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被他这一问,也有些怅然,“怎么不是呢。我攒了好几年的银子才把这么大的院子买下来,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几年和程叔一起,虽过的清贫,想想却很留恋。”

她解开头发,挽着的发梢有些沾湿了水,垂在衣服上。木头回过头来拉了她双手道:“我当时那么惨,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里,醒了就看见你指着我说,要是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睡。”

苏离离一拳捶在他胸口,“你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么这么记仇啊!”

木头把她捞到怀里,闻着她洗澡后的味道,懒洋洋道:“我当然还记得别的。”

“记得什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欲望,“记得你的腿,你裹着一张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里,我却一直记着你的腿。怎么会那么好看。”

苏离离大窘,想挣开他,却被他捉住了亲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院子,在这个仅有他们的院子,贴在他怀里,缠绵而心动。苏离离吊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只铺了一张床,怎么办?”

木头低低道:“好办,一起睡。”

他半抱半举地将她拖进房间。蜡烛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时翩然一转,也不知是谁把谁推到了床上。苏离离踢掉鞋子,跪到里侧,木头也跪上床沿,抽开她夹衣上的腰带,解掉了淡蓝夹衫。手从她里衣的领口伸进去,由肩背直抚到腰上。细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间,腰与臀的曲线柔和而分明。

两人跪在床上,木头的衣裳却被苏离离扯开,半露着胸堂,和腰腹上隐隐浮现的肌肉,身形虽有些瘦削,却坚实有力。她手指缓缓摸上去,带点跳跃的痒,像轻轻地撩拨。木头呼吸乱了,将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抚着她的背,细腻的触觉令人不忍释手。

苏离离穿过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线,他的背猛然绷了起来,身上的毛孔仿佛随着她手指所到而开合舒张。胸腹肌肤赤/裸地贴在一起,激起强烈的爱欲。木头微微推开她,低头吻在她肩上,一手沿着她脊骨探进垮在腰间的衣服,一手捏着腰往上抚在柔软的胸乳上。

苏离离被他的动作逼得折腰向后,微仰着头抵在木墙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衬着她身体像暗夜里开出的一朵雪白的栀子。抵御不住他双手唇齿的进攻,忍不住轻吟了一声。叫得木头头皮一麻,抓着她腰间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声撕了开来。

苏离离皱了眉,轻声道:“你干吗用撕的。”

木头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的中衣甩脱,“它挡着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脱光了。”

“嗯。”

苏离离有些胆怯道:“然后呢?”

他扯着她菲薄的裤子,“然后你躺着。”

苏离离下意识地挡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木头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将她带倒在床上,“我看过医书。”

“什么医书讲这个?”

他扯着裤脚将她剥了个精光,道:“《房中秘术》。”

苏离离急切地寻找被子躲藏,也不忘骂道:“我呸,这哪是医书,你哪来的?”

木头诡秘地一笑,“韩先生的,被我发现了。”

“啊?”

韩蛰鸣光辉的形象顿时猥琐了。

苏离离拖着被子不放,直叫:“吹蜡烛。”木头看也不看,随手一挥,五尺外的蜡烛应手而灭,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屋里一时有些暗,看不清东西,他拉开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脚尖分开了她的脚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肤上是轻微的痒。肢体辗转腾挪,本能地寻找欲的出口,爱却缠绵在每一处温软的鼻息里。

“嗯?”昏暗中苏离离轻声询问,却忽然“啊”地一声,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坚定。“咝——木头?”她忍不住叫他,他并不回答,压着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锲进了她的身体。因为紧窒而缓慢,在撕裂的疼痛里揉进一丝酸楚,激得苏离离的眼泪刹那间涌了上来,轻声呜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诱。

木头全身都绷了起来,如满弦的弓,却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紧紧地箍着她,身体某一处传来喧嚣的快意,让他一阵阵发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脸,在十月寒薄的空气里,呼吸可见。生命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光迭加着掠过,捉不住一个片段却心意迁延。身体的契合如一个落定的誓言,不曾约好,却共同发见。

