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按了快门。一道白光滑过,闪了归云的眼睛。她看见了,尘封的记忆被迫打开:血污的人头,散乱的黑发划过黑夜,惊恐的瞋裂的双眼。

那是——她的娘。她骇异地睁大眼睛,听到狰狞的声音。“八格亚路!”谁都不知道她的娘什么时候跑出了难民藏身的草丛,她一去,救了他们所有人。她是为了她的丈夫女儿去舍了身。她的爹忘了捂住女儿的眼睛。他只紧紧捂住女儿的嘴,直到她窒息昏厥。

高烧不退的三天三夜,醒过来以后,也忘了惊骇的一幕。而今,终于想起。为了她而牺牲了的娘。归云蹲下,抱紧双手,瑟瑟发抖,吓坏了偷拍的人。卓阳要扶她,她却用力一挣,跌坐在地上。抬起眼,满面泪。“我娘――死了!” 她落在黑暗里无依无靠,卓阳又伸出臂膀,这回用力搂她过来。他的气息是温暖的。

“别激动,没有事,没有事的。”记忆一寸寸开了。“日本鬼子杀了我娘,还有我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在身边,她有了流泪的胸膛,就什么都不顾了,攀着他,哭了痛快。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心,悔恨自己的卤莽,期望给她以安慰。然,自知无法治愈那沉痛。

握紧拳。月色朦胧的夜,让所有的痛都原形毕露。然而,一切的冤屈,还是不得昭雪。

忘却多年的苦决了堤。夜半的月,被乌云遮蔽,窗楞四周没有半丝光。归云伏在枕上,排山倒海的回忆,压得她透不过气,像这透不出乌云的月光。

在那条人迹孤冷的弄堂里,她在卓阳的怀里哭了很长时间,湿了他的上衣。末了,随手找东西擦脸,到手是一整块的布。 抬起头对卓阳说:“对不起。”卓阳的笑一直很俊朗,在黑夜都能看出。他的声音也温柔,说:“本来就是还给你的。”

幸好身边有人,方能支住这整片的悲伤。但愁很长,夜很短,一忽儿晨曦就冒出来。归云归凤起个大早就往兆丰别墅赶。展风料不到她们那么早便来找他,见她们脸皮都青着,带着一致的黑眼圈,心中更内疚。雁飞正吃早点,见归云归凤进来,用手边的小餐巾揩了嘴,道:“刚巧备了早餐,一起用?”

归凤拒绝,口气冲了点:“我们一会就走!”归云忙说:“我们吃过出来的。” 雁飞不以为意,就一笑,明眉皓齿的素面,也能这样吸住别人的目光。归凤也看呆一歇。

她说:“我去收拾收拾,你们聊。”顾自往楼上去,适时离开,只剩下归云归凤和展风。

一家人终须对质。归凤先开的口:“展风,你说,你可真要这样待归云?”她太忿忿不平,绝少的严厉,让展风愧上加愧。他望归云,她倒是平静无波的,也望着他,没有逼迫,只有坦然。展风鼓了勇气,伸头缩头都一刀,先斩下去再讲,也是男子汉的爽快。“归云,我对不住你。”归云的睫毛扇了一下。山倒了,她却好像如释重负了。“我晓得了,我不会怪你。”展风憨直地咧咧嘴,也坦然了,归云也许和他想的不一样。多棘手的问题?原来解决起来这样简单。只有归凤没想通。“你们怎么能这个样子?”归云说:“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意思?我来的时候就想过了,我听展风的。”顿了顿,坚定道,“但我仍是杜家人。”展风点了头,终是还愧疚,说不出话,半晌,方道:“我永远都当你是亲妹妹,我杜展风一辈子都爱护你!”归凤却盈了泪,她望住归云,归云望住她。怎么办呢?难道要归云求着展风?不能,不能。她懂,但不甘愿,她的心愿被撕碎,太形于外的悲伤阻滞了所有的气氛。娘姨将展风的行李拿出来,往客堂间当中一摆,姿态在送客。雁飞跟着出来,原来收拾的是他的行李。此刻她就像诚恳的姐姐一样:“吃好了都早点回去吧!大人们会担心的。”

展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确也不好再赖在这里。他什么借口都没了,怎么做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但是雁飞多嘱咐一句:“本不是什么大事,该和你家妥当体贴的人说的就说清楚。这么大个人还闹离家出走,也不成话!”她又对归云说:“展风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他回家会跟你们说明白的。”

展风只好提着他的行李和归云归凤离开这座小洋楼。哪里来哪里去,他终要离开。那暖暖的梅花香,离自己越来越远。梅花季节本来就远去了,现在是快入夏的季节。条条马路都显出悦目的绿,也隐在小弄堂里,到处都是新鲜的生气。归凤冒虚汗,人也虚浮,觉得生气离自己很远。她身边的展风,面朝着大马路,人也是木木的。好像面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在他眼中都兴致索然,爱热闹的他,第一回这样沉默。展风跑开了。归凤想。回到新闸路的石库门,归云领着展风直接进了杜班主的房间。归凤替他们掩上门,避靠在外,像个永远的外人。她从门缝里看到展风跪在杜班主跟前,磕头,诉说,她看得模糊。不过能看见杜班主听得仔细,面色变了,由愤至喜,再至赞赏。他将展风一把拉起来,拍他的肩膀。杜班主开颜了,云开了。她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归云知道就好,那是归云份内的。

但归云?归凤被撕碎的愿望很难再拼起来。八字好的归云怎么可以离开展风?她的生活断裂了一个口子,生出些绝望,生出些希望,忽又想到雁飞,绝望更多了。

杜班主走出来,笑着吩咐:“今晚拿那坛子绍兴女儿红出来,我们爷俩好好喝两盅。”

归凤吃一惊,这绍兴女儿红她是知道的,是庆姑嫁给杜班主那年两人亲手酿制,他们一直说准备待展风成亲时再开封。打小她被嫌弃她的姨母送进戏班子做他们第一任童养媳,随他们东漂西荡。每次迁徙,她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那坛女儿红。隐隐约约清冽的酒香,就这样跟着她,也跟着杜家。后来归云进了杜家,归凤就想,她再也没有抱着那坛酒的资格了。如今,酒开封了,却并不在展风的婚礼上。一切都变了。杜家的阴霾散了,庆姑的希望又生了。“等展风成亲的时候再让大家喝。”一眼瞅住展风和归云。归凤也瞅住展风和归云,只有她看到他们的无奈和尴尬。归云紧紧攥着衣襟,她同她一般无助吧?归云是太累了,她混乱得无法去思考。接连的事件,她无力承受,仿佛经过了光影乱闪的那晚,不单是噩梦重访,连生活的现实也让她多了无奈。哭过泣过,再找不到任何的软弱去回避。被逼迫着把这伤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选择,惟有抹干血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她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卓阳又来找她了。他是来给她送那晚意外拍下的照片。

