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霜皱眉道:“我很老么?你要叫我前辈!”

“是,大姐。”木头换了称呼道:“凌大姐的手艺神出鬼没,实在是这些兵太笨了,用的箭弩简直没法使,我想请大姐指点他们一二,也叫他们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知道凌青霜暗器虽好,脾气却有些古怪,既不敢说留她效力,也不敢说要她帮忙。凌青霜被他一拍,也觉得有理,这些人既然愚笨,那就帮上一帮吧。也不忙着走,一路往回,莫大与李师爷善后,分别差人去寻祁凤翔报信。

凌青霜过来遇见苏离离,对木头道:“哼哼,要不是瞧在她帮我做过棺材,你们又从赵不折手下救过我,我才不给你制兵器呢。”

木头一揽苏离离的肩,点头道:“是啊,她是我的福将。”

苏离离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这夜木头就地扎住,等明日去会祁凤翔,再做计议。夜里三更时分,莫大来报,手下抓了一个从南来的奸细。木头到中军大帐一看,却是应文。

应文匆匆见礼道:“我从益州回来,刚听说赵无妨本人已经死了?”

木头道:“人头都在我帐下。”

应文略一沉吟,道:“我此去益州结盟,益州州将陈兵七万在州郡边上,却按住不动。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等我们两家打到两败俱伤,他好从中渔利。现在赵无妨死了,梁州有兵有粮却无主,此时不取,便让益州军占了便宜。”

木头想了想,“你说得是……这样,我现在手里约有四千人马,且前去探一探。你尽速北上寻见锐王,约他援我。”

应文道好,立即便要动身,二人出得帐来,木头边走边道:“益州险塞,剑阁崔嵬,易守难攻。此次伐赵,我还寻见一位武林前辈,擅制机括器械,锐王若要平益州,她便很有用处。”

应文笑道:“你想得倒长远。”

*

注:前面那种穿插混战就是辽沈战役中林总歼灭廖耀湘兵团的打法,于是那座小城,就是传说中的胡家窝棚第二。

第二十章月凉千里照

越日,祁凤翔大帐。

祁凤翔拈着一页文书给应文,“欧阳覃有加急快报在此,一月十三日,胡人前哨兵马离沧州不足百里,他虽有所布置,毕竟人马有限。我已令李铿分了一部分兵力东回。”

应文大是摇头,“梁州南部才是重镇,似此回兵,岂不将全梁之境拱手让人?”

“正因为是重镇,天河府城墙坚固,赵无妨这两年经营得当,不是短时可下。”祁凤翔点着桌面,“现在僧多粥少,我兵马有限,手下也没人,占不住雍梁,只能回兵自保。派快马过去,叫江秋镝撤回来。”

应文道:“这样,胡人那边我去谈。我看他们没有南下之志,至多是要割占州郡,先让一让,回头再收拾。”

祁凤翔止道:“不行,胡人不讲理,你不能去。”

当日便先派出快马调木头回兵。

第二天凌晨,祁凤翔尚未起床,昨日派出的令马便与木头派来的人并骑而回。祁凤翔披了衣裳,一头黑发墨一般松散夹在衣间,将人召入帐中询问。那人伏地拜道:“我军兵临城下时,对方全无战备,城上只挂白旗。天河府守丞于治人投书,愿意举境投降。”

“哦?”祁凤翔大感意外,不由得坐正了又问:“江秋镝怎么说?”

“江将军人少,恐他有诈,只驻军在外,差小人速报殿下,请殿下大军南占天河府。”他摸出一封书信,信上是木头的字,确如此人所言,信角也有事前两人约定的表记。

祁凤翔只犹豫了一下,一招祁泰,果断道:“传令下去,各路军马即刻拔营南下,不得迟误!”

天河府外城,旌旗招展。一名府官一脸讪笑,呈上名刺。莫大站在上首,接过来扫了一眼,念道:“于抬人?”