心底有种大怆然,从中生出喜悦圆满。苏离离眼睫上沾着泪,却抬起脖子缓缓吻到他唇上。柔软而温存,绵密却熟悉,年轻的身体自觉寻找快慰,触抚盘桓。迷蒙的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酥麻,让苏离离下意识地收拢了腿,却将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妩媚情致。微微有些强迫的姿势,占有无微不至,承受无处可逃。

木头食髓知味,渐渐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体纠缠的空隙间微微抬腰躲闪,却挑起深浅轻重不一的触感。她紧紧地收缩,他用力地占领,像至爱的亲昵,又像殊死的搏斗,爱欲交织着将最强烈的感觉刻入了骨髓。

苏离离仿若浸在了热水里,水流一波波袭来,直至汹涌得将她淹没。轻声的呻吟带着战栗的尾音,听得木头想吞了她,仿佛精纯而深厚的内力在体内奔涌,排山倒海般扑来。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像矫捷的兽抱住猎物时的龇牙一喝。身子从云端坠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强烈地从全身一掠而过。他闭上眼,感受这一刻的黑暗与甜蜜。

像嘈杂后的寂静,带着纷乱的呼吸,放松了身子相拥在一起。睁开眼来,世间万物仿佛如旧,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顺下来,苏离离疲软地抬手掐在他终于松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软得发抖。木头揽过她来,温言相劝道:“你力气不及我,还是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

苏离离本拟气势夺人,奈何声气儿也细弱了,“你个混蛋,好疼的!”

木头吻着她的额,“那一会儿我温柔点,试试看还疼不。”

“不要!”

木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苏离离坚定重申道:“我要睡觉了!”

木头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这夜,他用事实给她证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再豪迈坚定的言语也赶不上丁点儿的实际行动。

第二天懒懒睡到中午,苏离离趴着不想起来。某人陪着躺了半天,手脚又开始不老实了。苏离离无奈而愤恨,勉强爬起身,被木头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运起内力把她从肩背揉到小腿脚踝,一身酸乏顿消。

换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厨房。将鲜鱼汤做汤,熬得奶白;蒸了昨天腌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软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虾米,晶莹剔透。

木头拈一片冬瓜,大赞好吃,苏离离将他瞪了一眼,“哪里好吃?”

木头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看,态度和蔼真诚,“哪里都好吃。”

吃完饭,木头收了碗,苏离离让他摘了牌匾,在大门上写上“店铺出售”。傍晚天将黑不黑,木头将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块包袱包了,打个结背在背上。

苏离离看他系着脚上鞋袜,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头回头看她,“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么?”

苏离离愣了一阵,“没有。”

“那我走了。”

她轻轻打个呵欠,“早点回来。”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苏离离关上门回床上倒头睡觉了。

*

注:李师爷吟的诗,第一句诗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陆游《对酒》。

第十三章谈笑皆兵马

一个人的轻功与耳目之聪敏,与内力强弱休戚相关。木头此时的功力,只需提一口气,便能跃入十丈宫墙,暮色中倏来倏往,如影似魅,浑不可见。趁着酉时初刻换岗,掩入了大内天牢。牢内的侍卫一声不出,已被他尽数点倒。

能蹲天牢的人,历来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孙。古礼刑不上大夫,故尔天牢虽是牢,却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却洁净干燥。木头无声地行到最末倒数第二间,隐身黑暗之中,便看见了铁栏那一面的祁凤翔。

他优雅地,甚至可以说是万分优雅地抱膝坐在稻草杂乱的地上,将一袭白衣穿出了几分“跌落涂泥不染尘”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翘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稻草,慢慢捻揉着,稻草在他指间柔顺地曲折团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弹,稻草团白光一闪穿过碗口粗的熟铁栏隙射了出来。

木头抬手接住,缓缓走进栏杆,水银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凤翔方徐徐回头,看到他时一怔。目光从他的脸上看到脚上,逡巡探究。江秋镝不复是那个沉默冷清的少年,脸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矫健,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静。

祁凤翔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头也不说话,打开挽着的包袱,蹲下身将乌金灿然的匣子从铁栏间递进去,放在地上。祁凤翔骤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这里来给我?”

