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走了两步,“咯啦”脆响,膝骨断裂,萎顿倒地。抽搐半晌,终于不再动弹,但那双凸眼却依旧依恋地凝望着雨师妾,嘴角挂着欢喜的笑容,似乎觉得能死在倾慕的女子手中,也是一件甜蜜无已的关事。雨师妾香肩微颤,蓦地抛开手中的绳鞭,转过身去。

八殿鸦雀无声,众人都想不到竟是这等结果。

禺强狞声喝道:“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残杀木族长老!老子揭了你的皮!”银光电闪,龙鲸牙骨鞭怒劈而出。

忽听句芒叫道:“且慢!杨长老既敢登台,便已考虑到各种后果。你情我愿,死得其所,又怎能怪责媸奴?北海神上不必介怀。”木族群雄寥寥附应。

禺京收住鞭势,佯装沉吟,怪笑道:“句木神说得也是。鲜花有刺河豚剧毒;哪位朋友想要上场摘这奴婢的面具,可要十二分担心了。”

话音末落,竟又有几十人轰然应答,争先恐后地朝雨师妾冲掠而去。人影交错,相互阻挠,“蓬蓬”连响,气浪层叠进放。

拓拔野心中一紧: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蓦地拔足飞掠,怒箭似的冲出四海殿,藉着定海珠穿透汹涌气浪,抢在众人之前落定立身,高声道:“龙族拓拔野,恳请一睹姑娘芳容。”

八殿大哗,纤纤霍然起身,怒视场内,咬唇不语。那冲上浮台的数十豪英亦大感意外,面面相觑,极是恼恨沮丧。

禺京森然笑道:“拓拔太子不是已经参加驸马选秀了吗?怎地还有如此风流雅兴,想要和媸奴共度春宵?”群雄轰然,西王母花容微微一沉,极是不悦。

拓拔野视若不见,淡然微笑道:“怎么,不成吗?”黑水、青木、赤火三大殿登时嘘声大作,纷纷叫道:“哪有这等便宜事?要嘛做驸马,要嘛挑媸奴!”

禺强哈哈大笑,将喧哗声压了下去,戏谑道:“想不到拓拔太子和我是同好哩!嘿嘿,只要你能摘除媸奴面罩,有何不能?”

禺京斜睨雨师妾,扬眉怪笑道:“媸奴,你若愿意陪他一夜,便自行解下面罩吧!”

众人一凛,登转寂静,纷纷凝望雨师妾。群雄皆知她对拓拔野颇为钟情,猜想此番必定门动解除面罩,投怀送抱;一时无不妒恨沮丧,忐忑不安。

岂料雨师妾木然而立,瞧也不瞧拓拔野,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群豪低呼,大感诧异。禺京嘿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看拓拔太子的本事了。”

拓拔野心中一沉,又是失望又是惊讶,蓦地忖道:“她定是受双头老妖胁迫,才违心若此。”悲愤交织,微微一笑,传音道:“好姐姐,摘下面罩随我走吧!你放心,我绝不让这些水妖再伤你一根寒毛。”雨师妾动也不动,依旧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拓拔野忍住失望,正欲继续劝慰,八殿嘘声又起,有人叫道:“拓拔小子,她不想跟你走,你还罗里罗嗦地作甚?快快闪到一旁去,让我试试!”浮台上的群豪轰然附和,纷纷抢身上前,朝雨师妾冲去。

人影缤纷,气浪汹涌。

拓拔野正没好气,见状更是恶从心头起,憋了半晌的怒火在这一刻一齐爆发,纵声长笑道:“只怕你们没这个福分!”倏地急旋绕舞,长生真气滔滔鼓舞,剑光如电,绿芒纵横劈裂。

只听“哧哧”轻响,惊呼迭起,那数十道人影纷纷后退,其中大半惨叫着掉入瑶池之中,水花四溅。

笑声回荡,拓拔野飘然落地,衣袂卷舞,断剑呛然入鞘。回身冷冷地扫望台上余下的十几人,森然微笑道:“再上一步,斩断双足。”他竟在瞬息间以定海珠弹压众人身势,施展“万木朝春”闪电般刺伤群雄膝骨,将彼等一齐震飞。

