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慎语伸手上前,没摸到就被用力一拽。他跌坐床边,碰上丁汉白求知若渴的眼神,今天这一天,打量、戏谑、关怀、鄙夷、欣赏……这人的眼神百般变化,此刻透着无限真诚。

“我……”纪慎语破了心防,“我是个私生子。”

他说了,难堪的出身,师母的嫌恶,全都说了。手被攥出汗水,他抽回,抱歉道:“至于磨手,就当我臭美吧,师父不让对外人讲。”

丁汉白登时问:“不是外人就能讲?”谁没有三两秘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成这死皮赖脸样,纠缠着,拍拍身侧,让纪慎语躺上来歇会儿。纪慎语挨在他身边,分走他一半被子,不理他,玩儿那流苏。

丁汉白更不爱热贴冷,转头又惦记起福建省。

一声叹息,纪慎语问:“师哥,你生气了?”

这回轮到丁汉白解释,什么出水文物,什么心向往之,听得纪慎语滚下床。“你等等!”他跑出去,再回来时拿着本《如山如海》,里面关于出水文物有详细的讲解。

他们俩靠在一起看书,亮鉴看完看稽古,丁汉白觉得滋味儿无穷。忽地,肩头一沉,纪慎语已睡着半晌,头发蹭他颈侧,真痒啊。

他将金书签夹进书里,说:“这片云送你怎么样?”

纪慎语迷糊道:“……送五片。”

瞧不出这么财迷,丁汉白一怔,五片的意思是不是“五云”?这是惦记他吗?他将人放平,盖被关灯,侧身笼罩,就着透进的月光端详。

丁汉白叫:“纪珍珠?”

纪慎语喃喃:“汉白玉……”

院里野猫上树,目睹了喜鹊成双。

 

 

第64章 番外《终相逢》中

安稳踏实的一觉, 直睡到大天亮。丁汉白微睁开眼, 半臂距离之外是一毛茸茸的脑袋,手掌一动, 这脑袋也跟着动了动。

纪慎语腰间发痒, 下手一摸, 摸到骨节分明的大手。“珍珠。”丁汉白在背后叫他,低沉, 沙哑, “扭过来,我看看你刚睡醒什么样。”

纪慎语翻身, 故意蹭着被角, 生怕脸上不干净。他与丁汉白四目相对, 丁汉白仍扣着他的腰,还时不时捏他的皮肉。“师哥,早。”他没话找话,“那本书你喜欢吗?”

丁汉白答, 喜欢。

纪慎语爽快道:“那送给你吧, 当作见面礼。”

丁汉白向来大方, 既然收下人家的礼物,那他一定要回赠点什么。正琢磨着,院里脚步急促,紧接着敲门声更加急促。

丁可愈急道:“大哥!纪师父说纪慎语不见了!”

姜廷恩附和:“姑父让你快起来找找!”

这聒噪的老三老四力气不小,竟然把门砸开了,跌撞冲到床边, 齐齐发出惊呼。丁可愈说:“……找到了。”

姜廷恩拍马屁:“……不愧是大哥。”

一场乌龙,纪慎语露面后被纪芳许痛骂,说他不懂礼貌,居然睡到主人的房间。做客,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他垂首立着,那滋味儿,恨不得钻地缝儿里遁了。

丁延寿劝都没用,纪芳许看着斯文儒雅,嘴巴却相当厉害。不多时,丁汉白打扮完姗姗来迟,从后胡撸一把纪慎语的头发,说:“纪师父,哪儿值当生气。”

纪芳许勒令纪慎语道歉,丁汉白又将话头掐去:“慎语和我看书,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他讲解到深夜,被我弄得直接睡着了。”

纪慎语偏头来看,他知道丁汉白恃才傲物,看见庸才恨不得踩上一脚,没想到会撒谎装笨蛋。丁汉白又说:“纪师父,要不这样,以后有机会去扬州,我睡他那屋怎么样?”