旁边几个小吏憋不住笑了。那府官皱了皱眉,仍然讪笑道:“下官名叫于治人,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莫大皱了眉看着那名刺,似研究这个字和抬字哪里不一样时,木头纵马从西过来,苏离离一身亲兵装束,也跟在一旁。

莫大迎下阶来,把名刺递给他,木头扫了一眼,径直走到大堂上首。案上放着一个大木方匣子,旁边一摞书册。他便翻开那书册浏览。

那于治人必恭必敬地禀道:“将军,楠木匣子里是梁州都督的大印,旁边是梁州兵马钱粮收支总册。”

木头翻着帐册并不答话,翻了一阵,突然问:“这帐目是谁做的?”

于治人道:“是下官。”

木头“啪”地合上帐册,倾身向前问道:“十万军马,钱粮足支一年,如此雄厚之力,为何不战而降?”

于治人神情激昂,拱手晃脑道:“区区梁州兵马岂可抵抗将军威武之师。锐王殿下智谋无双,百战百胜,我等岂能螳臂当车,逆流而动。这……”

“好好,”木头摆手止住他,“这样子,锐王殿下驻军离此不过三十里,这颗梁州都督的大印就劳您前去献给他老人家,以彰功劳。”

于治人一愣,方大喜道:“是,是,下官遵命。”

木头又道:“莫大哥,你差五百人送他去。”

莫大一惊,“五百?”

木头神色不改,点头,“五百。”

半日后,祁凤翔踞椅而坐,应文站在一旁。于治人随着祁泰低头趋入,未抬头时便匍匐在地道:“下官于治人,参见锐王殿下。”

祁凤翔在坐椅扶手上支颐浅笑道:“是你献了天河府?”

于治人仍趴在地上,并不抬头,道:“下官微末之力,不足为殿下垂询。”

祁凤翔也不叫他起来,只道:“如此你也是我军的功臣了。”

于治人听得这句话,抬首时眼中一片诚恳,道:“下官在梁州时,听闻锐王殿下扫荡北方,无人能及,心中万分仰慕。只望殿下早日来到,拂高天之云翳,展日月之光辉。我等梁州官民,盼殿下如大旱之盼甘霖,婴儿之盼父母,实是望眼欲穿。”

他说得毫不羞赧,应文直听得匪夷所思,祁凤翔反笑了一笑,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坐直了身子,道:“不想我如此深入人心。”

于治人奋力点头,“正是!锐王殿下算无遗策,百战百胜。下官等在天河府,听闻殿下挥兵南向,周身的血都要沸了。那时便日思夜盼,只望殿下……”

“好了好了,”祁凤翔终于招架不住,抬手打断他,平静道:“你等占据州郡与朝廷为敌,经年械斗不息,我若不提兵到此,也仍不归服,似此还敢来献城池。祁泰,把他押出去,斩首辕门。”

他使一个眼色,祁泰会意,上前便拉于治人。于治人瞠目结舌,片刻之后,甩掉了祁泰的手,正色道:“我献城归降,殿下却要杀我,不怕天下义士寒心?”

祁凤翔轻笑道:“量你区区腐儒,能有什么本事让天下义士都寒心。”他对着祁泰一抬下巴,祁泰便又上前拉于治人。

于治人甩开祁泰手臂,想说什么,却只“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应文叹道:“此人辞色谄媚,虽献了城池,留之无何,杀之不义,放他下去便是。”

祁凤翔微微笑道:“才无一定之规,这人拍马屁虽拍得露骨了点,却能不重样,也算是个人才。”

二人说话间,祁泰又带着于治人回来了,祁凤翔笑道:“怎样?”

祁泰禀道:“属下领于先生在辕门逛了一圈,先生辞色抗厉,浑然不惧。”

于治人脸上神色哭笑不得,祁凤翔微笑之中却略略有些凌厉,缓缓道:“我明白了,你是不愿在我帐下效力,故意做出一副谄媚相,想脱身而去。”笑一笑,“不想赵无妨手下却有这等忠心之人。”

于治人默然不语。

祁凤翔道:“你既不愿仕进我军,为什么来此途中不跑呢?”