台上群豪面色惨白,呆呆地望着双膝上深达寸许的伤口,惊怒交集,突然一阵剧痛酸软,大叫着跪坐在地。

八殿大哗,无不骇然恚怒。蟠桃会以来,拓拔野一直温雅随和,不知为何刹那之间竟判若两人。卓然傲立,碧气鼓舞,那双眼神凌厉儡人,杀气凛冽,令人望之心生惧意。

六侯爷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想不到这小子发起狠来,竟也这般凶恶。”

哥澜椎、成猴子等人却极是兴奋,齐呼过瘾。

柳浪摇头叹道:“城主已经中了水妖圈套,成为众矢之的,你们还这般高兴?水妖搬出龙女,便是旨在干扰城主,令他不能专心于驸马选秀。他越是为了龙女动怒,便越中水妖下怀。”顿了顿,嘿然道:“城主为红颜一怒冲冠,方寸已然大乱,保不准还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眉头紧皱,极是担心。

说话问,受伤群雄已被金族卫士扛出浮台,黑水、青木等殿群情如沸,纷纷朝着拓拔野叫喝怒骂。拓拔野听若罔闻,心如钢铁,望着雨师妾咬牙传音道:“雨师姐姐,不管你愿不愿意,就算与天下人为敌,今日我也一定要救你离开!”

雨师妾肩头微微一颤,红发在风中急剧地飘拂,催情蛇曲伸不已。过了一会儿,终于徐徐转过身来。妙目滢光闪烁,深深地凝视着拓拔野,凄然传音道:“小傻蛋,你……你这又是何苦?”

相隔如许之久,重又听到她那佣懒娇媚的声音,拓拔野悲喜难抑,视线突然变得迷蒙。强忍胸中奔涌的心潮,微笑道:“好姐姐,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吗?摘下这面罩吧!让我好好看看你。”缓步走上前去。

雨师妾突然朝后退了一步,脚缭叮当,颈上锁链清脆震荡。眼巾闪过悲苦恐惧的神色,摇头传音道:“忘了我吧!我已经不再是雨师妾啦!不过是……不过残花败柳、奴婢之身……”声音轻颤,眼圈一红,泪珠倏地滚落。

拓拔野心中大痛,喉咙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体内的热血却在喧嚣地涌动。摇头嘎声道:“好姐姐,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吗?我怎么能忘了你?不管你变作什么身份,始终是我至为欢喜的眼泪袋子。从今日起,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再也不分离……”声音沉痛而嘶哑,每说一句,便往前跨近一大步。

雨师妾被他那热辣辣的目光烧灼得微微颤抖,冰冷的身子急剧烧烫起来,双颊潮红似火。听他步步紧逼地低声倾诉,芳心剧跳,全身酸软乏力,泪水不住地滚落着。

心中凄楚、苦痛、甜蜜、幸福……宛如怒潮卷溺。当他靠近到咫尺之距,那熟悉的男性气息排山倒海,令她瞬间淹没窒息。她突然崩溃了,心乱如麻,柔情汹涌,多么想抛离一切,紧紧地抱住这宿命的男子啊!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但当拓拔野的指尖轻轻地触到面具的边缘,她忽然一震,蓦地清醒,心底闪电似的掠过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倏然后退,翩翩立定,强忍住心中那如割的绞痛,含着泪笑道:“听了你这些话,姐姐好生欢喜,什么苦痛都不枉了。小傻蛋,记住我从前的模样,可别忘记啦……”突然素手一翻,握着一柄蛇形匕首朝自己心窝刺去。

拓拔野“啊”地大叫,心胆欲裂,待要扑救,已然不及。

众人惊呼声中,几道白光、黑芒从白金、黑水两殿同时闪起,气浪迸爆,眩光刺目,只听见雨师妾颤声娇呼,那蛇形匕首突地冲天飞射,亮起耀眼的白光。众人心中一宽,知道她必已无恙。

拓拔野惊魂甫定,生伯她重又寻死,蓦地疾身掠进,双手急拍,将她周身经脉尽数封住,左臂舒张,搂住她的纤腰,稳稳落地。心中惊疑不定,忖想:“她为何宁死也不让我看见脸容?”伸手颤抖着取下了那藤木面罩。