总算翻篇儿,丁延寿却暗自羡慕,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霸道威严?说实话,张口骂得亲儿子抬不起头,他至今还没体验过。

吃完早饭,一行人去玉销记,将门厅挤满了,还以为生意回春。丁汉白仍惦记回赠礼物,悄悄对纪慎语说:“我带你玩儿去?”

纪慎语绝不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刚挨了骂,当然要规矩点。可是丁汉白那么一问,他所有的不安分因子都发酵了,蠢蠢欲动。

两个人偷偷撤出去,丁汉白骑自行车驮着纪慎语,顶着明晃晃的太阳。沿街垂柳,丁汉白掐一截,反手向后挥舞,纪慎语越笑声儿越大,一点矜持都不要。

“师哥,咱们去哪儿啊?”纪慎语问,“中午你会请我吃饭吗?”

一夜同床共枕,真是熟悉了,丁汉白突然猛蹬,叫纪慎语撞他背上,还不够,手都环住他的腰。到了玳瑁古玩市场,绕过影壁,来个满目琳琅。

纪慎语拿一青瓷瓶,丁汉白:“赝品。”

纪慎语喜欢一小盖盒,丁汉白:“赝品。”

纪慎语稀罕一花鸟屏,丁汉白:“赝品。”

纪慎语拐去小卖部,买两瓶橘子水,一吸溜,解气道:“真品!”丁汉白乐不可支,哄道:“其实你拿的那三件做工相当不错,在仿品里绝对算高级的。”

纪慎语问:“你懂这些?”

丁汉白说:“这行没人敢称懂,谁也不知道哪一天走眼。”说完,见对方垂下眼皮,似乎想着什么,又似乎在犹豫什么。

“师哥,你更喜欢古玩,对吗?”纪慎语问,“你昨晚看书的时候两眼放光,雕刻时却没有。”

丁汉白心里的秘密被戳穿,怔愣数秒,索性干脆地承认。学手艺辛苦,不热爱根本无法坚持,他以为纪慎语要讨伐他一顿。不料,纪慎语抬眼瞧他,居然咧嘴一笑。

纪慎语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挑的都是高级赝品吗?因为低级的我能看出来。”他凑近仰头,附在对方耳边,“下回你去扬州,让你看看我造的玩意儿。”

一脸震惊,两两交心,昨天攀比手艺,今天又交流起古玩。

逛完几圈,橘子水喝了三瓶,最后停一摊位前。各式孤品洋货,精巧,和中国古董不一样的美。丁汉白挑起一件琥珀坠子,对着纪慎语看了看。

付钱,走人,将物件儿塞人家手里。

纪慎语跟在后面跑,那琥珀坠子一顿摇晃,等重坐上自行车,他一手揪着丁汉白的衬衫,一手举着那琥珀端详。他问:“师哥,这个形成多久了?”

丁汉白答:“几千万年。”

他又问:“这属于哪种琥珀?”

丁汉白又答:“茶珀。”

他还没问完:“为什么送我这个?”

丁汉白却不答了,气愤地一捏铃铛:“送你就挂着,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他时常对人大小声,此刻却像欲盖弥彰。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琥珀颜色像纪慎语的眼睛。

真够酸的,丁汉白险些酸得翻了车。

他们吃吃逛逛,接下来一段日子都在吃吃逛逛,各处景点,博物馆图书馆,纪慎语实打实来旅游的。丁汉白极尽地主之谊,反正自己歇着,天女散花般带着这野师弟糟钱。

除却玩儿,他们俩还有说不完的话。雕刻,古玩,趣味实在相投。正经时谈论前程理想,浑蛋时,关门嘀嘀咕咕地涉黄。

将近半月后,阴天,谁都没出门。丁可愈要清扫房顶落叶,免得下雨后粘在瓦上,刚挪来梯子,瞧见好大个马蜂窝。于是老二拿工具的空当,丁汉白带纪慎语上了房顶。

丁汉白问:“怕么?”

纪慎语的手被紧握着,不怕。爬到屋脊上,他和丁汉白挨着坐,眺望远处的景儿。丁汉白指东,叫他看尖顶的灰塔,又指西,叫他瞅显眼的避雷针。

丁汉白忽然问:“这儿好还是扬州好?”

