日眼见着开朗起来,不再将自己封闭在机械的世界中,渐渐变得越发有烟火气息。

那时兽潮来袭,笔者险些丧命于凶兽利齿之下,危在旦夕之时,一尊巨大的机械傀儡从天而降,抓住那凶兽四肢,须臾间将强大的妖兽绞成碎片。

一身红衣的穆大家出现在我的身前,思索了片刻方道:“你不就是那个……经常和我家小山打架的牛大壮吗?”

我叫牛大帅,穆大家您记错了。

穆大家招出她那赫赫有名的飞行法器幽浮,将它展开放大,不计前嫌地载上了重伤的我。

燕尾形的幽浮,以极快的速度,在所有妖兽反应过来之前,穿过铺天盖地的兽潮,将我带出险境。一路上还顺手捞了不知多少身陷绝境之人。

那位平日里有些令人害怕的邻居,此刻端坐在法器前端,是那样令人安心的存在。

可惜人间虽有情,天道却是无情。

这样女子竟不被天道所容。

穆大家金丹大圆满,渡劫的那一日,天空之中雷似金鼓,电如蛟螭。云中神威滚滚,九重天劫难逃。

我远远躲在山头,向那处望去,却见一盈盈女子立身雷云之下,昂首望天,红衣烈烈,凌然不惧。

紫色的神雷密密麻麻翻滚在云隙,两道三道,十道百道,无穷无尽,誓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天地中抹除。

如此天威,压得远在山头的我毛发悚立,肝胆具颤,一动也不敢妄动。

我只能含着泪,眼睁睁看着那孤独的身影在全力拼搏,耗尽了灵力,用光了法宝之后,依旧败在天威之下。被那怒雷紫电,活生生碾为灰烬。

浩荡雷云散去,几缕天光从云缝中照下,照在那一处飞灰湮灭的尘埃之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这才从远方狂奔而来。

我泪眼婆娑,看着那岑千山一路摔了几跤,连滚带爬地赶到那抹灰烬前,抖着手去拢那化成灰的尸骨。

即便有如我这样的邻里之人,都忍住不为穆大家的香消玉损掬一把伤心泪,更何况是他。

但那时却没见到他落下半滴眼泪。

那个素来凶悍的男人,忙乱而固执地把所有灰烬细细收拢进一个袋子中,又慌慌忙忙地开始寻找散落一地的傀儡碎片。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这副模样,好说歹说,连哄带骗,硬把失魂落魄的岑千山拉回他的家中。

还险些因他过于呆滞而打不开他们家屋门的禁制。

在屋内的桌面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储物袋,下压着半页裁开的信笺,上只简简单单留着穆大家的几个字:

如不归,此皆予我徒,忘自珍重。

岑千山哗啦一下把储物袋倒了个底朝天,功法秘籍,法宝灵石,满满当当泻了一地。

虽我为外人,见此情形,也不免为之心酸,何况多情山乎?

数日之后,邻家的那间屋子依旧黑洞洞的毫无动静。

母亲叹息一声,将几个热包子并一壶汤水装在篮中塞进我的怀中,催我前去看看。

我进入那灯火全无的房屋,屋内的情形依旧和我那日离开时一般,灵石宝物散了一地,岑千山双目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那装盛骨灰的袋子,眼下青黑,双唇瓷白,不哭也不闹。我觉得他是不想活了。

我绞尽脑汁和他说了许多,可他愣愣地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我想起,这世间传有招魂秘术,如若得之可聚亡者阴魂,助其练就中阴之身,修鬼道,续前缘。

岑千山听了此话,眼中方才渐渐有了光。

愿意开始吃我带来的包子。他饿了许久,又吃得太急,很快跑出去吐了一遍。慢慢走回来,又继续往自己口中一下下硬填塞进食物。

唉,他这副模样,看得我真是难过。我宁可他和从前一般,又狠又毒,有事没事把我揍一顿,还到穆大家面前装成白莲花模样也好过如今。

不过人最怕的就是失去了希望,只要他心中还存有希望,愿意努力下去,我觉得总有一日,上天终会垂怜,能让他们师徒有缘重逢,再续前缘。

穆雪翻到这里,泛黄的书页上突然出现了一滴水痕,一大个湿湿的圆点,一会又是一个。

她奇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脸颊已经湿了。

纸窗外飘零的树叶稀稀落落不知飘下多少。窗前的那个身影终究长叹一声,合上书页推门去了。

前庭之中,苏行庭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道:“你真的确定想好了吗?”

他身前的小徒弟点点头,跪下地来,“徒儿无能,不能也不愿消此执念,只得将他长留心中。还请师尊教我。”

……

碧游峰上,丁慧柔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苏行庭:“以情入道?师兄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苏行庭摆摆手:“师妹小声些。此事不必张扬。因这孩子喜爱化物炼制之术,时常也跟在师妹身前求教,我才特意告知于你。”

丁慧柔问道:“可是,这条道路不算好走。难道不能改而换之吗?”

苏行庭微微叹息一声:“她是一个通透明白的孩子。不论是因为亲情,友情,还是因为别的情愫。她心中已然有情,且不愿抹去。如果强行扭转,反倒容易滋生心魔。”

“那师兄欲待如何?”

“我令她先不修龙虎决,别传翕聚蛰藏之法并胎息坐卧之术。即便会慢一些,但她天资聪敏,能够多花时间固本培源,夯实根基反倒是好事。等她长大一些,将来机缘到了,修行反而更为顺畅。”

丁慧柔眨眨眼:“真是意想不到之事。我观这个孩子,平日里醉心于修行,不喜外物,不问世事,还以为她会走无情道呢。想不到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啊。”

“你不要看她素日里冷清清的,实际上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苏行庭笑了,他翻转手中的卵生天地,看那天地间金钱落定,“我总觉得,她自有自己的机缘,天意如此,倒也不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