八殿轰然惊呼,拓拔野脑中嗡然炸响,热血冲顶,仿佛万千个焦雷一齐轰奏,险些站立不住。

雨师妾怔怔地凝望着拓拔野,目中神色痛苦欲绝,嘴角泛起凄楚的笑容,低声道:“这样的雨师妾,你还喜欢吗?”倏地闭上眼睛,泪珠簌簌掉落。

阳光灿烂,水光摇荡。那张原本娇媚如仙、雪白细腻的俏脸上布满了虫蛇咬噬的累累疤痕,淡紫浅绿,凹凸不平。额上以朱砂等物剠写了两个大字“媸奴”,赤红如血,触目惊心。

昔日大荒最为美艳的第一妖女竟变得丑陋无已。

拓拔野惊怒悲愤,颤抖着轻抚她的睑颊,心中如被万箭揽射,千刀齐剐。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响,视野迷蒙,一颗滚烫的热泪滴落在她的脸上,涸化开来。突然明白为何她当日在方山上一再拒绝相认,而今日宁可自刎也不肯揭开面具了。

八殿寂然,众人骇异地望着二人,目瞪口呆。那些原本想要撩揭佳人面具的豪雄突然觉得一阵庆幸;一些胆小的女子只看了片刻,便觉得一阵害怕烦恶,转头不敢再看。

禺京冷森森地怪笑道:“既叫‘媸奴’,当然就是个丑八怪啦!拓拔太子没有吓着吧?”

禺强笑道:“这贱人吃里扒外,屡教不改,烛真神失望透顶,特将她赏我为奴,命我好好管教。嘿嘿,她不是自以为风骚美貌,勾搭外人吗?我就让她从此变作媸奴,连猪狗也望而却步。”

禺京叹道:“可惜她虽然丑怪无比,每日点名要她相陪的宾客还是不计其数哩!真是奇哉怪也!”

双头老祖一唱一和,桀桀怪笑,得意已极。龙族群雄大怒,纷纷破口大骂,黄土、白金诸殿亦愤愤不平,轰然一片。

拓拔野越听越加悲怒欲狂,体内真气翻江倒海,气血冲涌,突然抱紧雨师妾仰天长啸。啸声高亢激烈,云迸雾散,钟鼓齐鸣。众人一凛,暗自心惊。

听那啸声悲苦郁怒,八殿众女深感恻然,恨不能抱他入怀,抚平其伤;想到一代妖娆降身为奴,丑怪若此,对雨师妾亦大起同情之心。纤纤咬唇怔怔不语,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妒恨。

檐铃激荡,铜钟铿然。

拓拔野长啸半晌,胸中那悲郁之气依旧如浓雾集结不散,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悲愤仇恨。怒火熊熊,真气鼓舞,玲珑浮台四周的波涛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跌宕喷涌,忽高忽低。

啸声突然转高,“铿!”断剑在竹鞘中呛然自吟,一道森寒杀气脱鞘怒射,骤然指向黑水大殿。“叮当”脆响,殿檐的铃铛登时碎裂。

众人色变,水族群雄纷纷凝神戒备。哥澜椎等人低骂声中,纷纷握住兵刀,只待拓拔野一声令下,便立即扑往黑水大殿,与众水妖杀个鱼死网破。群雄怒目相向,剑拔弩张,战斗态势一触即发。

拓拔野蓦地止住啸声,冷冷地扫望水族群雄,嘴角挂着愤怒、鄙夷而森寒的微笑。目光如冰锥刺骨,众人无不心生寒意。唯有烛龙病恹恹地斜身靠坐,竖长的眼睛似闭非闭,偶尔闪过两点森蓝的幽光,仿佛此事与他殊无关系。

八殿肃静,掉针可闻。

突听姬远玄鼓掌微笑道:“盘古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三弟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媸奴一夜之主,果然高妙。这‘海龙啸’更是惊天动地,令人叹服!驸马选秀中,贤弟若还如此智勇,愚兄只能甘拜下风了。”

拓拔野一凛,知他在暗示自己既已救得雨师妾,当以大局为重,全力参与驸马选秀,不必再与水妖纠缠。眼见双头老祖、乌丝兰玛、句芒等人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道:“这些奸贼故意激我发怒,妄图搅乱蟠桃会,破坏我四族联盟。我若沉不住气,岂不正中他们圈套?”

