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怔怔地望着她,面色红白交替,大汗淋漓。猛地跳了起来,大叫道:“通天河!我要去救我爹!我要去救我爹!”团团乱转,突然扛起段聿铠,狂奔而出。

晏紫苏顿足叫道:“呆子!鬼山在这通天河的上游,你跑反啦!你这般失魂落魄的,又怎能救出你爹?”

蚩尤霍然惊醒,深吸了几口气,神色逐渐平定。当下听从晏紫苏所言,以“凝冰诀”将段聿铠冰封,减缓他体内九冥尸蛊幼虫生长的速度。又将他藏入乾坤袋中。而后与晏紫苏一齐跃上太阳乌,骑鸟盘旋,沿着滚滚喧嚣的通天河,朝东北急速飞去。

※※※

皓皓明月,冷照大河。

通天河澎湃曲折,波光潋滥。所经之地断断续续都是绿洲。大河两侧,碧树如带,绿草似锦。再往两翼延伸,便是万里荒漠。

大漠沙如雪,在月色中泛着寂寞的银光亮泽。起伏连绵的漫漫沙丘,在夜色中静静地蹲伏,像凝固的海,冰封的云。一阵森冷狂风吹过,沙浪推移,跌宕起伏。

白沙纷扬,迷蒙地卷过湛蓝的夜空,仿佛四月杨花,腊月飞雪。

两人无心观赏大漠夜景,驱鸟疾飞。蚩尤躁乱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但是万千疑问却汹汹涌过心海。为什么父亲与段狂人竟会从东海来到西荒大漠?这四年何以音讯全无?那施放九冥尸蛊,将段聿铠变作穷奇的“妖魔”究竟是谁?他到底意欲何为呢?

心潮汹涌,惊涛骇浪,隐隐之中,感到一种强烈的莫名不安。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突然感觉到一种森寒的惧意,透心彻骨,竟比四年前与拓拔野等人一齐赶回蜃楼城时的忧惧还要强烈。

晏紫苏紧紧的握着他的大手,感觉到他手心中传来的担忧与恐惧,心下暗惊。

她与蚩尤相识迄今,一同经历不少艰难险阻,从未见过他如今夜惊惧失控。想来挂念父亲生死,难免不能超然局外。心中一动,不知蚩尤的父亲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像他这般英武桀骜?想到即将见到他的父亲,心情也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胡思乱想间,又自忖道:“九冥尸蛊极是难养,更难施放,一不小心便会反噬自身。此人不知是谁?竟能豢养这么多的九冥尸蛊。”她蹙眉沉吟,心中遍数大荒蛊毒高手,始终找不到身居西荒鬼山的人物。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远远地看见一片奇崛山脉,横断东西。山势峭绝高陡,鬼斧神工。尖崖突兀,怪石嶙峋。冰雪其覆,泠泠银光。山下葱荣,林海茫茫。通天河从两座险峰之间穿过,崖壁水光闪闪。

晏紫苏低声道:“这里便是鬼山了。”蚩尤凛然凝神,忽然听见从那山下林海传来淡淡的乐声。他原对音律乐器素不在行,更无兴趣;但与拓拔野相处已久,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聆听片刻,大约分辨出那乐声乃是骨笛与陶埙。

骨笛声高越凌厉,隐隐带着阴寒诡异之气,合着那悲怆苍凉的陶埙,在这苍茫的月色下听来,更觉凄迷奇诡。

晏紫苏蹙眉道:“这骨笛的声音好生古怪,像是用来驱使蛊虫的神器。”心中微起寒意。驱蛊通常不必仰仗其他神器,但既用神器,必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毒,又或是极为凶险可怕的蛊阵。

两人驱鸟低飞,沿着通天河岸急速冲掠,追循骨笛、陶埙而去。

乐声越来越近,那诡异阴邪的节奏令两人的心跳不自禁地加快。隐隐地,听见阵阵暗哑的叹息声,森冷妖异,仿佛有谁在耳畔吹气低鸣。晏紫苏心生寒意,紧紧地抓住蚩尤的手。

掠过林海,逼近通天河穿行的险崖山隘,那乐声越发清晰响彻。两人躯鸟俯冲,在林中落下。蚩尤将太阳乌封印,拉着晏紫苏的手,悄无声息地在林间迤逦飞掠,循声而去。林间幽黑,月光斑斓漏下,遍地都是厚积的落叶。两人生怕惊动吹乐人,足不点地,御空穿行。