木头并不站起,抚膝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暗人随侍来见你。”

“你以为这里就这么好进?”祁凤翔缓缓摇头,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个自大的人,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贬低别人。看来这几年虎落平阳也没有磨平了这份傲气。”

木头慢慢站起身来,“我不是来和你议论人品的。有人愿意把它送给你,仅此而已。”

祁凤翔平静却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顿了片刻,木头方问:“为什么?”

祁凤翔眸子里的光冷冽如刀,缓缓站起来,走到铁栏前,手足间却有细细的精钢链,淅娑作响。他拾起匣子,并不转身,却一扬手,匣子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精准地从狭窄的窗口飞入了夜幕。须臾落地,空旷地一响。他注视着木头的眼睛,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为什么,我不要她的东西。”

木头微愣之下,看出他几分负气,不由说道:“你很喜欢她。”是陈述不是疑问。这不可见的情绪,轻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让祁凤翔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却道:“男人之间不必谈女人,说说你吧,现在做什么?”

木头想了想,眼睛越过他头顶看着灰白的厚砖墙上,一只小壁虎趴在那里,凝固不动,“也没做什么,比你略好一点。”

祁凤翔伸开双臂给他看手腕上缚着的镣链,态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都是一种经历,从中可以领悟种种真意。我虽经历起伏,却好过你大事未了,就从此围着女人的裙边转。”

他收了手,察量木头的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卫营里我问你,清平世界,辅国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说乱世之中激流奋击,才为快意。我曾经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乱,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敌手,却万万没想到你……”

他开始说到经历时,木头尚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此时却笑了,声音低沉悦耳。祁凤翔也微笑道:“你笑什么?”

木头微微摇头道:“祁凤翔,时至今日你不替自己担忧,还在想着煽惑人。”

祁凤翔见他看了出来,也不辩,仰头望着牢顶道:“我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父皇怕内乱要废我权爵,偏生又露出几许父子亲情来,不忍杀我,当真迂腐。身为皇帝,这种事情犹豫不决,能有什么建树。”

他如此置评令人匪夷所思,木头却点头道:“不错。他实在该将你杀了。”

祁凤翔悠悠道:“他要将我废为庶人。不如今后我也远离朝堂,和你们一起寄情山水。我们三人在一处,必定十分和睦亲爱。”

木头唇角抽了抽,却不动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发弄舟;但你不是,你只会越挫越勇。”

祁凤翔定定地看着他,默然片刻,收了戏谑态度,道:“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木头也肃然道:“半月之内,我救你出牢门,你从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么招惹她了?”他反问。

“那支簪子是什么意思?”

祁凤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费了。”

木头冷容道:“倘若我不应呢?”

祁凤翔带着三分散漫,“别忘了四年前你是怎么重伤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别想安宁,昨晚的温柔乡也长久不了。”

木头脸色愈加冷,“昨夜四更檐外那两人是你的人。”

祁凤翔笑出几许狎亵,“做这种事需得心无旁骛,才能细品其中滋味。你这样子岂不大煞风景,想必她也没什么趣味。”

木头终于有些恼了,咬牙道:“再来一人,我便杀一人,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祁凤翔收了笑,指点着铁栏,话锋一转,“我要出这牢门是轻而易举之至。”

“那你为什么不出呢?”

“你说呢?”

木头直言道:“你虽可以出去,却怕名目不立!我能让你出来仍然做你的锐王,掌你的兵权。”

祁凤翔打量他两眼,“江秋镝,我把你送到三字谷治伤,不曾跟你讲价钱,也不是让你今日来跟我讲价钱的!我已说过,女人的事没什么好谈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这一套的人!”

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决断,木头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却用目光指点着窗口外,淡淡道:“外面是哪里?”

“出门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个校练场。你再不快些,只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御案上了。”

木头转身就走。

祁凤翔在他身后懒洋洋道:“只有一种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头站住,“哪种?”

