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忙扶住柜上的花瓶,倏地又想起青瓷瓶。他犹豫不决:“师哥,你记不记得曾让我扔那堆出水残片?”

“记得,怎么了?”

“我没扔,做了原先那件青瓷瓶……”

低声言语,却好似平地一声雷,丁汉白受了大刺激,冲过去,恨不得将纪慎语提溜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真是把本事瞒得密不透风!”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一早就有交集!

纪慎语解释:“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丁汉白厉声打断:“谁喜欢你了?!”

纪慎语噎住:“——喜欢我这手艺,不是我……”

丁汉白的脸色精彩非常,红白错乱眼神明灭,他扬长而去,没面儿也要端十足的架子。一口气走出小院,不带停,绕过影壁一屁股坐在水池边。

含恨抓一把鱼食撒进去,心跳如摆尾,欢得荡起阵阵涟漪。

又抓一把,为自己一天的胡思乱想,再抓一把,为上赶着接放学。他犹如猛兽,面对那人时张牙舞爪,此刻背地里就成了困兽。

见不到想,见到便笑。见不到思之如狂,见到便心花怒放。

丁汉白难以置信,难道他对纪慎语有意思?可纪慎语是个男孩子……他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

直坐到夜色四合,他起身走了。

翌日一早,丁延寿喂鱼,只见一池被撑死的鱼肚白,好不冤屈!

第34章 我这个人怎么了?

家里如果有什么好事儿, 可能需要问问是哪位活雷锋干的, 要是有什么坏事儿,丁延寿准第一个怀疑亲儿子。

幸好他的亲儿子坦荡无边, 敢做就敢认。

丁汉白大方承认祸害了那一池鱼, 在饭桌上, 没坐自己位置。姜采薇心细如发,眼瞅着外甥和纪慎语之间似隔千山万水, 问:“慎语, 他又怎么了?”

纪慎语猜测是因为青瓷瓶,他以为有了玉童子玉连环种种, 一件青瓷瓶不足以令丁汉白生气, 然而丁汉白气得离他八丈远, 早上出屋碰面甚至抬腿就跑。

盘中只剩最后一块枣花酥,两副筷子同时去夹,又同时收回,丁汉白觑一眼纪慎语, 那人低头喝粥假装无事发生。“谁做的枣花酥?做这么几块够谁吃, 抠抠索索的。”他口出怨言, 夹起那块儿搁纪慎语碟子里,撂筷子就走。

纪慎语吃惊地抬头,想不到丁汉白生气还这样照顾他,于是咬一口离席,追出去,在大门口撵上。丁汉白躲不能躲, 问:“你有何贵干,吃都堵不上嘴?”

纪慎语说:“你也吃。”他举着剩下多半块,举到对方唇边。丁汉白鞋跟抵着门槛,无路可退,张口被喂了一嘴。

甜丝丝,软绵绵,酥皮酥掉他半身。

他从未如此细嚼慢咽过,一粒渣儿都咂摸半天,而喂他的纪慎语早离开不见人影,他却天赋异禀,对着空气生生涨红脸面。

丁汉白没开车,没敢开,怕自己失了准头又撞掉保险杠。他边走边自嘲,从出生起就一直任性妄为地活着,没做过墙头草,主意大得必须让别人臣服遵从,哪儿这样迷茫过。

他搞不清楚心态与情感,无法确定,难以判断对错。

丁汉白自我开解,许是最近桩桩件件奇事儿都和纪慎语有关,使他一时错乱。避开就好了,别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得躲着些。

匆匆的,纪慎语生活依旧,却觉得缺少点什么。他吃饭时右手边总是没人,放学也再没遇过丁汉白突击检查,晚上小院更冷清,丁汉白总有去不完的聚会和应酬。

直到月末,晚饭后总算人齐,大家要商量去赤峰采办石料的事儿。

纪慎语右手边变成姜廷恩,他小声问:“咱们上学,是不是不能去?”

姜廷恩说:“请假就好嘛,不过也得大哥愿意带,他肯定不带我。”小声凑近,“大哥一来就和我换位置,你惹他了?”

纪慎语无奈笑笑:“应该是吧。”他朝对面望,撞上丁汉白投来的目光,冷冰冰的,倏地撇开,不欲与他有任何交流。他不爱上赶着,移开看姜采薇,发现姜采薇在织手套。

姜采薇说:“织完了,勾好边就成。”

丁汉白撇开的目光飞过去,将纪慎语那期待笑容瞧得一清二楚,冷哼一声,烦道:“怎么还不开始?主事儿的干吗呢?”