屏息奔行了两百余丈,那乐声已经宛如就在耳畔。将出森林时,腥臭扑面,眼前忽地一亮,只见月光朗朗,大河奔流,两岸宽阔的草地上各坐一人,隔河相望。

坐在此岸的那人身着斗篷黑衣,低首盘膝,脸容为斗篷所挡,瞧不真切。黑衣鼓舞,十指跳动,横吹一支长约七寸的七孔鸟龙肢骨笛。笛声阴冷尖锐,诡异森寒,四周草木随着笛韵起伏摇摆。

大河上黑光隐隐,水浪接连不断冲涌半空,收缩凝结为巨大的水球,缭绕飞舞。每一个水球中,似乎有万千黑色小虫缓缓蠕动。

蚩尤、晏紫苏心中大凛,那些黑色小虫即便不是九冥尸蛊,也必定是其他尸蛊幼虫。难道此人便是段聿铠所说的“妖魔”吗?

晏紫苏仔细凝望水球,瞧了片刻,突觉头昏眼花,周身寒冷。蚩尤见她脉搏异动,心跳血流都随着那笛声与水球的节奏异常跳动奔走,大吃一惊,急忙输导真气,反覆运转,晏紫苏面色方稍稍好转,胸脯剧烈起伏,闭目养神。

对岸那人素冠银带,白衣胜雪。脸如温玉,目似朗星,长须飘飘飞舞,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双手举墁,在唇下悠扬吹奏。曲调苍凉,悲郁顿挫。在他头顶四周,九块巨大的石头随着陶埙的韵律缓缓跌宕飞舞,白光闪耀,形成淡淡的光柱。

蚩尤念力探扫两人,却如泥牛入海,空空荡荡。心中骇然,真元至强时,便如浩瀚虚空,深不可测。这两人难道竟是神级人物吗?

晏紫苏秋波方甫扫及白衣人,登时花容失色,急急传音道:“呆子,他是金族白帝白招拒!”

蚩尤猛吃一惊,心道:“果然!难怪真元如此强盛。不知那黑衣人又是什么人物?”凝神细看,觉得那黑衣人的身形极为熟悉,竟像是……竟像是他的父亲乔羽!心中大震,呼吸险些停顿。

却听白帝淡然道:“阁下将我诱到此处,难道就是为了与我切磋音律吗?”

黑衣人嘿然道:“久闻白帝精擅音乐,陶埙排箫惊鬼动神,在下亦是乐痴,神往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白帝万请恕罪。”声音沙哑低沉,与乔羽截然不同。蚩尤心中失望,暗暗地却又舒了一口气。

白帝道:“音乐乃宇宙真哲,白某凡夫俗子,岂敢妄自尊大、自命惊鬼动神?此生但能得天籁之万一,已觉无憾。阁下笛技高超,颇有创见,可惜笛音偏狭,饱含杀心,始终落了下乘。”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此言差矣!天上有仙乐,不染尘音;人间有人乐,喜怒哀乐苦,遂成五音。鬼界有鬼乐,怨恨不平,所以有我这偏狭的鬼音。白帝之乐,在仙乐与人乐之间;而在下之乐,却是真真正正的鬼乐!今日请君到此,便是想要看看,究竟是仙乐人乐为宇宙真哲呢,还是我这愤懑不平的鬼乐?”

骨笛突转高亢狞厉,如陷崖霜风,万壑鬼哭。阴寒杀气排山倒海地四下冲涌,树木倾摇,突然爆响连声,纷纷断折。蚩尤二人身在数十丈外,亦如被巨山倾轧,呼吸困难。当下携手并坐,真气绕转。

晏紫苏闭目塞听,凝神守意,犹自感觉到阴邪妖异的气浪汹涌冲击,心跳如狂,周身麻痒如万蚁咬噬。

笛声越来越高,大河呼啸澎湃,巨浪拍空卷舞,陡然化作无数水球,密密麻麻地在月光下旋转飞舞。

白帝气定神闲,悠然吹埙。身外水球盘旋,妖风呼啸,原本鼓舞飘飞的长须与白衣反而慢慢地垂落下来,渐渐地不再飘动,周身犹如石雕铜铸,重逾千钧。白光从下而上,冲天耀射。盘蜷于地上的双腿,似乎与大地逐渐融合,化为一体。

蚩尤曾与拓拔野一齐研习《五行谱》,对金族神功法术也略知一二,知道此刻白帝所使的,必定是白金法术中“同化法术”的“托体同山诀”。所谓“同化”,即我与世间万物化为一体,化自然之力为己力。金族法术最为擅长的,便是借助山石金属的灵力,与自身体内五行灵性中最强烈金灵感应,发挥出至强念力、真气。