“我下属的女人。”

木头的瞳仁微微缩起来,也淡淡道:“只有一种男人我杀起来决不留情。”

祁凤翔已然笑道:“哪种?”

“抢我老婆的男人。”

祁凤翔一时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内侍卫闻声而动。他看着木头的身影倏乎一闪,直如幻梦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着石壁,兀自低声道:“你比原来有趣了嘛,难怪能讨人喜欢了。”

窗外微风不起,月凉如水。

苏离离一觉睡到二更,在枕上细听了听,万籁无声,木头还没有回来。她爬起床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着非得找点什么事来做才好。点了支半截蜡烛,端到厨房灶台上,将一只大红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面浆。烧热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里炸至面色金黄,便是一块外酥里糯,香甜可口的苕饼。

她捞起来沥在竹箕里,又炸第二个,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炸到第四个时,听得院子里似有木叶飘落的声音,她放下勺子就跑了出去。木头一身黑衣站在檐下,见她出来,微笑道:“炸什么东西,好香。”

苏离离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

“没事,甩几个在后面追的人,绕了一圈耽搁了时间。”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仍是那个乌金匣子。

苏离离疑惑地望着匣子,木头抚着匣子道:“他不要。”

“为什么?”

“他不要你的东西。”

苏离离望着匣子有些默然,愣在当地。木头也不再说,只陪她站着。

这本是祁凤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废尽心机地找到钥匙,她废尽心机地隐瞒抵赖;如今她情愿双手奉上,他却拒不接受了。苏离离有些豁然开朗地了悟,却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怅然,站了半晌,微微一叹,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脚道:“糟糕。”

跑回厨房时,见那块苕饼已炸得焦黑,忙捞起来磕掉。木头也慢慢跟进来,将匣子放在桌上,洗净了手,却拈了一块她炸好的苕饼咬了口,道:“这是什么做法,怪好吃的。”

苏离离兀自倚在灶台边,看着新放入油锅的竹勺和饼子,缓缓道:“木头,你能把他弄出来么?”

木头靠在门边,吃着那块饼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迟十月二十,他会出来的。”

苏离离缓缓倚过去站了。木头见她面色不豫,便笑了笑,将那半块饼递到她嘴边,苏离离张嘴咬了一口,嚼了会儿,咽下去方道:“这是以前在梁州街头见着的一种做法,简单又好吃。刚才看见这里有红薯,突然想起来,就做来试试。”

第二天,苏离离要他把大门上的匾摘了下来,却抚着“苏记棺材铺”那几个大字发愁道:“这块匾可怎么办好?扔了怪舍不得的。”

木头说:“劈了当柴烧吧。”

苏离离怒道:“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头凑近去,细细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块匾,是皇帝写的。当日我父王取下来砸了,也没见怎么舍不得。”

苏离离“哼哼”一笑,“谁家没有皇帝的匾了,我家还有两块呢,我爹说那字没他写得好。再说了,皇帝写的匾能有我棺材铺的好?”

木头看她脸色不善,唯诺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终于把这块匾扛到程叔坟边埋了。

四日后,店铺出手了,苏离离看着价钱合适,也不计较多少。签房契文书的时候,心里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极重要的东西作别。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一年之间,她把中原转了个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头议好了十月十五来收房子,找了一家较好的银庄,把钱存了,收好票据。

木头说祁凤翔会出来的,却也没见他做什么。苏离离成日与他厮守在一起,总不觉腻烦,将这市井小院住出了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里那具旧棺材风吹日晒也没多大用处,木头拿来练雕工,盘膝坐在棺材盖子上,一笔笔刻着。

苏离离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也爬上棺材盖,从后抱住他腰,柔声道:“你每次这么刻着东西,心里都在想事。”

木头停下刀子,道:“是么?”

“嗯,我看得出来。”她把脸贴在他背上,静默了一会儿,“木头,我过去两年间不曾追问过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不介意;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说情是束缚,心甘情愿。你甘愿为我做的,我也甘愿为你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她说得懒懒散散,殊无体统。

木头低头坐了一阵,有些释然的笑意,“当真?”