于治人苦笑道:“那位攻占天河府的江将军,派了五百人押我。锐王殿下,下官智术浅短,不足为诸侯相争效力。赵将军是我旧交,才勉强就任,管理一州内政。但他……唉。”

祁凤翔静了静,站起来拱手道:“在下有一言,相劝先生。”

他说得谦逊,于治人恭敬一礼,“不敢。”

“先生说服天河府守将举城而降,乃是为了城中百姓不历兵戈战乱,足见忧国忧民之心。现下我有一个难题,北方胡人趁我南征,欲举兵而下。先生不愿事诸侯,盖因割据分战;胡人异族,觊觎中原,则是华夏同仇。我想请先生前往谈和,待我收定中原,再战胡虏。”

于治人容色不惊,却望了祁凤翔良久,方慢慢道:“殿下……初见于我,便以如此重任相托,不怕所托非人?”

祁凤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于治人又站了一会儿,方慨然抬手道:“既蒙抬爱,在下愿去胡地谈和。”

“好。”祁凤翔道:“先生且去休息,午后我们细谈此事,明日便请成行。”

于治人点头道:“好。”施了一礼,也不待他发话,先转身出帐去了。祁泰自领他去安顿。

应文叹道:“你可真敢用人啊。”

祁凤翔微有自得:“我看人一向不走眼,此人必能胜任,且终能为我所用。”

“那下一步如何行事?”

祁凤翔望向长空云淡,道:“分兵安顿梁州,二月十五前,我要回京收拾那边的事。让李铿收兵到雍州以东,梁、益交给江秋镝,他爱怎么打怎么打!”

应文不由喟叹道:“殿下可真太敢用人了!”

祁凤翔望他一笑,“他这一阵打得很好,可见也不是光说不练的。江秋镝过去在兵法上就深谙击虚避实之道,懂得保存实力,灵活应变,不需我来提点。他自有他的打法,让他放手去做吧。最坏也不过是打不过人,我回头再麻烦点收拾罢了。”

应文摇头道:“这不是最坏的。此人心思机敏,谋略长远,若是他打过了人,占住梁州、益州,拥兵自重。二地险峻,车楫难通,你又待如何?”

祁凤翔默默想了半日,也摇头道:“疑则不用,用则不疑。若要谋事,又彼此猜疑,则事不可济。他脾气有时古怪,为人却有侠气。我以信义待他,他必不背我。再说,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拉到手,难道杀了赵无妨就让他撂挑子走了?哼。”心中却另有一股不平。

应文道:“那何时与他会兵么?”

祁凤翔沉吟了一阵,道:“不去了,我这里写手谕给他。只要大的纲条不变,具体事宜他自己临机决断好了。”

应文知他不想见着苏离离,却又不好点破;于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三日后,祁凤翔将手头兵马都交给木头,只身取道雍州回京。朝中表请登基称帝,以正名顺言,祁凤翔搁下不应,仍以锐王之名统领冀、豫、幽、雍各州兵马,整饬内政,厉兵秣马,以备南下。

江秋镝独战益州,以莫大为副将军,李师爷为参军。改编梁州人马,军势日盛。旬日后,苏记棺材铺的老雕工张师傅来到梁州任监军。木头心知祁凤翔还是不放心的意思,一笑而过,也不以为意,便令张师傅督军,日夕请教。

祁凤翔走后三日,莫愁领着剩下的歧山兄弟到了天河府。苏离离留下的行李衣物也一并带来了,除了天子策,还有一只光漆小盒子。苏离离想起那是祁凤翔给她的解药,看看月初将至,便拿了问木头道:“这个有必要吃么?”