蚩尤虽也曾研习白金法术,但因自身乃是天生木灵,金属灵力相较薄弱,是以始终难将金族法术的威力发挥出来。此刻见白帝刹那间与身下山石大地化为一体,不由眼界大开。

蚩尤正凝神观望,突听四周“仆仆”轻响,阴风怒号,森林中的大地蓦地纷纷龟裂,满地落叶卷舞飞扬。无数白骨尸骸从地缝中缓缓地爬了出来,此起彼落地发出梦魇似的暗哑叹息,一步一步地朝河边走去。

蚩尤猛吃一惊,想不到这森林之中,竟埋藏着急忙万千尸鬼,当下抱起晏紫苏高高跃上树梢。

转头朝河边望去,大河滔滔,无数苍白浮肿的水鬼纷纷从河中爬出,随着笛声的节奏,忽急忽缓地环绕包抄,将白帝团团围住。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我这首‘天地万鬼大悲号’如何呢?”骨笛森森激奏,突如万千蛟龙破空怒号,蚩尤脑中嗡然震响,气血翻涌。

只听轰隆巨响,天地仿佛蓦然炸裂,狂风大作。在空中飞转的万千水球突然一顿,四面八方齐齐怒射白帝。与此同时,整条通天河蓬然迸炸,冲天飞舞,形成一道高达十丈的巨大水墙,猛地朝白帝轰然压下!

当是时,黑衣人斗篷蓦地被狂风掀起,黑衣鼓舞欲裂。那张脸在雪亮的月光下照得历历分明。清瘦英武,剑眉虎目,眉宇之间隐隐带着暗黑色的阴邪之气。

蚩尤大震,陡然僵硬,险些便从树梢坠落。热泪汹涌,周身热血蓦地直贯头顶,嘶声大叫道:“爹!”

那人赫然竟是四年未见的蜃楼城主乔羽!

《第十三集完 待续》

第十四卷 鬼界

第一章 通天斗法

月光朗朗,四下分明。那黑衣人清瘦英挺,不怒自威,赫然正是蜃楼城主乔羽!

蚩尤惊骇狂喜,热泪盈眶,一颗心险些要爆炸开来,当下便要冲出树林。晏紫苏蓦地将他拉住,低声道:“呆子,你爹……你爹有些古怪,像是被妖人附体……”

蚩尤心中一凛,乔羽眉宇之间邪气甚重,目光呆滞,嘴角挂着奇怪的阴骛笑意,与从前正气凛然、英武果决的形状大不相同。何况父亲素来不擅音律,又如何会吹奏这诡异的骨笛?又如何有这般阴邪可怖的水属真气?蓦地想起先前段聿铠所说的“乔城主还在那妖魔的手中”,心下更是猛地一沉,难道父亲果真被什么凶厉的妖魔元神寄体了吗?一时惊怒骇惧,冷汗涔涔。

当是时,轰声巨响,漫空水浪。那通天河冲天炸飞卷起的十丈巨大水墙,挟带惊神骇鬼之势,朝着白帝猛地当头砸下!

气势雄猛,水墙未至,河岸草地倏地迸裂无数隙缝。

一道巨大的气浪在水墙与万千水球的挤压下,蓦然迸爆开来,宛如无数光弧涟漪瞬间扩散,在月光下闪过万千耀眼银光。轰然连声,气浪光弧撞击旋舞,四周的树木、僵尸纷纷迸碎,裂断横飞。

白帝盘膝而坐,悠然吹埙,埙声苍凉悲阔,身侧白光气墙慢慢旋转,凝重滞缓,如拖带万钧之物。头顶九块巨石轰然契合,严严实实,刹那之间,他仿佛置身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银白光柱中。

“砰隆!”巨响之声接连迸爆,光芒眩目,气浪飞炸,水浪如暴雨倾盆,巨瀑飞泻。两岸树木摇摆断裂,碎枝乱舞。

蚩尤与晏紫苏站在树梢上只觉四周白蒙蒙的尽是凄迷水雾,如置身惊涛骇浪中,跌宕起伏,气息翻涌。晏紫苏衣裳鼓舞,飘飘欲飞,若非紧抓蚩尤大手,只怕早已被那巨大的冲击波抛飞到九霄云外。

骨笛狞厉凄诡,真气阴寒汹汹,狂风怒舞,气势滔滔;蚩尤身在数十丈外,仍不得不凝神聚气,抵抗那逸散撞来的层叠气浪,体内翻江倒海,心中惊怒更甚!此妖真元之强,绝对在神级之上,自己若想要将他迫出乔羽躯体,实在是难如登天;但父亲悬系此人之手,生死攸关,岂能退却?暗自咬牙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妖魔驱出父亲身体!