苏离离像条懒蛇缠在他背上,“当真。只要你记得答允过我,要回冷水镇开棺材铺。”

木头沉吟片刻,商量道:“我们开医馆好不?我跟韩先生学医去。”

苏离离一听他要学医,顿时眉飞色舞,拍手笑道:“好极了。我在你医馆旁开棺材铺,必定生意兴隆。”

木头向来不跟她计较口舌之利,贵在身手灵活,折转身来就将她捉住,吻了下去。苏离离挣扎了两下,再说不出笑话,细碎的亲吻带着扭动中身体的碰撞,片刻时间便作成一幅旖旎图画,将那三分缠绵悱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苏离离深知木头是个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间拧他脸道:“不能在这里!”

木头半抱半压着她,诡辩道:“我又没说要在这里。”

“哼哼,你是没说,可你正在做!”

木头也不推辞,“那就做到底。”

“不行!”

“为什么?”

她义正严辞地说:“这是在棺材上,这样子太没职业道德了!”

木头额上青筋一跳,跃下棺材盖,一把将她扛了起来。

苏离离垂死挣扎了两下,已被他捉进屋里,砰地踢上了门。

十月十五,木头一早起来收拾了两人随身衣物,院子里那破旧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块堆到厨房里。太阳刚出时,买家已遣了人来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牵了两匹马出京城西门而去。由官道直过冀州,沿途只见驿站往来快马,都说梁州赵寇犯边。

两日后行至霍州城,木头与苏离离正坐了一家店堂里沽酒小酌,便见一骑快马系着兵部加急的大铜铃,一路扬尘而过,行人车马纷纷避让。木头看那人马过去,抿着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凤翔必会出天牢。”

苏离离正品着一块枣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听他这样说,疑道:“因为赵无妨来犯?”

木头点头。

苏离离到:“这赵无妨倒会挑时候,反帮了忙。”

木头微微笑,“祁凤翔心里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们走后,莫大哥便置办军旗兵服;若是我们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将人马扮作赵无妨兵马夜袭祁军大营,游而击之,引到安康、石泉。赵无妨兵马既惊,自然要寻访探究。莫大哥再去赵无妨营边放点小火什么的,一来二去,三来四去,祁、赵两家自然就真打起来了。”

苏离离一块枣泥糕噎在嘴里,“你教他的?”

木头道:“我只是动了动嘴,关键还得莫大哥办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将雍、梁一线走了一遍,看看何处可攻,何处可守,心里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来,李师爷说得不错,莫大哥果然有些将才。”

“莫大哥怎会听你的?你们两一向不投机。”

木头放下杯子,缓缓斟酒,“男人义气相交,不一定要投机。”

苏离离脑子半天才转过一个弯来,“那祁凤翔也不一定能出来啊,他太子大哥也许自己领兵到边界?”

木头摇头,“祁焕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时父亲死了,祁凤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机,宁愿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没有兵权,据住一个朝廷半分用处也没有。这一点上祁凤翔比他大哥明白,他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样?”

“不怎样,留驻山陕,等着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脸开打。”

苏离离叹道:“哎,这就是书上说的停尸不顾了。”

木头颔首,“也不是不顾,只是顾不上。”

苏离离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胜。”

木头看看檐外铅灰色的云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凤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办法出狱。他按兵不动,只是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我把他弄出来,不过是先下手为强,要他被动罢了。”

苏离离彻底地糊涂了,“木头,你能不能讲得浅显一点。”

木头斟酌了一下辞句,解释道:“他现下回到山陕驻地有两个难题。一是军资尚握在朝中,如若断了,他难以为继;二是兄弟一旦开打,他必须速胜,否则内讧太久,天下群豪必来瓜分祁氏,祁凤翔地处中心,便会落在四面围困之中。这第一点,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来算计我们;第二点有些棘手,我现在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法子敢行险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苏离离听了一遍,仰脸半晌,叹道:“真是复杂。”

木头看着她面庞细腻的肌肤,突然一笑,道:“锐王殿下得脱牢笼,心里只怕郁郁不乐。”

“为什么?”