归云拿着那张照片,发愣。平生第一张照片,定格在一个哀怨无望的时刻。就像电影院里放的国仇家恨的电影,女角儿们常用这样的姿态悲号。像戏了,抑或人生本来就是戏。卓阳却在观察此刻的她。一身清爽的改良蓝色短袖碎花短旗袍,裙摆过膝,略开衩,小腿上套着白色长筒袜,脚下穿着黑布鞋。旗袍上的碎花娇弱,人也娇弱,只有辫子长,遮了些许无奈。但脸上是劳累和柔软。

他想这样子的她如果用相机拍下来,可以取个标题叫《虚弱的夏天》。就像这个夏天的上海,处处不安。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却是缓慢的沉痛。卓阳紧张地看着她,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这张照片送过来。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很怜惜。那天,他洗出照片,在报社里一个人看了很久。那夜的父亲发了大怒,因他的负伤不归,也因他执迷不悟仍为报社去百乐门拍《歌舞升平上海滩》图片专题。他也发了犟,据理力争。父亲怒极,扬言要将他房里那些从报社手抄来的禁书一把火全数烧掉。最后终于无可避免地燃起一场家庭争吵。他负气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让他烦躁。路过霞飞路的绸布店时,他看到了一匹海蓝海蓝的绸布。他想起了归云。他买了布,又去戏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见了她倾诉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纠结住他的心。当夜,他还是回了家。父亲坐在客堂间里等他,吸了烟,熬着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骄傲,对父亲说“对不起”。父亲欣慰又意外。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双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少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牵住。归云小心拂了再拂,呵护照片像珍宝。“我从来也没拍过照片!”嘴角一翘,悄悄羞怯,“原来我在照片上这样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阳是忍不住了。归云脸红,岔开了话:“你既做记者也做照相师傅?”“这些都是实习,我还在交通大学念书,念物理的,业余时间给《朝报》打工。”

原来他是学生,还是个大学生,归云羡慕:“真不错!”他能看懂她脸上的歆羡。她这样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兰花。他心念一紧。他说:“我们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归云低低叹:“自由。”这是一个目前无法实现的奢侈的愿望,这个年代,太多愿望不能实现。同卓阳告别之后,归云回到戏院,归凤正等她。她有话对她说。“昨日经常来听戏的那位万太太,她家在城隍庙开古董店的,跟我闲聊时说最近常有个长得体面的日本男人带着百乐门的白牡丹淘古董。”说的是雁飞。“万太太说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里很活跃,厮混了好几个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边总有个人跟着替他付钱,就是以前大师姐的那个大华银行副董。”归云不安了,急急抢白:“小雁不会和日本人搞不清爽。”归凤一僵。归云方觉自己口气重了,怕伤了归凤,就说:“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为人不会这样。归凤,我相信小雁。”归凤的脸色掩在浓浓的妆色里,讪讪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么了解那许多。”

前台有人催场子,归凤理理戏服,径自上台去了。今天唱《追鱼》,她是痴情鲤鱼精,一心一意去追那书生张珍,张珍只恋着牡丹,鲤鱼精只好变作牡丹的模样,去求张珍的垂爱。变成牡丹模样的鲤鱼精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张珍真的只当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归凤跟着哀泣,鲤鱼精多可怜,披着牡丹的皮才能得到爱郎的垂顾。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观者。她还是想着谢雁飞。这个花国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风和归云中间。真的,很不忿!戏里,鲤鱼精修成正果。戏外,归凤唏嘘感伤。满场繁华只是空虚,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后台看到了归云。归云手里捧着两块梨膏糖,她说:“还是那个小热昏那里买的,今朝他都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来摆摊子了,肥嘟嘟,好可爱!”归凤笑了。也是两小无猜长大的,一个被窝里取暖。她从来这样顾着她。就伸手捻起一块,咬一口:“味道还是一样好。”归云也笑了,同她相对,如同往常。也该云散雾开。两人相携,跟着杜班主回了家,展风同庆姑两人在客堂间里打包行李。“怎么回事?”杜班主问。庆姑说:“展风在租界里头找好一处房子,那边治安好,日本人不进去呢!”

展风答:“咱们厂子要迁进租界,王老板已帮我们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晖里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们,让大伙尽快搬过去。”杜班主吩咐归凤归云:“你们和娘去自己屋里收拾一下。”他拉了展风去角落。“时局该变了吧?”“王老板提醒我们快迁进租界,最近日本侨民和商客迁走不少,虹桥机场经常戒严,苏州那边的军队时常演练,怕是会起战事。”楼上,庆姑指挥归云归凤收拾衣服。她是喜悦的,还说:“新搬的地方倒是离霞飞路很近,那里的商店里都卖洋装,往后咱们也去看看,看的好,买来料子我给你和归云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她开始憧憬新生活。新的房子,新的人,那应该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这样企盼的。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晖里新造的石库门。展风告诉父母,这条弄堂的新式石库门原是王老板地产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了几间租给了自家伙计,方便他们上下班。虽租金并不算贵却也不能说便宜,杜家众人一合计,都觉得霞飞路这地段难得,也算搬得心甘情愿。只是屋子小了很多,两层的石库门,他们只有二楼的两间屋,容不了那么多师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师姐妹们不得不就此散了。庆禧班从一个大家变成小家,从此以后,或许就要一家顾一家。乔迁新居的时候,归云同展风一起提着竹竿头进新楼。正合了庆姑“新的人”的念想,还要希求节节高,楼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风俗就像庆姑的心愿,但求圆满。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驻新场子的事了。杜班主携归云归凤再次拜访了袁经理。他先前只顾着展风的事,一下倒也来不及多理会这头,只事后被庆姑催着又找了江太中几回。江太中说:“那天袁经理被舞场的一个小骚货给扫了面子,也没心思谈这宗合作。”

杜班主又特特宴请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懒洋洋道:“我再给稀和稀和吧!你们也晓得袁经理贵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托再三,心中不是没憋出一股窝囊气。再次来到百乐门是在白天,很安静。还是江太中领着他们进了职员办公室门口,那里面却没人。归云游目四周,挂着香艳的相片。相片上的美人们或穿旗袍或穿洋装,个个姿容出众,笑意盎然。唯独一个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红梅旗袍的雁飞。她随意地站在一座壁炉旁,一手搁在壁炉橱上,一手拿着檀香扇,凝着眉和眼,看着镜头,却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进去。她的眉眼,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照片下贴着名牌:白牡丹谢雁飞。身上绣着梅花,偏偏要叫牡丹花。江太中指着雁飞的照片笑:“现在百乐门的红人,一晚起码要转十来张台子,棉纺大亨都包不动她,可是金灿灿的大招牌啊!”活像在说一棵摇钱树,也的确在说一棵摇钱树。有人踏进办公室,江太中迎上去:“袁经理,我把人带来了!”归云认出了这人,就是被那曼丽狠作一顿的男人,原来竟是他们要找的依靠袁经理。