厨房热水烧开,沏一壶毛峰,丁延寿热茶下肚才说:“我这阵子闹病,过两天就让汉白替我往赤峰跑一趟。”

店里石料主要是巴林石,因此每回采买量都不小,一多就容易出错,向来要有做伴的商量着。丁厚康说:“我也不去了,最近天一冷,总是膝盖疼。”

这摆明是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丁汉白无声喝茶,等着年轻人毛遂自荐。两口的工夫,姜廷恩跃跃欲试:“大哥,我想去!”

不等丁汉白开口,姜漱柳先说:“你爸你妈能同意?安生待着。”

丁可愈见状道:“还是大伯和大哥挑吧,我们谁去都行。”

丁汉白一听来了精神,瞄一眼老三的故作懂事,似笑非笑地说:“尔和跟我去。”说完环顾一圈,垂下眸,“再加一个。”

他像故意吊人胃口,思索半天。

实际很冤枉,他的确纠结。

忽一抬眼,见纪慎语抿着唇抠饬茶杯,一股子置身事外的劲头,又凑到姜廷恩身边,嘀咕杯底的落款。

丁汉白心想,他要是出门不在,这小南蛮子岂不是过得太舒坦?今天和姜采薇吃巧克力,明天与姜廷恩打扑克,再哄着他爸妈,忙死他了。

良久的沉默有些怪异,丁汉白终于打破:“加上纪慎语。”

按年纪和资历,且轮不到纪慎语,并且手艺好未必眼力好,这下老三老四闷着气不高兴,丁尔和倒是未发一言,似乎没有意见。

纪慎语自己都没想到,应该说他根本不曾肖想过。环顾一圈,读不出那些表情下的想法,求助般看向丁延寿,丁延寿却只顾品茶,高高挂起。

“师哥,我能行吗?”他问得委婉,言下之意是他不行。

丁汉白说:“不行就学,学不会就路上给我拎包。”

散会,行程暂定,就算有不满也无人敢提,因为丁汉白不需要红脸衬场,自己就能将白脸唱得惊天动地。人走茶凉,纪慎语躲前院卧室里,东拉西扯,守着丁延寿废话。

可丁延寿道行高,就不挑破,纪慎语只好问:“师父,我真的跟去赤峰?我觉得三哥四哥都想去,不该轮到我。”

丁延寿说:“什么年代了,还按资排辈?”

纪慎语又说:“反正将来还有机会,或许我应该往后等等。”

片刻安静,丁延寿却问:“之前出事儿了,对不对?”他咳得厉害,却微微笑,“那天涮羊肉我就猜到了,你师哥向来有火就撒,恨不得戳着对方脑门子,之所以指桑骂槐不明说,是想瞒着我。”

纪慎语点点头,那件事儿已经妥善解决,他没想细究。

“慎语,虽然你师哥凶巴巴的,但他最坦荡,不会暗地里欺负人。”丁延寿说,“可其他人未必,你本来好好干自己的,结果被使绊子。那索性就莽撞大胆些,也不考虑那么多了。”

纪慎语很晚才离开,听丁延寿说了许多,又陪着丁延寿说了许多。纪芳许没别的孩子,却也没如此和他促膝长谈过,沉稳的声音,按在他肩上的手掌,都让他视若珍宝。

并且隐隐的,他觉出丁延寿很偏向他。

一切就这样定下,年轻的男孩子出门,无论做什么正事儿都难免兴奋,何况是去有大草原的地方。丁汉白给纪慎语请了假,车票买好,擎等着出发。

前一晚,三人聚在丁汉白的房间,正合计到赤峰后的行程。往年无论谁去都是住在乌老板家,他们这回也一样。丁汉白琢磨道:“仨人至少两间房,算算乌老板家闺女也大了,要是不方便咱们再找旅馆,不打扰人家。”

商量完住所,丁汉白铺开过往的采买单,并参考近两年石料的消耗数。丁尔和说:“咱们租面包车去巴林右旗,巴林鸡血每年要的量最大,不会有所波动。”

丁汉白未置可否:“到时候再看吧,也许今年出的鸡血一般。”

纪慎语像个是局外人,他既对当地不熟悉,又毫无采买经验,只安静听那两兄弟商量。渐渐的,他心中蓦然一软,久久存在的傲气一寸寸消融。这行真不是光靠手艺就能屹立不倒,丁汉白和丁尔和仅二十岁而已,就能去那么遥远的地方独立进料,要挑选,要与当地产商周旋,实际情况只会比想象中更难。

他凝神听,听不出丁尔和什么,但能听出丁汉白回答时敷衍。等商量完,丁尔和回东院,他问:“师哥,你今年不想进太多鸡血石?”