纪慎语客套:“这儿好。”

丁汉白随口说:“那你别走了。”说完空气凝滞,仿佛马上就要下雨,他满不在意地笑一声,佯装说了句场面话。纪慎语扭着脸,没吭声,静静地看小院中的泡桐。

地上,丁可愈扛着长竿,拎着麻袋,小心翼翼摘马蜂窝。姜廷恩瞧见,坏心乍起,裹上姜采薇的纱巾偷偷迫近,从后猛地一推,那马蜂窝咕咚落地!

一个大叫,一个拍掌,还有霎时盘旋的马蜂。他们跑进客厅,关紧门,谁也没发现房顶还坐着俩腻腻歪歪的人物。丁汉白和纪慎语耳聪目明,听见哄闹声警觉起来,可什么都晚了,那张牙舞爪的马蜂已经飞上来,仿佛誓要把他们蛰成麻子。

丁汉白迅速脱掉外套,蒙住他和纪慎语的上半身,密不透风,只能知晓四周的嗡鸣。他抱纪慎语在怀,贴着面,闷出淋漓汗水,呼吸勾缠着,比那马蜂还要人命。

纪慎语难堪地一动,丁汉白低吼:“老实点儿!”

纪慎语僵住,吓到了,嗫嚅句“抱歉”。丁汉白心跳过速,动那一下,什么柔软的东西划过他脸颊,他惊出一身热汗,心眼儿都填满,要涨出咕嘟咕嘟的血浆子。

久久,马蜂飞走了。

纪慎语嘴唇一痛,竟然是丁汉白长着厚茧的指腹。丁汉白说:“怎么这么软。”不是疑问,像是喟叹。他躲避般低头,却拱在了对方颈窝,又抬起来,呼吸喷了对方一耳根。

“师哥。”纪慎语小声,“师父说,我们明天要走了。”

丁汉白张张嘴,咽下他都不明白的千言万语,变成一句:“我送你们去车站。”

第二天,丁家父子送纪家父子,归途不急,所以坐火车。丁延寿和纪芳许隔两年就会见面,倒是洒脱,在厅外就告了别,丁汉白却拎着纪慎语的箱子,迟迟不肯交换。

要检票了,纪慎语夺下箱子,当着家长,只说声“再见”。丁汉白盯着那背影,情绪翻搅,心一横,跑去买了张站票追上,要送人家进站上车。

站台离别处,火车鸣笛驶来,丁汉白骂:“怎么这么快?!”

纪芳许侧目,纳闷儿,心说这孩子有性格。

上车,找到卧铺小间,丁汉白帮忙放好行李,说:“纪师父,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低头对上纪慎语,就一瞬,用眼神说了再会。他挤着其他乘客朝外走,走到车门回头,正撞上纪慎语的目光。

那小南蛮子直愣愣的,贴着小间门框,似是没想到他会回头。登时撇开,觉得不对,又望来,朝他挥了挥手。

那口型,说再见呢。

叫了声师哥,又叫了声汉白玉。

丁汉白一脚迈下车,心头跟着一热,他不知道热什么热,可他就是热得要烧起来。车门将关,他纠结近崩溃,最后之际竟返回到车厢。

纪慎语和纪芳许大惊,火车已经开了!

丁汉白一屁股坐床上:“我去你们扬州玩儿几天,管吃住吗?”

纪慎语急道:“管,管的!”

一路向南,他俩依傍着吃零食,看风景长新。吃着吃着,看着看着,丁汉白一愣:“我爸……”

丁延寿还在苦等,哪知道那混账背着他下江南!

 

 

第65章 番外《终相逢》下

火车长鸣进站, 丁汉白两手空空地到了扬州。

他在书本上见识过南方的园林, 幻想着纪慎语家应该有山有水有廊桥,不料对方的住所更近似洋房。二层独栋, 花园里争奇斗艳, 满满当当。

丁汉白问:“这是什么花?”