此时袁经理还是一副憨头憨脑的卖相,瞧见杜班主一行人,又少不得整出些老板派头。

“就是他们?”杜班主拱手:“袁经理。”袁经理颔首,往老板椅上一坐。江太中问:“要不要让两位小角儿唱一曲?”袁经理摆摆手,黄豆眼就扫了那么几下。成。他从风月场中混了个把年,一双火眼睛睛,看女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在上海滩是否吃的开。

虽说唱绍兴文戏的女角儿比百乐门卖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要撑起场子,不单是嗓子,还有卖相。他看准了,班主是有些手段,但时势没他强的,角儿又是老实巴交的,更无须担心的,人更好埋汰。于是他说:“可以了。戏院在七八月份开,到时候贵班还要多辛苦。”礼貌又自抬了身份,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人。这号人左右逢源,到处吃香,混得出人头地。江太中把事办很成功了,来锦上添花:“到时候两位角儿唱红了我们戏院,大家都有乐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着干巴巴地笑。出了袁经理办公室,江太中才低声道:“袁经理已经作过保,过几天就带老哥哥去烧烧香。”

“真有劳了!”杜班主再度拱手,尽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头折腰。似乎一切都顺利落实,袁经理的戏院开始大兴土木,一切讲究效率,刷的墙糊的纸都是一些工厂赞助的,袁经理把工厂的广告刷在了戏院的墙上。真是生财有道。杜班主一家自然也是要帮衬帮衬。庆姑积极地做好饭菜,遣归云或归凤送去。她说,要先把戏院中众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头。归云走到静安寺路上就免不了会思念离这里不远的兆丰别墅,和雁飞再三相遇,但相处的时间总是短的。她想去看看她。雁飞不但在家,且正在前天井的花园里,俯着身,用小巧的塑料喷壶浇花。那喷壶的喷嘴做得精巧,洒出来的水细密成丝,落在小团白色圆润的茉莉花瓣上,结成晶莹的水珠滴下来。

花就是风姿动人了。雁飞只穿了白色织锦短袖旗袍,头发轻轻绾起成髻,人在花之后,比花更风姿。归云正纳罕那喷壶,雁飞已看见了铁扇骨围栏外头的她。她开了铁门拉她的手。

“早上又开了两朵花,我想今天准有人来看我,果真没错。”“我想着今天没事,就想来看看你。”雁飞瞅了瞅归云一身湖蓝色的粗布宽袖旗袍,说:“如果你肯剪一个女学生短发,还会更精神,你总梳两条辫子头。”“现在马路上都流行那发型,不过我觉得梳辫子踏实。”“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着长发。”两人互相看看,又傻笑。有些东西,的确不惯改变。雁飞把归云领进了屋。多日不见,这件来过好几次的客堂间又有了改变,客堂间里的家什竟都收光,只留一溜真皮沙发,沙发角落摆着麻将桌。再没旁的了。“这样收拾起来方便。”雁飞拉了归云坐沙发上。太空旷了,她的声音都在回荡。归云觉得寂寞,觉得她寂寞。“你瞧,我们从小一起要饭,最多只有一两个铜板,这样一幢小房子要多少铜板啊?”

无猜的发小,偎在一道。归云有千言万语的问题。“这些年,你好不好?”雁飞望住她,诚恳,她要袒露了。“周小开是个滥人,又赌又抽。唐倌人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忽而沉痛,想,自己呢?算输还是赢?她朝归云眨眨眼睛:“才不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归云握住雁飞的手:“小雁——”这么一个开头、一个情势,都让她能意料到后面的不堪。她不问了,就握她的手。

“小云,不管我做过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的吧?” 雁飞蜷缩在归云的身边。“我怎么会嫌弃自己的亲人。”归云说自己的愿望,“小雁,好好找个人嫁了吧!”

雁飞撇了撇唇:“谁能来担负我的一生?”门铃响了,娘姨快步从灶庇间小跑去开门,半会回来汇报:“藤田先生来了。”

归云一听这名字,微微疑虑。雁飞说:“你先去楼上,我要接待客人。”归云依言上楼,却只站在楼梯拐角处,她倾着身,想要听。一会儿,藤田智也被娘姨引进来。“雁飞小姐。”归云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我正要谢您呢!上回送来的小喷壶非常好用。”归云想,他们似乎真的很熟。“喜欢就好!”或许是娘姨端来了茶,雁飞便说:“请用茶。”那人似是喝了口茶,问:“是西湖龙井?”“没想到除了中国古董,您对中国茶叶也有研究。”“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从小就十分景仰,还曾拜过一位中国碑帖专家为师。”

“噢,那就难怪了!”归云想,难道归凤口里的日本人就是他?“古字古画固然是美的,但哪里比得上自然风景的万一。我的家乡长崎有美丽如画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飞小姐有兴趣来游览,我或可做东。”归云吓一跳,这日本人竟在暗示雁飞和他一起去日本?“我国山川美景何尝不美?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好。”楼下沉默了会。“雁飞小姐总这样固执和骄傲。”“我这个脾气真不好,老是拂逆别人的美意。”“啊!是我冒昧了,告辞!”“苏阿姨,送一下藤田先生。”娘姨应了一声,然后便是门开阖的声音。归云从楼上走下来,雁飞窝在沙发里,背对着她。“小雁。”雁飞说:“他们大约八月头上要回国了。”归云说:“我恨日本人!”她永久的记忆,并且刻骨铭心。雁飞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侧头看向归云,“他们连难民船都炸。”再低头,“我永远忘不了。”她记得,她也记得,想着自己的亲人。有种伤口,是根源,是摆脱不了的恨,永远都在胸口。恨,是完不了的,对着这个城市正要绵延不绝排山倒海地涌过来。世道在七月底终于不安。日本军队把演戏的队伍拉到虹桥机场附近,中国军队也加强了军备,还外调了不对。深夜走在郊县偏僻的小路上,无声无息的,还是踏醒了平头百姓们的耳朵。

原本以为上海会安全的人们彻底慌起来。英美法的资本家的金山银山抵挡不了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硝烟的味道,近了。

有些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开始往国外或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迁,好歹最后还得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谨慎地,或许有的也带着屈辱。展风私下同父亲和归云说:“王老板虹口那厂里的货品机器全部撤进了租界的仓库,那里离吴淞口近,近来总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看来这一场仗要打起来了。”杜班主点头:“难怪最近那么多人进租界。”又恨恨道,“中国的官连老百姓都保护不了,还要靠洋人来保护。”展风心潮澎湃:“如果开战,倒也显得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东北失得太窝囊了。”

“对。”杜班主捋着短须。年轻的年老的中国人,都有亡国的痛恨和惊惶。一旁的归云听得身子发冷,愁困地抱紧双臂。一切的安逸,都是暂时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么都望不出光明来。怎么八月的天,都弥漫了那么多的阴霾?