丁汉白看他:“我可没说。”

纪慎语有点得意:“那我也能猜中。”

说者无意,听者的心思却百转千回,为什么猜中?是不是暗示心有灵犀一点通?丁汉白无端揣测许多,恼羞成怒般推纪慎语出去。

等脚步声离开,隔着一扇门,他又舍不得。

丁汉白叹息一声,有点后悔脑热选择纪慎语,这一路估计欺负不到别人,反而折磨自己。他摇着头收拾衣服,一拉衣柜看见未拆包的袋子,是他买给纪慎语的棉衣。

去内蒙穿正好,只是送的时候说什么?

丁汉白立于柜前,能言善辩的本事没了似的,在心中掂掇数遍开场白。算了,他一把拎起,有什么好说的,搁下就走,爱穿不穿。

他大步流星去隔壁,及至门外,听见姜采薇在里面。

姜采薇是来送手套的,刚织好,被纪慎语戴上不愿意摘。“谢谢小姨。”纪慎语十分喜欢,“塞了好多棉花,果然不那么大了。”

本来是织给丁汉白的,所以才大,姜采薇不好意思地笑。她帮忙装衣服,叮嘱道:“内蒙冷,多带几件厚衣服,没有的话到那边再买。冷了饿了别忍着,告诉汉白。”

纪慎语应:“我戴着这副手套就不冷了。”

丁汉白恨不得一脚踹开门,这小南蛮子怎么从不对他嘴甜?还有姜采薇,织一双破手套能耐的,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这时候插亲外甥的队!

他在门外腹诽,却不进去,直到天晚姜采薇离开。

纪慎语还捂着那双手套满足,见丁汉白进来,想都没想便说:“师哥,你看小姨给我织的手套,特别厚!”

丁汉白咣当踹上门:“一双破手套,至于那么高兴?”

纪慎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以为丁汉白觉得他没见识。再抬起时丁汉白步至面前,将袋子硬生生塞给他。一件米色棉衣,大帽子,两只口袋,沉甸甸的。

“给我的?”纪慎语没穿过这么厚的衣服,又惊又喜。

丁汉白被这惊喜样子安抚,温柔下来:“试试。”

纪慎语问:“是因为去赤峰,特意给我买的吗?”拉开拉链穿上,内里还没暖热,但已经觉出暖和,“好像有一点大,但我很喜欢。”

丁汉白将衣服拽下来:“傻子,只套衬衣当然大,套上毛衣再试试。”他忽生一寸私心,故意说,“本来不是买给你的,是买给梁师父徒弟的。”

纪慎语说:“可我就是梁师父的徒弟。”

丁汉白刻意强调:“买的时候我又不知道,一心买给人家的,如果知道是你才不买。”

纪慎语拿着毛衣有些扎手,左右都是他,可叫丁汉白这么一说,无端觉得失落。“如果真的另有其人,这棉衣你就不是给我了?”他反问,知道答案,可知道才嘴硬,“我也没有很喜欢。”

气氛僵化,两个人心里酸法各异。

丁汉白口舌之争一向要占上风,说:“不喜欢就算了,也没非要你收下。”话到这份儿上,等于盘旋至死路,纪慎语肉眼可见的尴尬,将衣服卷卷塞回他手里。

他一手拽衣服,一手在衣服下拽对方的手,问:“生气了?”

纪慎语挣不开,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丁汉白这一寸私心不过是想看对方吃味儿,吃味儿说明在乎,他享受够了,但不能真把衣服拿回去。

“你就不奇怪?我给别人买,尺寸却依照你。”他说。

纪慎语不信:“那你早买好,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丁汉白心想,他糟心这么些天,剪不断理还乱,哪儿顾得上送礼物。不料纪慎语还没完,追问:“你老躲着我,当我不知道?如果青瓷瓶那么让你生气,我再也不提,三万块我一点点给你补上,你别对我阴阳怪气行吗?”

丁汉白神经线都轻颤:“我怎么阴阳怪气了?”

吃饭时坐别处,目光冷冰冰却静悄悄,话也全是抬杠……纪慎语按下不表,被攥着的手很热,热得他烦乱。倏地松开,丁汉白从衣柜挑出一件纯棉上衣,让他套在毛衣里。

纪慎语已失去试穿的心情,接过不动。

丁汉白服软:“保证不阴阳怪气了,马上就要出门,难不成一路上跟我闹别扭?”