木头蹙眉道:“还是先吃着吧,等你回三字谷问了韩先生再说。”

苏离离也不高兴了,“哼,打仗么,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跟着你又碍不了你的事儿。”

木头拉她近前,款款道:“你是不碍事,可我要分心啊。”顿一顿,道:“你我既生在乱世,又怎避得开兵戈。我助他早日平定天下,我们也好安居乐业。姐姐,你回三字谷等我。益州守将没用得很,最多两年,我一定回去。”

苏离离不情不愿道:“好吧,我回去准备准备,等着你回来当棺材铺的老板娘。”

木头纠正道:“是老板。”

苏离离冷笑一声,“哼哼,我才是老板,你是老板娘。”

木头捉住她双手,反剪在身后,柔声道:“是么?”

苏离离看着他来意不善的眼神,吞了下口水,道:“是,当然是。你以前没听人家叫我苏老板么?”

木头缓缓点头,“我们来充分认识一下老板和老板娘的区别吧。”他用力箍住了她的身子,紧密贴在怀里,将一个炽热的吻印上她的唇,伸手便扯掉了她束外袍的带子。

苏离离怒道:“木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用扯的,衣服带子也很贵的。啊!”

话未完,一把被他按在了及腰的桌上,仰下去用手肘撑了桌面迎到他热烈的亲吻,这亲吻中带着某种浓重的感情。苏离离眯着眼睛看他,心中勾起十分的不舍,挣出手来剥他的衣服。隔着衣料的触碰,模糊而撩人。她这一主动,木头情绪骤然高了,揽着她的腰抱起来,半提半搂地捉到了床上。

衣物散落,被褥凌乱。他的动作略微有些粗暴,带得苏离离也没了羞耻。枕头不知被谁碰了下去,她趴在被子上,险些将床单拧成了麻花,忍不住轻声道:“木头,你轻些……”木头缓了缓,用力抚摩着她敏感的腰背,又渐渐用力。

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苏离离胡乱地埋在被子里,随着他的动作呻吟不已,极力压抑隐忍,已无暇讨饶。

约过了半个时辰,苏离离脱力地仰在床上,半昏半醒,予取予求,已无力讨饶。

木头双臂枕在她的脑下,拢着她的头,抵额喘息,两人默默抱了一会儿。待得呼吸平顺,木头温柔道:“明天回去了啊。”

苏离离心中恋恋,“嗯”了一声。

他压着她蹭了蹭,愈加温柔却掩不住狼牙森森,问:“那谁是老板娘?”

苏离离余韵之中又被他蹭得心里一阵颤抖,忙低眉咬牙道:“我!”

*

三月轻风徐来,草木扬花秀穗。三字谷里正是猿鹤交鸣,松竹映翠。莫大与苏离离从冷水镇东行半日,沿谷而下。一路险障,又奇景不绝,苏离离心思不属,待落到转崖石边,骤然想起三字谷的规矩,忙叫了一声:“陆伯好。”

说着一拉莫大,莫大尚未反应,陆伯身形如电,倏忽从岩后转来。莫大大惊,伸手一格,挡开一掌;再格,挡开一掌;三格,已退至岩边。陆伯轻轻一脚,将他踹出了岩边,回头对苏离离颔首和蔼道:“回来啦。”

他身后,莫大手舞足蹈,仰天长啸,摔了下去。须臾,一声巨响,水花荡漾。

三字谷中诸人见苏离离回来都欢欣得很,嘘长问短,一一见过。韩蛰鸣三指搭在她尺寸关三脉,沉、浮、迟、数,细细辨来。沉吟良久道:“你的脉象稍缓,应是这几日奔波劳累所致,别无病脉。更无中毒之象。”

苏离离迟疑道:“祁凤翔说,这种毒你也治不来。”

韩蛰鸣眉毛一轩,矍铄有神,吐字如洪钟,道:“我治不来?我治不来的毒还没生出来!”他哗啦拉开药柜,摸出一个布卷儿,让苏离离一见就苦脸了。韩哲鸣铺开布卷,里面都是长短不一的银针,令苏离离挽起袖子来。苏离离勉强从命,被他一针扎在她尺择穴上。

苏离离哎哟一叫,哀哀道:“木头还说要回来跟你学医,可别拿我来练扎针。”

韩蛰鸣两眼一亮,“当真?”