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 血色满城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就来了,刚离了黄梅雨季,太阳凶悍起来,把柏油路反复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人人都在逃离。长年居住在市区北面的人们流离的第一批。陆续有部队开进去布防,他们都心知不妙了,被迫迁出,举家南迁,颠沛着涌入租界。南面的人不免也慌了。杜家也沉浸在满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让他们生出希望的是百袁经理那所静安寺路上的戏院终于在这天装修完毕。戏院取名“宝蟾”。江太中说:“看看,天蟾唱京剧,咱们袁经理的宝蟾唱越剧,借借大佬的光。待开业后再联系联系唱片公司,给小角儿们灌录几张黑片,往报纸上一炒!”杜班主因连日忧心战事,问:“万一起战事怎么办?前些时日听说我们的官兵在虹桥机场毙了一个日本兵,不知后来怎么样了?最近虹口一带正在布防哪!”“咱们两手准备,依袁经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进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顶多乱几个月,到头来大伙还是要看戏的。老哥哥,你都说日本兵被咱们的人给毙了,怕他作甚!这不已经调兵遣将了嘛?咱们还照唱咱们的戏!”杜班主也只能但愿如此。街上已经开始乱了。到处都有三三两两提着行李、携老扶幼,找寻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嚣闹,蝉鸣都消寂了,处处是不安。家门口也在喧闹。一楼的邻居做了二房东,坐地起价。“加一担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这世道决定这价格。”房客是个戴眼镜穿长衫的斯文男士,这时也没了斯文,叫:“你凭什么加租?这不是不讲信用吗?”陈先生撇转头。“信用?几钱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们打个照面,都认识的,一楼的房东姓陈,房客姓何。一个是二房东,一个是老师。

他想劝解劝解,恰庆姑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摇摇头,要他别多管闲事,他看何老师垂了头,知道终也要妥协,就只好顾自先上楼了。庆姑正领着归云归凤勾绒线,最近戏班子歇业,没了进益,归云从弄堂口裁缝店里接了些私活回来,给这一段的富户织绒线衫。庆姑很赞同,遂教了归凤一同动手。她们都不是没有备着以防万一的心。 庆姑对丈夫说:“楼下小陈头子倒很活络。”杜班主“哼”一声:“专门乘人之危!”庆姑却说:“这年头兵荒马乱,谁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问,“越来越乱了,我们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叹:“避到哪里?到处都乱,我们能去哪里?普天之下,也不见个安全的容身之所。”

归云归凤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都能看出对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这不安,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悬着,不上不下。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由展风下午带回来的,他回家同父亲话别。“八仙桥开枪了!”他的豪气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和徐五福八点就去报到,准备向前线输送物品,王老板通知要密切配合市里的义勇军和警备区的部队——”。

杜班主点一点头,望住儿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舍的,但是他说:“好,好好干,好好教训一下小鬼子。” 这一刻等太久了,终于不必再等,多年的心惊胆战,此时的人心奔涌。他们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横里冲进来,死死抱住了展风。“疯了,你们爷俩都疯了。”是庆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给我乖乖呆在家里。”

展风没防备,母亲此刻的力气又大得吓人,他挣不脱,急得满头大汗:“娘,你让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挟制住了妻子,对儿子叫:“你快走。”展风挣脱开了,冲父母“咚咚咚”连磕三个头:“爹娘放心,我们只是给商界救亡会做前线输送队,不会出事。”庆姑哪里会放心,发疯似叫:“不成不成,你回来。”怎耐丈夫气力实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没松,见展风怔了,还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风就不回头了,奋足了力,飞奔下楼。归云和归凤原本在楼下公用灶庇间做晚饭,猛听到楼上动静,正想上去劝架,迎头就撞上展风。

展风匆促说:“爹娘就交给你们了。”归云一把捉住展风:“到底怎么回事?”“开战了!”归云手一松:“你放心,我晓得了。”展风跑远了,那么急,心火那么高。归凤跟了几步,高唤一声:“展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处。

夜幕渐渐低垂,笼着那尽头,是一片即将要开始的暗夜。归凤失了神:“打仗了吗?”庆姑的哭喊传下来:“你怎么舍得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杜班主的劝慰也大声:“他只是做后勤,不上火线,没那么危险。”惊动楼下,一家两家倾听已久。这时,何老师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问:“真的打起来了吗?”

归云点点头。何老师轻捶窗台,道:“还是到了这一天。也好,也坏!唉……”归云归凤只担心楼上。杜班主和庆姑吵了个不休,庆姑听不得劝,独自爬上展风睡的小阁楼哀哀地哭。杜班主无可奈何,下了楼,一个人坐到天井里,就着夜色抽闷烟。没人有心思吃晚饭,归云只好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里抽了多久,才吩咐归云:“把我的二胡拿来。”归云从柜子里拿出那把老旧的二胡,擦尽灰尘 ,它又要被拿去遣怀。杜班主起了一个调子,说:“好久不拉这弦,都跑音了。”调一下弦,问归云:“你说拉什么曲子?”归云站好:“《穆桂英挂帅》?”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来了,归云第一次有机会跟着配乐唱这曲子。她的声音疏阔的,朗朗的,扬在黑夜里。

坐在煤油灯下勾绒线的归凤听怔了,放下针线。灯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风床上辗转反侧的庆姑听怔了,还是心惊胆战,刚止住的眼泪再度沾湿枕巾。

石库门的众房客也听怔了,有人推开了窗户细听。何老师干脆搬了一张竹靠椅到天井里,挨着杜班主坐下,望向北边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闪烁,似是安,实际不稳。天空下,正开始弥漫硝烟。一曲终毕,余音袅袅,沉默在满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风是个好样的!”沉寂被打破。归云看着夜色下斑白了双鬓的长辈。这个养育了自己的如父亲一般的杜班主,也苍老了。但他的眉眼胡须,都激昂着,虎虎生威。他说:“身逢乱世,热血男儿报效国家,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枉了!”豪情气慨生出来。归云的心底有一股热气,烧着心尖。在炎热的夏夜里,终于烧腾了浑身的血。

这一夜,与战火一起沸腾了的,是这硝烟笼罩中的上海,和这座不夜城里凄惶无助的人们。

真正的乱,在第二天大规模爆发。天才蒙蒙亮,晨曦之中,红日之下,惊恐的上海人发现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虎视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着中国军民的命。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声声震耳,一声紧似一声逼迫着这里的人们拉家带口,疯狂奔涌向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桥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军持着重机枪,在赶建出的防御工事上戒备。

他们的眼底是仓惶而来的中国难民。在这座中国人过桥要付费而洋人过桥不付费的斜拉铁桥上,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奔腾呐喊着寻找出路。他们或浑身背着全部家当,或推着独轮车,摆上全部家当以及老弱妻儿,争先恐后地从桥的北面涌到南面,寻找租界的庇护。被挤得哭泣惨叫的老弱幼儿,从父母手上被挤落在地上婴儿,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还有父母呼儿唤女的悲啼声。从苏州河传到黄浦江,震天动地,惨不忍听。能在租界有一处安身之所,弥足珍贵。但租界里的家家户户,也是恐惧的。闭紧房门,一大家人团团聚在一处,不愿分开,因为不知道何时会被蔓延的战火烧着。可仍要维持生计,为了囤积口粮,也不得不上街将能抢购的粮食一应俱全地买来。