这人说软话也讨人厌,明明是他自己情绪无常,话头也是他先挑起,反而怪对方闹别扭。纪慎语姑且翻篇儿,抬眼打量丁汉白是真是假,瞧完说:“应该合身,我洗完澡就试。”

丁汉白纠缠:“现在就试,让我看看。”

纪慎语恍生错觉,怎么丁汉白好像目光灼灼?他只好答应,一颗一颗解扣子,将衬衫脱下。丁汉白露骨地盯着,那肩膀,那胸膛,那穿衣裳而抬起的纤韧手臂,想囿于方寸,让纪慎语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纪慎语套上毛衣,头发有些飞毛。最后穿上棉衣,整个人像藏在蛹中,毫无防备。他的确没有防备,丁汉白靠近将他抱起时只发出惊呼。

他问:“你干什么?”

丁汉白不答:“你喜欢手套还是棉衣?”

纪慎语说:“都喜欢。”

丁汉白箍得对方发痛:“只能选一样。”他实在没有信心,生怕听见不想要的答案,“你要是答不好,我就把你扔池子里,和那几条死鱼睡一宿。”

这人怎么这样坏?纪慎语凶巴巴地说:“棉衣!喜欢死了!”

丁汉白将人放下,不解释拥抱的因由,只默默看着对方。他知道纪慎语的回答是审时度势,他此刻也不奢求真心。

谁料纪慎语背过去换衣服,嘟嘟囔囔:“我装了几本书路上看,金书签就在里面夹着,那琥珀坠子也日日挂在包上晃悠。回答喜不喜欢还要威胁我,你送的东西哪件我不喜欢?都巴不得每天用。你这个人——”

丁汉白一把扳过纪慎语,心绪沸腾:“我这个人怎么了?叫你讨厌?”

纪慎语警惕道:“……你是不是又诓我?不讨厌!”

不讨厌……丁汉白心思百转,不讨厌不就是喜欢?喜欢不就是爱?爱不就是爱得死去活来?爱得死去活来不就是非他不可?

他神经病,他发了疯!

他动了情……他当了真。

第35章 赤峰之行(上)

月末这天出发, 下个月就是在内蒙古开始了。

火车早八点启动, 丁汉白他们三个在卧铺车厢,小门一拉倒是安静。纪慎语已经穿上棉衣, 比平时圆润两圈, 拉链拉到顶, 脸都遮住半张。

丁尔和好笑道:“不热么?先脱了吧。”

从出门就觉得热,忍耐许久了。纪慎语抬手要脱, 不小心瞥见一旁的丁汉白, 那人又犯了病,盯着他, 抿着唇, 仿佛这衣服一脱就要与他恩断义绝。他只好作罢, 热一点也没什么,就当哄这疯子师哥开心。

纪慎语揣着口袋看风景,渐北的地界都是农田,没什么河流。过去一会儿, 他实在热得冒汗, 便另辟蹊径, 对丁汉白说:“师哥,我想喝冰镇汽水。”

丁汉白失笑:“脱了吧,我上哪儿给你找汽水。”

纪慎语总算解放,脱得只剩一件棉布衫。左右待着无聊,他拿出一本《酉阳杂俎》消遣,刚翻到夹书签的那页, 丁汉白凑来,作势要和他一起看。

丁汉白厚着脸皮,面上却装得无谓,手里蓦然一沉,纪慎语将书塞给他。也好,他拿着,纪慎语靠着他,更添亲昵。

不料纪慎语又掏出一本:“你看吧,我这儿还有本《神异经》。”

心中的小九九骤然翻车,丁汉白觉得索然无味,许久才读出乐趣。时间悄然而过,沿途短暂停留时丁尔和去透气抽烟,丁汉白自打抽过第一根没再碰过,便也跟去,兄弟俩对着吞云吐雾。

三人待久无聊,再次启动后大眼瞪小眼,纪慎语合上书,又从包里摸出一副扑克牌。这牌是姜廷恩给他的,让他无聊玩儿几把。

“玩儿吗?”他只和姜廷恩玩儿过,输掉一袋水晶和数颗原石。

丁尔和轻挽袖口:“玩儿钱,还是东西?”

丁汉白说:“押东西。”他知道纪慎语没多少钱,大手摸牌洗好,一分两摞,“这局我押一颗南红。”

纪慎语跟丁尔和干脆全押南红,码好牌比上赌桌还认真。一把结束,丁汉白赢得两块南红,再一把,他加注:“我押半米大小的黄花梨。”

丁尔和苦笑:“不用这么玩儿这么大吧?”