苏离离点点头,“我不想他学的,太难了。”

韩蛰鸣狠狠一针扎在曲池上,苏离离一声惨叫。

针灸了半天,又诊了半天,韩蛰鸣肯定地告诉苏离离,“你没有中毒。”

苏离离打开包袱,取出药丸盒子,拿出一枚递给他,问:“那这是什么?他说是解药,要我每月吃的!”

韩蛰鸣凑近闻了闻,又碾来药丸细看了看,最后用针挑起尝了一尝,斩钉截铁道:“妇科再造丸!”

苏离离一怔,大怒,将手上的描金盒子一倾,药丸淅沥哗啦倒了出来,滴溜溜地满桌满地跑,盒底却衬着一张纸,隐有墨迹。苏离离迟疑片刻,取出来展开,上面是祁凤翔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我仍旧是吓你一吓。”

苏离离气愤难平,“啪”地将纸拍在桌上,咬牙骂道:“祁凤翔你个贱人,不骗老娘过不下去啊!”顿了顿,又骂:“死木头,就想把我打发回来。”

其时祁凤翔始克江城,江秋镝才下陈仓,同时后背生寒,打了个冷战。

*

在三字谷中留了一日,莫大挂念手下弟兄,又念着莫愁,欲启回程。他问苏离离,“你既没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苏离离踌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头,却摇摇头道:“你回去跟他说吧,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他。让他时时记着,早点回来。”

莫大应了,当日便走。午后苏离离送他至谷上大道,因说道:“现在太阳正下山,你天黑前还能赶到前面镇上住宿。”

莫大笑道:“我一个人还住什么宿啊,巴不得飞回去了。”

两人相对嘿笑。

莫大理一理包袱带子,道:“我走了。”

苏离离说:“嗯。”

他点点头去了,步履犹如从前,背影渐渐去远。苏离离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是他帮着开店,做活,拉她去放风看哨。可苏离离不曾亲手掘过一次坟,却每次分他一半赃。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阳低了,仍让他觉得刺眼。当旁人都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时,苏离离却说,我觉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义气,才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他说是么?苏离离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沉稳,点头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他渐渐走进夕阳的余辉里,苏离离大声道:“莫大哥,今后空了,和莫愁姐来看我啊!”

莫大没有回头,隔了一会儿才反手挥了挥,高声道:“知道啦。”

苏离离自此便住在木头当日住的小木屋里,从冷水镇买来锯子、刨子、凿子,从最普通的木料练起,改板、打磨,雕刻,无不细致从容。一日与韩夫人到冷水镇外面赶大集,地摊上发现了一本了《椁棺槥椟考》,不想竟有人著这样的书,买了回去看,依样画了些图。闲来无事,也跑去看了看从前在河谷发现的那块巨大的阴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大半年时间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圆润,尺寸具足,严丝合缝,古朴却精细。韩真看了道:“苏姐,照你这么细地做,一年也只好做出一具棺材来了。”苏离离笑道:“你若要做嫁妆,我保证一月制好。”韩真脸一红,啐了一下,转身就走。

韩真年前照料一个年轻的帮主养伤,那人对她十分有意,伤愈之后每月快马千里,来回一趟,专为看她。韩蛰鸣开始不允,看那人坚持了一年,有些松动的意思了。故而韩真一提到这事就脸红。

第二天,苏离离请人将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边,巧舌如簧,卖给了来找韩蛰鸣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银子存在一只大瓮里,没事倒出来数数。

过年时,祁凤翔兵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镇北七十里,快马一日可到。祁凤翔盘桓数日,知她爱诈小财,将南军中搜出的金银装满了一只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带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报曰,苏离离眉开眼笑,问他好,欢迎下次再来。