于是在大马路上逃难的、抢购粮食的,熙熙攘攘拥乱满大街。原本门庭若市的服装店、绸布店统统萧条了,只米行杂货铺前人山人海。人们抢购得颇奋勇,不顾前不顾后地争购,不少铺子放下铁扇栏,拦阻着蜂拥的人群,一些大米行还请了巡捕帮助维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经为了生存要疯狂的人们?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坚持挤到铺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赶着出去买米买油,直至将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来。出门时衣衫整齐干净,回来时身上已被撕破几处,脸上还有浅浅的抓痕,狼狈不堪。归云替他更换衣物,也给他上药。只听杜班主说:“米行哄抬价格,不战死也会饿死!商家无良!只怕明日就不开门了,临走的时候我见老板已经挂出‘售磬’的牌子,他们自家总会先顾自家。”

归云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个人手也好多领一袋粮食。”杜班主不准:“女孩子家的,做这等活儿会被挤伤。”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门:“杜小姐在家吗?”归云下楼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短褂的小工,推着一辆放着好几只麻袋的独轮车,说:“我来送东西。”归云奇问:“我们并没有买什么?”小工说:“有人叫我送来的。”手里递了一张字条给归云。归云接过来看,认出是雁飞的字迹:“粮油俱全,以备不时之需!”她哽咽了,心里很热,眼前也很热。闻声下楼的杜班主也是大惊,眼看布袋里俱是大米、腊肉风鸡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赞:“没想到谢小姐这等义气,我们怎样谢她才好?” 归云知道雁飞好,不知道她会这样好。千恩万感无从说,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谊,她就这样涌泉相待。她摸着口袋里的三个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软的。她代替雁飞对他们说:“改天我会好好谢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实这些粮食已足够让杜家感激不尽了,连这两日郁郁寡欢的庆姑都纳罕惊叹:“没想到这谢小姐这样好人!”归凤一旁细声说:“这钱我们还是要还给谢小姐的,不然过意不去。”一语提醒了杜班主:“对对对,我们还是要计算一下该还多少钱给谢小姐。”马上便对归云讲,“并不是缺这点钱。东西难买,账还是要付的。有机会你给谢小姐送过去,务必转达我们的谢意!”

归云应着,却愕然望着归凤。归凤对雁飞,为什么总是这样咸咸淡淡的态度?但也顾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粮食都储藏好。这个夏天,或许只能这样凄惶地过去。归云的心空着,无力地沉到底。庸扰的弄堂,不断有人迁进来。没有炮仗,也没有竹竿,只有远处的那隐约的枪炮声。

那声音不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阳,也像一轮血印。醒来的上海带了一片血色。发往千家万户的报纸,将战火中第一条凶信带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内。每家报纸的第一版都挂上了吊唁的头版,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标题——壮哉黄梅兴!

有个将军牺牲了,是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归云看着报纸上写的事迹,这是个旅长,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但,代价是一千多名将士的鲜血流尽,带头冲锋的旅长也中弹殉国。鲜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头。给日军的当头棒喝,太过惨烈。

报纸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愤又是惨淡,看的人心头热一阵冷一阵。《朝报》的报导旁边还配了各界自发开展的纪念黄旅长仪式的照片。凛然的灵堂,苍白的幡,英雄身上盖旗,头上还包着纱布。血迹没有褪,长存的是力战至死的中国军人那一身浩然气慨。摄影师的署名是“卓阳”。报纸上还有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是卓阳拍的。归云想,一天之内,从后方到前线,他到底冒着炮火跑了多少地方?杜家人和石库门其他房客轮流拿着报纸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虽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捍护同胞。想着,人们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渐渐勇敢起来。杜班主拿着报纸道:“当该如此!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师也连连点头:“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盼着胜利的曙光!”杜班主建议:“我们应祭一祭黄旅长。”于是众人便制备了火盆纸烛香炉,搬了小台子在天井里,一应摆好。庆姑见状,心中起了疙瘩,对上来唤她下楼的归云道:“并不是我们自己家有事情,这样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风,更加避讳,“展风不在家,他怎么就不为自己儿子多想想?”越说越气,干脆赌气不下楼。归云无法,只得一个人下去,对杜班主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杜班主也无可奈何,只道:“随她去了。”两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里摆好贡案,上好香烛。众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开了那坛子女儿红,倒了满满三杯,一杯一杯洒在地上,敬着逝去的英灵。

女儿红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浓郁的香气在天井里散开,在每个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一向闭门独户的陈先生拉开窗帘,使劲嗅了嗅,说:“这年头你们还有闲钱浪费绍兴好酒?”很不待见的模样,嗤笑着又拉上了窗帘。“这个势力鬼!”何老师的太太何师母不屑地撇嘴。归凤小声问归云:“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个人!我们会不会赢?”会不会赢?真的不知道,也没把握去预料。谁能在这样的时代去预料下一步的结局?

“听说这回我们的军队很强,我们都要有信心。”归云只能这样说。归凤捋了一下额前被风吹得散乱的发,眼神渺渺地,她担心,微细声道:“展风,他,不会有事情的。”她的声音化在空气里,思念也化在风里,没有人听到。展风接连多天没着家,雁飞的娘姨却每隔两日就送来字条,写一些他的近况。上海工商界自发组织的后勤物品输送团由也随着战局的转移而转移,从闸北转到大场,还有一部分去了战火尚未燃到的罗店。因人手不够,展风被临时编入了救护组。雁飞总在字条最末写:一切安好,切勿担忧!虽有了报平安的字条,庆姑的心还是忧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袁经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戏院开幕无限期押后,以观局势再定。戏班子的姐妹们只得窝在家里避难,没入账,自然没米粮。杜班主一番计量之后,吩咐归云归凤将雁飞送来的米粮给大家分去一些。他们为了尽快解决师姐妹们的燃眉之急,便分头把粮食一家家送了过去。归云第一次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大马路,小弄堂,都脏乱嘈杂、凄惨悲凉。连日来的难民涌入,让租界人满为患。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难民。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只拣一处空地铺一条席子,一床床单便就做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席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更加威胁他们的是饥饿。身边携带的干粮吃光了,买不起价格暴涨的粮食,也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着,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生存,会那么卑微!师姐妹们都凄惶,见到归云似见了救星,絮絮叨叨诉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灾民抢救济粮,吓都要吓死!家里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只,怎么枪得过那些人?”归云听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腊肉和风鸡,问明那条弄堂的方向就寻了去。