木头温文尔雅,款款道:“无论他愿不愿意,总是我把他救出来了。他既然这般傲气,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苏离离的天子策,祁凤翔可以断然地说不要;然而木头抢在头里这样一搅,祁凤翔却不能说我不出来。这下落人口实,必是祁凤翔心里一大痛,有苦说不出。

苏离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头这样涮他,又仿佛有点畏惧他,“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一个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阴鸷,必要有容人的气度。我是在帮他磨砺性情。”木头一脸无害地将一箸土豆丝夹进了苏离离的饭碗里,“别光吃糕点,吃饭。”

*

十月十八日晚,圣旨下到狱中,着祁凤翔统兵山陕,以挡外寇。祁凤翔听了个明白,咬牙谢了恩。回到府里,终于气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镇纸。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诧异,不明白主子为何出了天牢却气得脸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门时,听祁凤翔低声吩咐道:“传信儿给雍州,计划变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凤翔轻骑简从,一日夜间到了霍州城。

其时,木头与苏离离已悠哉游哉地行到了歧山脚下。莫大亲自到山间接住,一路跟木头述说别后情形。这番闹腾,竟未损一兵一卒,木头也禁不住夸了他几句,加上苏离离从旁凑趣。莫大那飘飘然的情状,差不多要腾云飞仙了。

回到大寨,苏离离一路走着,却见寨门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么?李师爷又推太乙数了?”

莫大道:“可不是么,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们说,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后有天劫,很凶险,叫兄弟们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这次一路给我出的主意都不错,我可不想听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说,说来也怪,那次你们走后,李师爷像变了个人,也不整日浸在酒坛子里了,倒正经了不少。”

苏离离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当晚,木头与李师爷、莫大又凑在一起不知计议什么。苏离离睡得半酣时,恍然觉得床边有人,惊得一下坐起来。待看清是木头,方松了口气,揉眼道:“回来了。”说着往里让了让,倒下去又睡。木头看她一副朦胧不清的样子,娇憨万状,挤上床来,合着被子,侧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们一起……”

话未说完,苏离离骤然一个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说什么?!你不跟我一起?”

木头轻声解释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暂时小别。”

苏离离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语气平平,不带起伏,却有十分的坚持。

木头迟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着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苏离离有些气恼道:“你总是有事,也不跟我说。我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没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头瞧着她横眉怒目的模样,沉默中轻声笑了。苏离离见他发笑,本是恼怒,心里却陡然一酸,声音微变道:“你还笑我!”她一低头,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横征暴敛。

木头束手就缚,待她透出一口气时,方摸着嘴唇抗辩道:“你轻点。”

苏离离抵在他额上微微喘气,“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头笑着应了,三分无奈,却有七分迁就。

第二天清晨,木头背着二人的行装,苏离离仍旧只背着她的流云筒,又一次告辞出山。木头将一封书信交给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来揣在怀里,挥手道:“知道,知道,要你罗嗦。”

苏离离蹙眉,“你们又搞什么?”

木头也不答话,牵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凤翔抵渭南,招来十方手下探报,问明了赵无妨袭边之事,当日便起五千马步军,直扑歧山县。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围歧山,可谓奇兵突至,古往今来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没之用兵。两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祁凤翔站在歧山大寨门前,将马鞭折起来,轻轻敲着手心。大寨中整洁不见人影,平坦的寨门前,黄土地下插着一只长箭,翎羽向外,杆上系着一封书信。祁泰辨明无毒,解下来呈上祁凤翔。祁凤翔将马鞭递给他,自己接了信来,抽出信纸展开。

一笔行楷,挥洒清矍,颇得先贤遗风,书曰:

“锐王殿下均鉴:仆以鄙陋之质,远遁以避兄之兵锋。山陕方寸之地,东有兄之家雠,西有赵氏强寇,南有诸方流贼,却讨歧山游勇。击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筹。

向者贱内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亲制箭镞一翎以赠,聊表问候。书不尽意,愿闻捷音。

江秋镝顿首。”

一番言语称兄道弟,说得极其谦逊而低调,晓之以理,喻之以情。祁凤翔看了两遍,回视地上箭羽,银牙咬碎,却气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张纸撕成零星碎片,抛了满天,咬牙切齿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众兵马入寨搜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圈猪嗷嗷觅食。手下偏将出寨回禀道:“寨子里的贼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烧了这营寨?”