纪慎语答:“海棠啊。”

问东问西, 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其实雕刻这行什么不认识?花卉走兽, 个个了然于胸, 丁汉白装傻呢。装够了,拈酸道:“那你追求人可方便了, 掐一把就成。”

纪慎语说:“电影里演, 追人得用玫瑰。”

这时纪芳许喊他们进屋, 纪慎语答应完就跑,丁汉白只好跟上。进了屋,先打电话报行踪,丁汉白隔着电话线叫丁延寿好一通骂。挂断, 正式见人, 纪慎语的师母忙招呼他, 他偷瞄一眼纪慎语,见那人姿态恭敬,从头到脚都透着小心。

他豁出这张脸皮来,说自己饭量大,尤其在晚上一定要吃饱,不然会心慌失眠。纪慎语闻言一愣, 随即明白,觉得又感激又好笑。

寒暄过后,丁汉白跟着纪慎语上楼参观,他引颈看房,好家伙,书房足足有三间,全是他喜欢的书。他问:“听说你师父倒腾古玩,是真的?”

纪慎语点头:“家里的雕件儿都是我做的,师父这两年基本都不动手了,只研究那些古董。”望着对方眼中的雀跃,问,“师哥,你那么喜欢?”

丁汉白简直像光棍儿看媳妇儿,喜欢得不得了。辗转到茶室,白瓷龙井,乌木棋盘,连着挂满鸟笼子的露台。笼子之间,还有一把三弦。

丁汉白问题多多:“你会弹?”

纪慎语不会,一般是他师母弹唱扬州清曲,纪芳许喝茶,久而久之,他也会哼唱那么几句。丁汉白攥住他的手臂,目光切切:“那你给我唱两句?”

纪慎语不好意思,丁汉白玩儿心理战:“那……等我走的时候你再唱,就当给我送行。”这才刚来就说到走,纪慎语挣开转身,端起主人架子,“看看你睡哪个屋吧,净操心没用的。”

几间卧房有大有小,丁汉白哪间都不喜欢,直跟着进入纪慎语的卧室。这回换纪慎语说一声“坐”,说完立于柜前挪腾衣服。丁汉白坐在床边,一眼看见枕边的杂志,封面的电影明星穿着泳衣,很是暴露。

“师哥,你没带衣服,先凑合穿我的吧。”纪慎语扭脸。丁汉白正一脸严肃地翻阅杂志,内页写真更加大胆,穿得少就算了,还搔首弄姿!他问:“你平时喜欢看这个?”

纪慎语支吾:“同学借我的。”

丁汉白说:“答非所问,你心虚?”

纪慎语不清楚,把脸扭回去:“谁心虚,看看怎么了?我们班同学都爱看……”

啪嗒合上,丁汉白仿佛是个古板的爸。“你就为看人家衣服少?”他走到纪慎语侧后方,很近,盯着纪慎语的右脸,“十六七正浪荡是不是?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或者,有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纪慎语扯出条棉布裤衩:“这个睡觉穿吧。”

丁汉白一把夺过:“别转移话题。”他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个所以然。纪慎语反身靠住柜门,怎么就浪荡了?那里面有《上海滩》,他看个许文强就是浪荡?顿了片刻,说:“没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

丁汉白莫名满意:“我也没有——”

纪慎语呛他:“谁管你有没有?!”

他们在无聊地扯皮,可这扯皮扯出点暧昧。

已经傍晚,门关着,二人无声对峙。片刻之后,丁汉白展开那条裤衩,宽松柔软,应该是唯一一件能穿的。他问:“内裤呢?”

纪慎语找出一条,此地无银:“不小的。”

丁汉白说:“真的不小?”

纪慎语恶狠狠道:“我大着呢,爱穿不穿!”

在自己家就是威风,丁汉白噤声退让,哼着歌洗澡去了。夜里,他哪间客房都没挑,赖在纪慎语的床上,来之前就说了,到时候睡纪慎语的屋子,说到做到。

纪慎语头发半干,捧着杂志细细品味,不搭理人。久久过去,丁汉白始终被晾在一边,他终于觉出内疚。“师哥,你知道吗?”他讲,“有一回我戴师父的白围巾去学校,因为许文强就那样嘛,结果弄脏了,被师母抽了一顿。”

他当趣事讲的,带着笑,不料丁汉白却神情未动。丁汉白问他:“你师母烦你,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独自去闯闯,到别的地方?”