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两旁被难民露宿挤占,且越往东,人越少。十四号那日日军的轰炸机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南京路,就片刻,繁华被湮灭,尸蜉遍野,人间天堂变炼狱。

救济点是在爱多亚路靠近跑马场的小弄堂里,有两三个梳着齐耳短发,穿干练衬衫制服的女童子军正协助一位太太分大米。米桶前排了长队,大米只装了一个大木桶。僧多粥少,队伍后头已开始不安的骚动。

一位年纪小小的女童子军叫:“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来,明天还有的。”

稚气的声音还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从后面冲上来,从刚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里抢了那瓢,裹进衣衫里就跑,临跑时还猛推了那太太一把。归云眼尖,适时双手一伸扶住了那太太。人群一阵哄乱,叫话的女童子军慌了,怕人公然抢粮食,只好用身子挡着米桶,尖声叫:“不准抢,不准抢,一个一个来。”另两个则拼命推着往前挤的人们。那太太回头,细致而慈蔼的面容有两道浓眉,也未用眉毛镊子修整过,妆容灰了,这时辰,也不会有人画精致的妆容。她朝归云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谢谢你!”归云扶她站稳:“您不要紧吧?”那太太面对混乱人群一筹莫展,只忧心地蹙紧眉。又有年轻的男人挤过来嚷:“怎么还有?就那么点要那么多人分!”也是要冲过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归云一个箭步上前,身板一挺,喝一声:“前头老弱妇孺均未分到,你这样争抢可好意思?”纷嘈的人群静了静,眼光都笔笔直望这男人。男人被归云的怒目一喝给震住,复而听人们开始纷纷指责他起来,深知众怒难犯,嗫嚅两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里慌张逃命,两天饭没吃了,能怪我嘛!”边说边悻悻然往队伍后走。

说到了饿,有人有了共鸣,队伍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蓬头垢面的,舔舔嘴唇,对身边的母亲说:“妈妈,我也饿!”归云听见了,也触了心弦。她立刻从布袋里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小女孩:“这是香喷喷的鸡腿,回家煮熟了就好吃了。”小女孩接过鸡腿,放在鼻子下先闻了闻,咧开小嘴对归云一笑:“谢谢姐姐。”抬头对母亲说,“妈妈,好香,回家给奶奶吃,奶奶的病就会好了吧?”那母亲忍不住啜泣了,对孩子直点头,又向归云连连道谢。人人恻然,感同身受。女童子军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给倒进了那母亲手里的袋子中。

“活在乱世,根本就不成人!”那太太叹,“我们也只能帮一点算一点,也只能做这些!”

那么多苦难的人,她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样朝不保夕。那不远的南京路上的尸,不过才清理完毕,隔着阴阳界的这边的人仍旧要生存。归云留下食物,女童子军请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却了。只不过是一点棉帛力,好在出棉帛力的人还有很多。她离去时又有人给救济点送来了食物。

回家的路上,残阳根本就是血,罩着她。悲惨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时代的沉痛被勾了起来,冤恨和自伤显山露水。[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她在那瞬间想着,我们能不能报仇雪恨?攥紧了拳头,真想报仇雪恨!可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只怕是旧仇未报,新仇又添!到了家,归云见杜班主夫妇房里坐了好几个人,便走进去。竟是小蝶娘、筱秋月同庆姑和归凤坐一处。归云有些意外,因打仗前听说陆家和小蝶家准备一道逃去江苏乡下避难,小蝶姊妹俩连戏都不准备唱了。此时筱秋月正埋怨小蝶娘:“我说让我靠一靠老戏客,你们偏不愿,如今出这样的事。”

小蝶娘只管哭,庆姑一个劲儿劝:“小蝶吉人天相,不会出啥事体的!”

归云把归凤拉到门外边问:“怎么了?”归凤满脸焦虑,道:“小蝶失踪了。”归云一惊,急问缘由。原来陆家和小蝶家准备好逃难的路线,相携同走。不想北站被划进军用工事范围,只得跟着其他难民涌向南站买票。人潮一汹涌,不过转身功夫,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小蝶爹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留下来找女儿。可陆明说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家人先道别,帮着小蝶家一起找。只好多天过去,干粮吃尽,人还未寻到,走投无路的他们便想到早先迁进租界的杜家,前来投靠。“班主、小蝶他爹和陆明又再去找了。”归云极是惊惧,又急又难过,话也说不出来。“陆明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归凤谓叹,她也难过,不觉也流了泪。

可除了气馁,惊惧越来越深重地笼罩在杜家。杜班主、陆明和小蝶的爹自去了南站,竟是彻夜未归。石库门里的女人们更慌了,熬着夜,支着身子,坐在煤油灯下等着。满室昏黄幽暗,映得墙面上的人影也黯淡。归云等不住了,夜里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团团转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无从落手。倒被一楼的何老师看到,拉住问了下缘由,一听这情形,他也着急,只口头还不住安慰归云,说白天他也去帮忙打听打听。归云茫茫然,又回到家里,陪着守到清晨,才去灶庇间生煤炉准备做泡饭。

这时何老师猛一推门走进了灶庇间,手里握了张报纸,递过来。归云一夜未睡,泛着困,一手还捏着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饭锅里粘在一起的隔夜饭,迷迷蒙蒙就把报纸接过来了。这次的大标题是“日军空袭我市南站,百计候车市民死伤惨重”。脑中被猛一刺,握紧报纸再看一遍,并读了出来:“日军轰炸我市南站!”

心沉到谷底,没有尽头的底,她抬头。何老师焦虑地说:“看来要去南站看一下。”“哐当”一声,撕破清晨的静谧。归凤手上端好的饭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你们是不是说——”再不敢说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归云放下手中的报纸,同归凤一同收拾瓷片。“归凤,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飞那里打听一下展风的去向,让她捎个信给展风,就说家里有事,让他早些回来。娘和小蝶娘那边先不要露风声,免得她们瞎着急。”一起收拾好,站起来:“我去南站看看。”何老师道:“我和你一道去。”归云想着此时家里满屋子女人,并没有可以拿主意的,何老师如此热心,心中不禁感激,就点了头。归凤已含了满眼的泪花,听归云一路吩咐下来,一路应着,已是哽咽难语了,又得忍,免楼上的人担心。她将她们送到铁门口,何老师到底年长世故,对归云道:“杜小姐,你去找两匹干净的布。”

归云自是明白这意思,胸腔中的酸涩直直就冲上来,不得不还轻手轻脚上楼拿布。

打开自己的衣橱,着手处,一匹蓝色的,一匹白色的。蓝布正是那晚卓阳拿来作为赔她的,白色的是庆姑备着准备做棉衣内衬的。但归云什么都不管了,抱住两块布就下楼。

这布,她心中祈祷着,万不能在南站用到这布!她紧紧跟着何老师出了门,几乎是小跑的,迎着那血红的刚升起的太阳。那血光照在两人的面上,但他们又不得不奋力地迎着上去。上海的早晨,还是映在一片血色里面!