却听骨笛凄厉破云,“轰”地一声爆响,万千水浪忽地冲天飞卷,盘旋绕舞!在月色中形成巨大的水龙,无数水球环绕水龙电速旋转,突然纷纷汇入水龙之中,数以万计的尸蛊幼虫在那滚滚水龙中急速蠕动,色泽眩目,远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体内的亮黑脊柱。

水龙横空怒舞,通天河上游汹涌而下的滔滔河水随着骨笛破空冲起,持续不断地汇入半空的水龙中。越胀越大,转眼间便变作直径六、七丈、长四十余丈的妖物,滚滚盘旋,在上空缭绕飞转。

两岸狼藉,草木残败,茂密的森林竟似被龙卷风横扫卷席,或断木裂枝,或连根拔地而起。无数僵尸鬼兵层层叠叠的包围着白帝,发出震天价响的嚎哭。白骨缤纷,腥臭浓郁。

白帝依旧盘膝坐地,周围白光真气旋舞依旧,顶上九块巨石契合成的石墙亦完好无损。须发似钢,衣袂如铁,周身如连地磐石;只是四周的草地都已经裂为万千深洞巨缝,不断地有浑浊的黄水汨汩冒出。四周地上堆满了爆裂的尸蛊残壳和粉碎的白骨。

适才黑衣人这倾河裂地的万钧连击,竟不能奈白帝何!

黑衣人哑声笑道:“白帝陛下的‘托体同山’果然厉害。嘿嘿,不过这埙声悲郁迟滞,听来拖泥带水,可就不如何高明了。”话语间,骨笛悠扬跌宕,空中那水龙随着韵律上下翻滚,蜿蜒飞舞,四周数千僵尸鬼兵哭嚎着围拢紧逼,在白帝身侧冲击绕走。

白帝恍然不觉,只是低首吹埙,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那悲凉刻骨的乐声中。那悲怆而雄壮、苍凉而沉郁的旋律缓缓缭绕,头顶巨石顿挫盘旋,一点一点地压了下来。白光闪耀,巨石倏然没体而过,白帝竟蓦地化作一尊石人。只是十指依旧在微微跳动,口唇翕张,埙声悲凉依旧。

笛声诡秘,真气阴寒凌厉,霜风鼓舞,冷气森森。

不知何时,通天河河床冰霜凝结,在月光下闪耀着金属似的光泽。林中草地寒露似珠,闪闪发亮,漫漫枝梢上罩盖着厚厚的白霜;就连蚩尤与晏紫苏周身上下,也敷了一层薄霜,被真气所激,化为流水,却又立即冻结。

晏紫苏站在树梢,周身冰冷,牙齿打颤,忍不住往蚩尤怀里钻去,颤声传音道:“此人的冰寒真气好生厉害,寒冰宫的风道森比起他来真不知差了千百倍……”

蚩尤念力感应,心中凛然,那黑衣人的真气仿佛汪洋大海深不可测,冰寒彻骨。当日自己在日华城外的树林中与黄河水伯冰夷激战时,便曾骇异其冰寒真气的凌厉浩荡,然而与今日这黑衣人相比,冰夷却又相去甚远。

但这黑衣人真气最为古怪之处,却并非其深远,而是犹如乱流穿梭,混杂无序。自己虽非身处其真气攻击的中心,亦觉得万千极寒气流凌厉缭乱,变化无形,莫测其始终,不知其究竟,竟不知该如何防御,如何抵挡;倘若那黑衣人此刻全力进击的是自己呢?一念及此,心下森寒。

以他眼下之力,要想击败这妖魔,已是难如登天;而想不伤父亲躯身,将妖魔元神迫出其体外,更是近于不可能。当下思绪飞转,苦苦思忖解救父亲的方法。

这时水龙轰然怒舞,犹如天河迤逦横空,又犹如巨蛇盘旋,择机而噬。随着笛声瞬息变化,突然俯冲卷缠,突然甩扬腾舞,与那四面交迫的阴寒真气、漫漫围困的尸骸鬼兵组成立体阵势,八方挤压着白帝,似乎要将他生生缠绞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