没料到纪慎语倒是豪气:“我押紫檀木盒,雕好的。”

丁汉白还记得纪慎语输水晶时的光景,要是输掉紫檀盒子不定多心疼。他暗中放水,奈何纪慎语牌技太烂,明着放水都难以拯救,反连累自己也落败。

丁尔和赌注不大,空手套白狼似的,这把结束又正好开餐,成了无法翻本的买卖。丁汉白顺势说:“不能白赢,你买回来吃,看着行李,我们去餐车吃。”

他和纪慎语在餐车车厢消磨,饭不合口,几筷子便停下。他见纪慎语也不正经吃,问:“输了紫檀木盒,心疼得难受?”

纪慎语承认:“是有点心疼。”还有点无聊,他支着下巴瞧对方,“师哥,你知道的东西那么多,能不能随便讲一个?”

丁汉白心想,这是把他当解闷儿的了?也行,他认了,便随口讲道:“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以前行里有个姓聂的,雕刻技术非常牛,天赋极高,可惜比昙花一现还短暂。”

纪慎语听得认真,丁汉白继续:“这人叫聂松桥,家大业大,但他不干正事儿,就像过去的八旗子弟。他迷上雕刻后钻研了几年,在行里出了名,后来又迷上赌博,成天泡在牌桌上,只碰筹码,渐渐不碰刻刀了。”

纪慎语问:“他就不再雕刻了?”

丁汉白答:“雕刻对他来说只是兴趣,有了更大的兴趣,自然就抛弃前者。听我爷爷讲,他后来千金输尽,按阶级分,就是从剥削阶级大地主变成无产阶级贫下中农。”

纪慎语阵阵惋惜:“那他的手艺岂不是从此失传了。”

失传倒不至于,应该教给了儿子,丁汉白回想:“貌似他儿子水平很一般,都入不了我爸的法眼,我爷爷说他孙子倒不错,是从小跟着学过的,谁知道呢。”

他讲些奇闻异事来解闷儿,一顿饭吃到车厢走空,他们也只好回卧铺休息。一路向北,气温渐低,才四五点天就隐隐变黑。纪慎语醒来时正经过一处隧道,漆黑不见五指,惹得他不知白天黑夜。

隧道一过,小间内只有丁尔和在,他便合眼假寐,等丁汉白回来再转醒。渐渐的,车窗外愈发昏暗,太阳遥遥西斜,他终于忍不住出去寻找。

丁汉白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立于车门前,叼着烟吞吐。这处漏风,烟雾一点点漫出去,吸尽时自己也染上凉气。

他闻声回头,见纪慎语睡眼惺忪,问:“一醒就想找我?”

其实纪慎语醒了半天,但他没解释:“师哥,你学会抽烟了?”

丁汉白也没解释,这哪用学?有一张嘴就会。待纪慎语到他身旁,他的余光投在嫣红晚霞里,心也坏起来:“一共才抽三支,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烟味儿?”

纪慎语引颈嗅嗅:“没有,飘散干净了。”

丁汉白说:“离近点,衣领上有没有?”他不动声色,如同猎豹引诱羔羊,绷着浑身肌肉伺机而动。纪慎语哪儿晓得,挪近歪头,鼻尖蹭到丁汉白的衣领上,吸气闻味儿,呼气烘热对方的脖颈。

丁汉白抬手,轻轻按在对方的后心,隔着宣软的棉衣逐渐施力。纪慎语说:“衣领也没有,还是我鼻子不好使?”他闻完后退,抵住丁汉白的手掌,接着手臂也被擒住,那人一步将他困在车门的边角。

和那晚被抱起一样,猛然发生的肢体接触令他惶惑无措。

纪慎语问:“你还生气?”

丁汉白说:“我生哪门子气?”

纪慎语低喃:“……怎么觉得你憋着火想揍我。”

车轮震动,外面风景长新,夕阳照红丁汉白的眼睛。他哭笑不得,没料到情难自禁竟然这么滑稽。旖旎就此被搅散,他翻转纪慎语,说:“不揍了,看场日落吧。”

纪慎语挨着车门,丁汉白在身后包围着他,他抓住扶手,丁汉白挨着他的手也抓住。日暮火红成片,像他此时的脸色,心慌,扑通扑通闹腾。

“师哥。”他说,“那么红,像不像巴林鸡血石?”