十 长天留恨

卓阳在一片阳光的照耀下醒来,他的半边脸,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撑住额头。

他睡了几个小时?一小时?还是两小时?睁开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处古朴又简陋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又俯瞰众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杂乱。破乱的席子随地都是,摇摇欲坠的窗楞大敞着。清风贯入,卓阳能看见窗外的密菁莽丛。他想起来了,这里是罗店的防区中转站,他是昨天清晨出发来这里,他临走时对《朝报》的主编莫华之说:“不去前线,不会有真实的作品。”他跑路跑的很快,莫华之在后面叫:“你今朝要给棉纺大亨王启德拍照片。”他装作听不到,他要去罗店。负气地,一力要去。卓阳想,父亲当初只是耍花腔一般历练他的意思,摇个德律风给昔日同窗莫主编:“老莫,犬子对摄像感兴趣,你那儿可有什么差使提供?”莫主编哈哈一笑:“我敞开大门欢迎,世侄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我未必给的出薪水!”

卓汉书也哈哈一笑:“我还供得起一个免费实习生!”并不是莫主编抠门,而是这份正经报纸确实经营困难,尤其是婉拒了几个有背景的团体公司入股要求之后。上海滩上的报纸,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银,只需要及时缺个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么都缺了!但莫主编还是支付卓阳的实习薪水,一个月两块大洋。他激赏卓阳的聪明,还有他的才。会美术又会摄影,这样年轻,又有思想,以及鸿图志。他乐意派他跟更好的新闻。然,就在卓阳跟了那回学生游行的任务后,卓汉书的德律风又来了:“老莫,我就一个儿子!”

一句话,莫主编便懂了。实习是个花差事,卓阳是卓家的命根子。卓阳听到莫主编对自己讲:“你年纪还小,凡事该多为父母想想。这次真是我给疏忽了,往后万万注意!”这一注意便是只给他跑一些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他自然知道是谁起了关键作用。那天在家里,他对父亲说:“我已有足够的行为能力为自己负责!”卓汉书却斜睨他一眼,好像还是在看一个七八岁的他:“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这才是正经!但凡我在一日,你给我万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这位著名的历史学教授、沪上闻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职业和他的爱好一样,陈旧而停滞。卓阳是三代单传的独子,他父母的临终遗言便是万分保全这位珍贵的香火继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阳气呼呼地冲出了父亲的书斋,回头望书斋的门头。门头上提着三个大大的颜体字——“独善斋”。卓汉书也写得一笔好字,尤善模仿。曾在兴致大发时将褚遂良的《圣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热衷收藏碑帖富绅愿出高价收购。但卓汉书毫不留恋地把帖子一把火烧了,他对卓阳说:“假的成不了真的,可叹我只能模仿前人而固步自封!”他是叹自己始终不能在书法上突破陈规,另出一脉,只囿于模仿古人而毫无创意。

卓阳却认为自己父亲墨守成规的不单单是在书法上。这“独善斋”只是“独善其身”的意思,所谓独善,不过善他卓汉书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军阀乱战,这世间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汉书常常说,也这样做。可他养大的儿子偏偏老嚷着要去“兼济天下”。学生运动、政商联合、抗日活动一个不落,每每闹得他焦虑四起,恨不能将他一条腿栓在家里不可。卓阳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严,他觉得被注视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众生的祝福。

走出寺门,仰望天空,一片开阔,云海连绵。这里地形未必好,后方有两个大农庄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废,不适合做军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开垦的,高低不平的矮丛,都是密密长长的杂草。上海没有天险可守,日军也净捡平原无人烟处进攻。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卓阳看到远处的流火和硝烟,是几天都没散的。他时时闻到硝烟的味道。

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势必会担心。父亲前一阵把话放到了报社:“如果卓阳十日内不回家,就在《朝报》上登脱离父子关系启事!”报社的记者编辑们听得面面相觑,都说这位父亲管着自己二十岁的儿子好像在管二岁的一样。

“国家形势如此吃紧,我爸他却一昧耽于个人安危!”卓阳对莫主编这样说。

莫主编却摇头:“老卓为人虽然八股,但民族大义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了解。或许真是如此。那十日,报社收到卓阳拍回来的前方后方积极抗战的各种相片;十日后,根本没收到卓汉书的断绝父子关系声明。卓阳想,也许是父亲默许了他的行为,心中带着的一点畏惧也稍稍松了。

母亲还是万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备好点心送至报社。那日,他在拍摄涌入租界的难民们街头露宿的相片,忽就见弄堂里母亲和几个女童子军摆出了救济点,发米济困。“你爸爸把积蓄都拿出来。”卓太太说。卓阳哑口无言,万分情绪不知如何诉说!卓太太希冀地看着他:“别跟你爸爸闹脾气了,回去看看他吧!”他还是没回家,也负气也倔强,且还继续来了罗店。卓阳坐起身,回到庙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也就一件东西――相机。他准备最后再在这里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赶回市区,只因准备组织就近的陆家宅战斗的将军来布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来想做个访问。等到下半夜,这位蔡将军才姗姗来迟,身上有血迹,脸上有风霜,只是双目炯炯有神。

他只留给卓阳一句话:“吾辈只有两条路,敌生,我死;我生,敌死!”

卓阳无眠了。他知道蔡将军已经两天两夜未入眠,还有这等干云的豪气。

前方隆隆的炮声传来,危险很近了。守备的战士肃然地跑进来。“卓记者,陆家宅那里在溃退,我们必须撤离。”卓阳心中一震,问:“我们败了?”战士面容沉痛而镇定:“蔡将军希望防区的记者和医护人员先退回安全区域里。”

卓阳无话,且动作有素,他准备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战斗又开始了,撤离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赶。卓阳有自行车,但是他断后。医护人员、输送队员和战地记者,不过才十来个人,男人护着女人,女人护着伤员。有个护士扶着一个包扎好腿脚的小战士走,男孩剃着青亮的头皮,不过十五六岁,手里拄着甘蔗做拐杖,一瘸一瘸。他问护士:“杜大哥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不知道蔡将军怎么样了!”护士说:“蔡将军壮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战士扭头望陆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点养好伤,再跟蔡将军杀到宝山来。”卓阳笑了,见护士弱质,他上来撑了一把手,要小战士上他的自行车。“上来,快走。”他有经验,远处“隆隆”的声音在逼近。他想,阵地可能崩溃了,心头乱了,步子却不乱。

小战士也是知道的,闭口了,跳上他的车,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赶。风飒飒,阳光高了,人人都是满脸的汗。有一小队人近了,他们开着小车。小战士兴奋地叫了声:“杜大哥。”车戛然停在他们面前,卓阳认得下来的一个年轻人,是归云身边的杜展风。