他反问:“去哪儿闯?你觉得南京好不好,那儿可是省会。”

丁汉白不屑道:“那么近,跟没出门一样。”

纪慎语说:“那广州?不都下海去广州发财吗?”

丁汉白冷哼:“广州有什么好的,热死人了。”他恨这笨蛋不开窍,怎么就听不懂弦外之音,“……北方多好,冬天下大雪,夏天下大雨,春秋刮大风。”纪慎语笑得东倒西歪,他一揽,把人家揽自己胸前。

“我想看下大雪,一定要大。”纪慎语故意道,“那我以后就去哈尔滨?”

丁汉白气死:“那也太北了!冻死你这南蛮子!”他抽走杂志,翻着放,不想看见那泳装女郎。“别装傻。”他捏纪慎语潮湿的发梢,“你跟我很投缘,以后你可以去找我,我们一起干。”

亲密的姿态,温柔的语气,纪慎语难免恍惚:“干什么?”

丁汉白关掉小灯,反客为主地占据枕头中央:“喜欢干什么都行。现在,咱们睡觉。”他碰到纪慎语的肚子,没瘪着,说明吃得很饱。可他顾不上鼓还是瘪,隔着一层布料感受那片肌肤,莫名激动起来,莫名急切起来。

丁汉白侧身笼罩对方,大手上移,把纪慎语的肚腹抚摸个遍,再向上,又摸到胸口心间。纪慎语不敢动弹,麻酥酥的,问:“师哥,你干吗?”

丁汉白哄骗:“我看看你有没有肌肉,结不结实。”摸来摸去,摸得纪慎语都要扭起来了。他终于抚上那张脸,用手掌包裹,轻柔,怕自己的厚茧伤人。

万物都睡了,倏地,纪慎语扑他怀中,他紧紧抱住。

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拥抱,但就是意乱心慌地、失控地抱在了一起。许是蝉鸣扰人,许是暗夜情迷,又许是二人都在浪荡年纪。总之此刻的亲密姿态……叫他们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好滋味儿。

丁汉白和纪慎语就这样睡了。

接下来的日子,纪慎语先是花尽私房钱给丁汉白买了几身衣服,然后形影不离的,几乎把扬州城的好地方逛遍。标志性园林,有名的瘦西湖,连澡堂子都去了。

他们两个无话不谈,当着人说登上台面的,关进屋说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毫无间隙。

花园角落的小间,极其闷热,是闭门做活儿的禁地。纪慎语带丁汉白进来,锁门关窗,要做点东西给对方看。他端坐于桌前,太阳穴滴着汗水,有种狼狈的美感。

“和师父去你家之前就准备做了,一直耽搁。”他备好工具药水,先切割制好的瓷片,“师父今天去瓷窑了,每一件他都要亲自动手。”

丁汉白静静地听,来由、步骤,无一错漏。有些名词他听不懂,但不忍打断纪慎语,他想,以后总会有机会让纪慎语细细讲给他听。

纪慎语说:“这手艺师父不让我告诉别人,你记得保密。”

丁汉白登时问:“所以我不算别人?”

“嘶”的一声,纪慎语被烧红的刀尖燎了肉。有些话说不清,干脆不说了,他转移话题:“这件东西做好要阴干,等你走的时候,当我送你的礼物。”

丁汉白掐住烧红的手指:“这就赶我走了?”来这儿近半个月,家里催他的电话几乎一天一通。他低头看那指尖,明白了为什么不能有茧子,拿来湿毛巾擦拭,擦着擦着将手攥在自己的掌心。

今天没太阳,闷热得透不过气。

两个人汗流浃背,手掌接触都一片湿滑。丁汉白觉得这屋子神神叨叨,不然怎么有些晕眩?他就晕眩着迫近,掰纪慎语的肩膀,捧纪慎语的下巴。

“师哥——”

丁汉白想,喊什么师哥,算什么师哥?