强忍怒气,低头俯望雨师妾,见她睫毛轻颤,泪珠末干,心中又是一阵裂痛。耳畔响起她的凄然言语:“这样的雨师妾,你还喜欢吗?”热血轰然上涌,心中激荡,低声道:“好姐姐,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喜欢你胜过世间一切。”不顾众目睽睽,低下头来,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痕。

众人轰然,雨师妾周身一震,红霞飞涌,双眼不敢睁开,泪水却汹涌而出,哽咽凄然道:“你……你……”激动悲喜,说不出话来。

拓拔野嘴唇温柔地扫过那凹凸不平的肌肤,热泪盈眶,心中刺痛难忍,多么想将她的脸容与内心的创伤一同舔平啊!双臂紧紧地抱住她,恨不能将她箍入自己体内。

她的呜咽、呻吟与气息仿佛春风海浪,温柔而汹涌地卷席着,在他的心底激起一阵阵甜蜜而痛苦的战栗……

这一刻,他如此清楚的发觉,自己竟是这么深爱着怀中的女子。一个鲜明的念头红日似的从喧嚣的心海里跳跃而出,温暖而耀目地攀升着,照亮了原本黑暗纷乱的世界。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来,那炽烈的仇恨与悲怒已经奇迹般地烟消云散,柔情汹涌,内心重新恢复清明。

当下转头朝着姬远玄微微一笑,传音道:“姬兄弟,纤纤就交付给你了。”姬远玄一怔,正欲发问,他已经转过身,放低雨师妾,朝着白金大殿躬身拜礼,朗声道:“白帝、王母,拓拔野恳请退出驸马选秀。”雨师妾失声惊咦,蓦地睁开妙目。

“当”地一声,纤纤手中玉箸摔碎在地,娇躯轻颤,俏脸惨白。八殿轰然,惊叫、欢呼、惋叹之声喧喧沸腾。西王母淡蓝的眼中闪过凌厉之色,淡淡道:“拓拔太子最后一轮退出,不知何故?”

黑水大殿哗声一片,纷纷叫道:“那还用说?定是生怕惨败在烛公子手下,赶紧夹着尾巴溜之大吉。”“说来就来,说走就定,你当驸马选秀是跳丰年舞吗?”“他奶奶的,我看这小子多半是故意捣乱,拿西陵公主耍着玩哩!”

拓拔野充耳不闻,朗声道:“拓拔野已有妻室,实在不该参加驸马选秀。唐突冒犯之处,万请白帝、王母海涵!”

众人大哗,西王母冷冷道:“是吗?不知太子妃是谁?”

拓拔野俯身将雨师妾抱起,昂然而立,扬眉微笑道:“就是她,龙女雨师妾。”

雨师妾“啊”地一声,周身僵硬,美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群雄无不骇然,瞠目结舌地望着两人。

水静风停,万籁无声。一时之间,整个瑶池宫仿佛都凝固了。

一言既出,拓拔野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微笑着凝视雨师妾,说道:“王母明鉴,拓拔野对龙女铭心刻骨,早已心下立誓要娶她为妻,终身相守,不离不弃。这些日子寻她不着,一时糊涂,才有了竞争驸马之举。现在她既已重新出现,我又岂能一错再错,背弃誓言,另行他娶?既有妻室,更不敢继续蒙蔽公主,令公主委屈。多有冒犯,恳请白帝、王母恕罪……”

他话语沙哑温柔,竟似是说与雨师妾听的、龙女痴痴地凝望着他,眼波如春冰,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荡漾着,闪烁着,泪水一颗颗地划过脸颊。咽喉甜蜜地麻痒而疼痛着,体内似乎有什么破碎了,断裂了,迸爆了……巨大的幸福交掺着悲苦,像狂肆的浪潮卷扫五脏六腑,带给她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泪水不断地迷蒙了眼睛,她不能心跳,不能呼吸,多么想在这一刹那甜蜜地死去。这一刹那,她是全大荒最幸福的女人。这一刹那,她忘记了所有的屈辱与苦难,重新变为那颠倒众生、自信美丽的龙女。

八殿寂寂无语,群雄神色各异,惊讶、迷惑、敬佩、厌憎、赞赏、不屑……尽皆有之。众女则听得心迷神醉,又是妒忌,又是羡慕,又是惋叹,隐隐中亦替雨师妾感到欢喜。

西王母脸色阴沉,淡淡道:“原来如此。拓拔太子既是心中立誓相娶,想来还未行过大礼?”

拓拔野微微一怔,唯有点头应是。西王母淡然又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不得有妻室。拓拔太子可继续驸马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