小战士扑过去,抱住展风问:“蔡将军怎么样了?”展风的面色凝重,低垂下头。他默默无言地将小汽车的后门打开。大家的目光转过去,那车后座躺了一个人,身上盖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张闭着双目慷慨的脸,是一条已经牺牲了的生命!小战士愣了,看着那旗帜,和下面的人。旗帜上还有血迹,斑驳的,和霞光一样红。

展风的脸,是疲惫而恍惚的,还有浓重的哀伤,已是木了。“蔡将军最后还叫着‘前进’。”又是平白的一阵风,卷得树叶呼啦啦一片响动,一阵一阵。是肃穆的,此起彼伏的,无法停歇的哀乐。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车前,把甘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双脚笔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为过于用力,那厚厚的白纱布上又渗出一星半点的红。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个军礼!他声音嘹亮地答一声——“是!”卓阳颔首,致意。将军身上盖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里是青天?哪里是白日?那白日中渗出的是中国将军的鲜血!“呜呜呜”的声音近了,刻不容缓,小汽车前排的司机探出头说:“快,你们找障碍物避避。”

众人举头,空中渐渐起了“轰隆”的机声。卓阳极尽目力隐约望见远空里出现一架战斗机,从西北方飞来。是挂太阳旗的“灰蝙蝠”。他瞬间反应奇快,对展风说:“把蔡将军遗体搬出来。”展风还怔着,司机喝道:“快!”大伙都明白了,合力把将军的尸体搬了出来。卓阳对医护组的领队说:“这里往东边是农家,都搬空了,有几个谷仓底下挖了暗阁,可以避一避。”展风问:“你呢?”卓阳一下跳进车里,就坐在司机身边。“地形我熟,大家分头行事。”千钧一发,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风背着将军的尸体,也有人骑着卓阳的自行车。大家同轰炸机抢时间。司机是个肃面的中年男子,他问卓阳:“你熟地形?”“我研究过地图。”“好,我们就搏上一搏。”“往西边也有一处农庄,庄子比较大,弄堂多,后面靠着小山丘,再过去就能过苏州河了。”

司机一笑:“果然是很熟。”他们开始加速度,开到大道上。“你知道你的选择会怎样?”司机问卓阳。“一个不小心就被炸成人干。”“那么你还干?”“他们十几个人,我们两个人,我认路你开车,我们引开鬼子,天经地义。”

司机哈哈大笑:“好小子,这笔买卖做得。”卓阳掏出了相机,转头之前说:“而且绝不亏本。”他们全力以赴。卓阳调好焦距,对准越来越近的轰炸机。他想,就一架飞机,多半是侦查的,但是看到不明身份的交通工具,也会试探一番。只要进了农庄,有了障碍物,他们就容易脱身了。

他对着轰炸机猛拍。司机把着方向盘开始咒骂:“狗日的,把咱们当猴孙耍。”果然呢,轰炸机是如影随形,像玩儿老鼠的猫,远处无天敌,就把这老鼠耍个够。

它的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飞,存心炫耀。最近落下的一颗炸弹,在他们身边的池塘爆炸,顷刻翻上满满一层鱼。卓阳咬咬牙,司机喝道:“是要把咱们炸成鱼干。”他倒郑重了,这司机这样谈笑风生,可不一般。手里的方向盘掌得娴熟,更懂怎么曲折迂回避开攻击。“听[奇`书`网`整.理'提.供]见上海空中的炮声,我自己只有欢喜。我觉得这是我们民族复兴的喜悦,我们民族有了决心要抗敌到底。”司机开口,吟哦两句,炮声真的在小汽车后面响起。卓阳收了相机,他也会。

“我们的武器或许不如敌人,但我们的民气和士气要超过敌人无数倍。我们并不怕绿气,不怕细菌,我们要以肉弹来把敌人摧毁。”司机笑:“小子,你竟然还是同道中人。”卓阳也笑:“这首诗从冯将军府上传出来,我专门听写下来给报纸发表。”

司机点点头,也算是遇到知音了。“如果今朝同你一起共赴黄泉,的确不亏本。”卓阳有片刻迷惘,却终是爽然一笑:“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司机说:“这是一架侦察机,应当不会再往租界方向去,我把车开进农庄里,我们蓄机跳出去,再看各自祸福。”“好。”这是卓阳生平第一次冒险,且有性命之虞。时间那样短,他没有片刻思考的机会。那司机塞了一张纸片在他手中。“这样的朋友,我交得。”车在加速度,车门打开。司机瞅准了一处弄堂,卓阳也瞅准了,司机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阳借了冲力,就地一滚,再看,车已飞驰向前,那轰炸机也跟着过去了。卓阳发力奔跑,四野旷寂,前方訇然一声,突燃了熊熊的火,浓雾起来了。他悚然一惊,想要看清楚,欲发步又止步。手掌被锐利的纸片划过。原来是一张名帖,上面有名字,叫“陈墨”。他再望向前方,那里浓雾更紧,腾腾而上,几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轰炸机高了,往北面去了。

卓阳转个身,捏紧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紧相机。他不能!他拍这些照片干吗?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壮烈,他什么都抓不回来,也无法决定结局!连日来,他在战火纷飞里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总在想,我能挽救他们即将逝去的生命吗?能让这场战争胜利吗?卓阳狠狠闭上眼。一切都是徒然的。无法,只好先向南方奔逃。千难百险回到报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编辑正守着火盆烧纸。莫主编没有卓汉书那样八股和守旧,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后,他在报社里支了火盆,买备大串大串的纸铂。每天都烧,每时都烧。他说要给在前线阵亡的将士们送行!火盆前还有有竹片刻好了牌位用来奠。“这次是空军第二大队的沈崇海,他在杭州湾上撞了‘出云号’(日军战舰)。”秦编辑告诉卓阳。卓阳根本已疲惫不堪,此时心里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敌机的空中战士!

“任云阁、阎海文,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紧自己的拳头。没有空防就没有国防!中国空军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却壮烈。与敌人同归于尽是他们捍卫这片土地的最后的方法。他想起一上午的绝命狂奔,摊开手掌,将那张名帖收好。做过地上的人,知道那种恐惧蔓生,涕泗纵横的绝境。“谁同我去南站!”门被大力撞开,金发蒙娜冲了进来。她手里甩着报纸,海洋般的眼里是惊骇和恐惧。

卓阳冲过去抢来看,是今日的《朝报》。“昨日日军轰炸我市南火车站,轰炸当时,约有三四百老弱妇孺候车。因战火封锁,死伤情况不明,我市医疗救护队将在今晨突破火线出发援救,但一直无法接近现场——”

蒙娜说:“听说现在已经开始救援了。”卓阳一把放下报纸:“走!我去。”秦编辑扯住卓阳:“你才刚回来,哪里有体力?”卓阳已发足随蒙娜跑了出去,她只得摇头,且听得二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这一天的卓阳,体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顶在关节上,不得不上,每个人都是被迫地。

蒙娜说:“你看上去很累。”卓阳摆弄相机,零部件摔坏了,他在检修,确定还是能拍照的,心里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