仿佛能看见她那种狡黠奸诈得到满足的得意,祁凤翔笑而无言,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愿再见到她,停了两日,挥师西向。那一箱金银约有百斤,苏离离甚喜,将韩夫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无数。她每天做午饭,韩夫人做晚饭,午后便拾块木头练练线雕,再改改棺材图纸。

腊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边团团烂银般积雪,潭水却仍是温热暖和。三十这天,苏离离在潭水流下处洗了一篓衣服,洗着却想不知木头的衣服是谁在洗。抓了篓子往回走时,崖上“扑通”一声扔下一人,片刻后冒出脑袋。

苏离离认出是莫大手下一个得力的喽罗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纸封了的信。苏离离取出来看,尺方的纸上只得木头四个饱满的大字,清峻不改,写着:“安好,勿念。”苏离离恨恨道:“谁念他了。”又低头看一眼,“还真简洁啊。”

那张纸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头沿西一路南下,恶战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险绝地。战报呈到祁凤翔手中,激赏之余也不禁慨叹,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镝手中,都可删繁就简,迎刃破解。简洁,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荆州被围,祁凤翔剑指其东,木头兵临其西,左右打了一个月,尽得三分之二,只余四郡未下,两下里整兵,择日再战。祁凤翔一时兴起,令人请江秋镝到黄鹤楼小聚。

这天风急云低,木头一日轻骑百里,赶到武昌。黄鹤楼层层飞檐,矗立山间。拾级而上,空荡无人,顿觉古今倥偬。到得顶上,四面窗户大开,祁凤翔独自凭窗,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外半是乌云,半接流水。他月白锦裳的袖子迎着风猎猎而鼓,似欲九天翱翔。

木头束发窄袖,黑衣劲装,缓缓上前,隔着数尺并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汉平原千里,又有丘陵余脉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间,断续相连,犹如巨龙卧于浩淼烟波。木头望着楚天辽阔,不禁赞道:“武昌确是气象非凡之地。”

祁凤翔也不转头,淡淡道:“古时这里叫做盘龙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势聚而不散,水流支离不纯,虽有地气龙脉,立国亦不能长久。”

木头转头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学起风水堪舆来了。大凡勘测天机的人,都穷困潦倒,不学也罢。”回身就桌边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却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凤翔微微一笑道:“从前杂学旁收,风水之术倒也粗通皮毛。”

木头执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祁凤翔回身在他对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木头再斟一杯,“偏你这么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凤翔笑笑,接过酒壶来。风将窗边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飘摇之慨,满天木叶飞舞,一派混沌乾坤。天边传来隆隆雷声,野雁颉颃低徊,都栖落在平沙江渚。

祁凤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头便将杯一碰,相对饮尽。豆大的雨点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势,片刻之后,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气势令人畏惧而神往。

祁凤翔浅斟薄饮,捏着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时跟我说了许多话。我想了这些时候,还是想不通。”

木头道:“什么地方想不通?”

祁凤翔放下杯子,认真道:“打个比方说,你和她遇险,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会选谁去死?”

木头淡淡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她活着。”隐约带着当初苏离离说木头一定会来找她时的坚定。

祁凤翔扶了桌边,沉吟道:“那这有什么意义呢,一样是分别。你活着却比她活着有用得多。”

木头忍不住笑,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衡量比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祁凤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摇头道:“这未免太没出息了。”

“你现在这样想罢了,未必就做不出来。”

祁凤翔也叹道:“但愿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头微微一笑,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这边的事办完就回家。”

回家,世间住所虽多,却很少有能称为家的。祁凤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温和地煽风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还想着封你临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业呢。”

木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着桌子道:“你可真是……秉性难移……”