高手过招,输赢自知,烧个空寨泄愤不是大将之风。祁凤翔默然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挥师下山。

回军途中,露宿荒外,北风萧瑟,吹得他胸怀凌乱。祁凤翔秉烛夜读,以千古悠思寄托这一朝寥落。帐下参将来报,叛将欧阳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显然是要将他祁凤翔拒之于外了。祁凤翔听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军中探子来报,歧山上那伙山贼又回去了,在山上张灯结彩,纵酒戏乐,好不嚣张。一旁偏将听了,个个大怒,摩拳擦掌,告请回军剿灭。

祁凤翔斜身坐着,一手支颐,食指按着额角,拇指按在腮边,安静地听完,沉吟半晌,却淡淡笑道:“不怪你们,是我意气用事了。既已失算于人,跟几个山贼较什么劲。”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筹谋片刻,坐正了命道:“传令东线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马回扼潼关。”

*

苏离离与木头此时却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栈上房,裹一条厚棉被里,趴着看窗外飘起的初冬细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风情与中原已大相迥异。苏离离仰头看着那细雪珠漫天飞扬,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诗书,上面有一句‘大雪纷飞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雍州的雪花这般细碎飘飞,倒胜过了柳絮轻盈。”

木头搂着她肩头,淡淡道:“嗯,古时传说‘凤凰鸣于歧,翔于雍’,雍州以前也叫凤翔,正是创业开基的好地方。据此用兵,必应古谶,从此名扬千古,永垂不朽。”

苏离离听他说得一派正经,其实是嘲讽之意,心里担忧道:“你说他会不会去找莫大哥的麻烦?”

木头将脸埋在她脖颈,闷声应道:“这个时候,只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苏离离一惊,推他道:“你意思他会去?”

木头抬起头,“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苏离离看他说得笃定,料得又有应对,颇为踌躇道:“其实吧,祁凤翔待我还是不错的,到底……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也不用跟他计较……”

木头板起一张棺材脸,凉凉道:“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你急什么?”

苏离离看他脸上神气,比歧山的陈醋凉皮还要够味了,伸脚丫子扒着他脚,讪笑道:“我不急,我当然不急。我就是觉得吧,他们那些争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随他们去吧。我们何必混在虎狼堆里,撩须拔牙的,嘿嘿……”

木头冷着脸道:“他也未必就那么喜欢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着;你一走,他折了面子,自然气不过……”话未说完,房檐上极轻地一响,苏离离没听见,木头内力浑厚,已然拥了她坐起,扬声道:“徐默格,下来!”

 

 第十四章前生乌衣巷

房顶上一时无声,顿了片刻,方有轻微的瓦片响动。苏离离懒懒道:“我想喝水。”木头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个翻身已轻巧地跃了进来。苏离离喝一口水,抬头看他,但见他黑衣不改,刀痕纵贯的脸上却用黑纱蒙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烛火掩映下猫一般警惕。

苏离离噙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呛得有些咳嗽却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这次又用纱挡住尊容,莫不是找着小情人了,突然这般端庄起来。”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尴尬,苏离离裹着被子嘻嘻笑。木头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态度大方却隐含危险,“我记得跟你主子说过,再有人跟我们,见一个杀一个。”

徐默格闷声道:“是,你光听呼吸之气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远远尾随,看你们到了哪里罢了。”

木头道:“那怎么远到屋顶上来了?”

徐默格低声道:“我刚才发现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头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苏离离,伸手取了包裹,道:“马上走。”苏离离急急套上鞋,披了从莫大那里搜刮来的一领狐裘,跟他疾步下楼。走到楼梯上时,木头已然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杂细微,他当机立断道:“楼梯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