丁汉白却拆穿:“你每回转移话题都很明显,像个傻子。”

在这摇晃的交接处,透过小小的玻璃窗,他们直站到余晖落尽。车晃得人忘却今夕何夕,光照得人忘记奔向何方。只前胸贴着后背,隔着厚厚的衣物,听见自己的强力心跳外,忍不住猜想——他是否也这样。

晚八点,火车长鸣进站,纪慎语兜着帽子踏上赤峰的地界,发烫的脸颊也终于降温。乘客陆续出站,他紧抓丁汉白的手臂,挤了一会儿再抬头,发现抓成了丁尔和。

蓦地松开,他喊一句师哥,丁汉白回头伸手,将他一把拉至身边。

丁汉白没再松手,握着他,大手上的厚茧贴合他的掌心,温暖多过粗粝。快到出站口,人挨着人,他抬头看见站外的牌子,惊道:“五云?师哥是你吗?”

丁汉白第一次跟丁延寿来时还小,之后改名字再来,乌老板也已习惯叫他本名。挤出站口,他与举牌的人热切拥抱,感谢道:“乌叔叔,辛苦你招待我们。”

乌那钦笑声爽朗,接他们去家里休息。天黑透了,舟车劳顿顾不上看赤峰的模样,不久到达一处住宅区,楼层不高,但比过去的平房暖和许多。

一桌酒菜,填饱肚子为先。他们三兄弟排着队洗手,忽然人影晃过,清亮的笑声也同时响起,原来是乌老板的女儿。

乌诺敏偷袭丁汉白的肩膀,用不太清晰的普通话打招呼。

丁汉白转身:“都长这么高了,手劲儿还挺大。”

乌诺敏看着他们:“清炖羊肉是我做的,请你们多吃点。”

何止清炖羊肉,那一桌当地吃食原来都是乌诺敏做的,入席,乌老板说:“早就缠着我学,说做给你们吃。”

其中两道丁延寿最爱吃,丁延寿每回来都给乌诺敏带礼物,小姑娘感激。丁汉白做客不能拂了主人好意,替她他爸吃一份似的,撑得够呛。

夜里,乌那钦腾出两间卧室给他们,很小,但足够睡。纪慎语站在门口踌躇,丁尔和随后进去一间,说:“愣着干吗?明天去巴林右旗,早点睡觉。”

纪慎语对丁尔和比较陌生,不待见什么的,他也心知肚明,还有玉薰炉被打碎,他的确最怀疑这兄弟俩。但丁汉白是老大,又难伺候,必然要独睡。默默进屋,纪慎语想,反正男孩子睡觉而已,又不是夫妻洞房,和谁都一样。

直到洗漱完,另一间卧室仍空着,纪慎语没见到丁汉白,就此作罢。门一关,气氛极沉闷,丁尔和看当地报纸,他扒着窗户发呆。

恍惚间,他听见什么,一开窗望到丁汉白和乌诺敏在楼下散步。

下雪了,那么冷,散什么步?

还跑来跑去,陪着十几岁的小姑娘折腾,也不怕累坏自己二十岁的老骨头。纪慎语想些无稽可笑的,骤然想起姜廷恩说过——丁汉白嫌商敏汝年龄大。

商敏汝大,可乌诺敏小啊。

还跟“敏”没完了。

雪越下越大,丁汉白撑得散步消食,乌诺敏跑来陪他。他想,这片片雪花应该让纪慎语看看,不过明早到处都银装素裹,自然也就看见了。

折回,丁汉白才惊觉那二人已经休息,竟然凑在一间卧室里。他要揪出纪慎语,可刚送走乌诺敏,又迎来乌那钦,于是和对方谈起采买意向。

及至深夜,丁汉白估计纪慎语已经睡熟,干脆不再打扰。

内蒙的第一晚,纪慎语困顿之中猛然醒来,翻身险些掉下床。他推推侵占位置的丁尔和,对方不动,他却肚腹连着心肝一并搅和起来,仓惶跑去卫生间,憋着声儿呕吐半晌。

果子条,手把肉,奶豆腐……他两眼黑黑明明,嗓子生疼紧涩,回去,摸着黑盖好棉被,踞着床沿一点位置。

一时三刻过去,内里翻江倒海,他控制不住又吐一通。胃似火烧,吐完一遍遍漱口刷牙,他肚腹已空,应该能安稳睡个好觉。

纪慎语灰溜溜地回卧室,台灯亮起,丁尔和问:“你大半夜闹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