他低头,当一把混账。

哪有师哥亲师弟的?哪有师弟不推开师哥的?

他的吻落在纪慎语的唇上,真热啊,汗水淋漓的他们相对在桌前,嘴贴着嘴,呼吸都拂在彼此面上。风吹不进来,花香也飘不进来,只有他们那点呼吸,和彼此身上的气味儿。

再漫长也有结束的一瞬。纪慎语的嘴角都是红的,唇峰尤甚,他是被冒犯的一方,可他没抵抗,竟不知羞耻地接受了。于是,他没底气地问:“你疯了?”

丁汉白仍然晕:“要是我喜欢你,算疯么?”

纪慎语怔着脸:“……算。”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还是个男的,他不信。“你怎么知道是喜欢?”他问丁汉白,也在问自己,“怎么就喜欢了?!你喜欢什么啊!”

他鲜少这么凶蛮,嗓子都吼哑了,可吼完偃旗息鼓,倍感无力。“那你……”他滚动喉结,去碰界线,“那你回去了,还会喜欢我吗?”

丁汉白将纪慎语紧紧抱住,两具布满汗水的身体紧紧贴着,热气腾腾。“喜欢,肯定喜欢。”他承诺,“我回去以后也喜欢你,那你呢?”

纪慎语诚恳地说,他不知道。外面隐约有汽车引擎声,他挣开,胡乱擦擦汗就拉丁汉白跑出去,等见到纪芳许,心虚地叫一声“师父”。

丁汉白说:“纪师父,我打算回家了。”

好一通挽留,最后又布上一桌丰盛的践行酒菜,纪芳许以为给丁汉白的扬州行画上了圆满句号。夜里下起雨来,丁汉白和纪慎语上二楼休息,周围安安静静,真适合道别。

推开窗,风里夹着毛毛雨,纪慎语立在窗前显得格外单薄。丁汉白忍不住贴上去,微微躬身,将纪慎语环抱住。这绝不是两个男人该有的姿态,可他们连更越界的事都做了,更越界的话都说了,于是纪慎语没有闪躲,丁汉白愈发心安理得。

许久,雨下大了,丁汉白轻咳一声:“你要念高三了?”待纪慎语点头,他继续,“我回去后你认真想想,一年时间总能想清楚吧?一年后,我再来找你,你给我个准话。”

纪慎语问:“一年之后,你不喜欢我了呢?”

丁汉白说:“那就不来了呗。”

纪慎语猛地转过身:“不行!”他急切非常,跑去找琥珀坠子,找到却不知要干什么。“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来。”声儿低下去,“不喜欢了,我就把坠子还你。”

雨声越来越大,纪慎语拽丁汉白去茶室,取了三弦抱在怀里,拨动,只那么一两个音符。说好的,送行时要唱一首歌,他哼唱起《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相送,何人抚琴弄,江月照人,倒影临风……哪有月亮,丁汉白倚着棋盘,闭了眼。他空手而来,带着满涨的情绪而归,值了。

雨是后半夜停的,扬州城都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师徒俩送丁汉白去车站,纪慎语有样学样,买一张站票送上了站台。旅客等着列车,他与丁汉白并立着,还没说“再见”。

火车鸣笛,大家拎起行李做上车准备。

丁汉白退到最后,说:“最后抱一个。”

纪慎语拥抱对方,使了最大的力气,把丁汉白勒得都咳嗽了。“路上小心,一路顺风。”逐渐靠近车门,他确认,“会给我写信吧?”

丁汉白首肯,一步迈上车,头也不回地进去了。纪慎语沿着列车奔跑,寻找到所在车厢,伸着脖子瞧,努力寻找丁汉白的身影。

巡逻的列车员推他,让他离远一点。他张张嘴,试图喊丁汉白的名字,但车轮滚动,火车已经开了。真快,他怎么追都追不上,眨眼开那么远了。

丁汉白靠窗坐着,数天上的云。

纪慎语孤零零立在站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等我带着玫瑰来找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