两人一齐笑了。

一席酒饮至雨停,一句也没谈军政。但见碧空如洗,沉江似练,宾主兴尽而归。

两月后,兵会江陵。祁凤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见张师傅独骑而来,见礼毕,言道:“江秋镝说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辞。”

城门外驻军,只剩了副将军莫大领军,军师参将李秉鱼辅佐。

祁凤翔沉吟了半日,什么也没说,分扎人马毕,径回京城。百姓夹道迎庆,天下大统,终是站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当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赏百官。诏书之前列者,封江秋镝为临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职,不理事,不朝参,虚衔遥领。

祁凤翔制政,以宽厚为纲,以民生息;以严峻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间,已隐有太平盛事的气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属国尽皆来贺。祁凤翔一派和煦,圆融贯通,虽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须臾忽有内侍报来,言曰义威将军莫大要转呈临江王贺礼。祁凤翔微微一怔,意兴顿生,道:“传上来。”

十八人前后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渐渐近了,便见是一具极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仪的内棺规格。人人看见都要赞一声,好棺材!非金非玉,却如金石般坚硬;非漆非画,却比漆画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纹理,铮铮鉴人,伸指一扣,竟叮当作响。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袭来。

一时众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纷纷啧舌称叹。祁凤翔起身自鸾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劲力一推,沉重的棺盖滑开小半,就见棺内衬着七星隔板,板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裹。那年苏离离说要亲手做棺材送他,事过境迁,他忘怀已久,往事却在看见这七星隔板时,骤然撞入心怀。

祁凤翔说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个包裹,布帛之下是一只乌金匣子。匣子一经拿出,殿上群臣有认识的,都发出一声低叹。祁凤翔自怀中摸出那把钥匙,辨明了方位,插进三棱孔,一拧,锁簧二十余年后竟“喀哒”一响,开了。

人人屏息看着,祁凤翔缓缓揭开盖子,里面四四方方一块玉石,两边衬了水晶块,严密地嵌在匣中。祁凤翔就棺盖上倒出看时,方见那三寸见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着阳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着“大胜在德”。

祁凤翔又看了看匣子里,别无他物,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笑响,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时怔忡发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临江王的贺礼朕很喜欢,暂置立政殿偏厅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样制椁吧。”说罢,将印携入袖中,散朝而去。

众人恭送,却始终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后礼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时末刻方还寝宫。除了正装,梳洗毕,换上织金五爪团龙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闲适之间不掩天子气象。头发散在肩背上,一把乌黑流溢,衬出他一种散淡而不羁的美。内侍入请是否召后宫侍寝。祁凤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镏金铜灯下,看了半夜折子,农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复,或留中,一一整理。万事都在一个熟练,天子也并不难做。他停笔小憩时,望见砚中朱砂艳丽,心里一动,靠在椅背上静了静神,缓缓步出寝宫,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栏杆下。

值寝的内侍正当瞌睡,不料他忽然出来,哗啦啦跪下一片。祁凤翔随手一指,道:“掌灯,去立政殿。”他抬脚便走,两个大太监忙提了宫灯跟在身后。借着月光来到立政殿偏厅敞轩里,那具阴沉木棺静静搁在殿中。

祁凤翔没有回身,只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太监知趣,搁下宫灯,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细看,此时却禁不住提了灯,每一个细致处的线雕花边儿都不放过。棺木寂静无声,盖帮底,四棱边角,无不精致,竟让他凭空对一具棺材生出喜爱之心。

苏离离卖他棺材叫价昂贵,做工却差强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凤翔不禁微笑,说遗忘已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渐渐收了笑,手指抚过每一道雕花,每一个线条都无限留恋,像握着那个人微凉的指尖。岁月中有万种风情令人回想。

祁凤翔扶着棺沿望向槛外阶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阶延伸到殿外,远而静谧;步步行来,负重而艰险。人世间缤纷的情事,本就无畏无悔。

那一年,他站在苏记棺材铺的屋檐下,看她秀美的脚踝像开在雨里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扎在了心里。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所终。

而山河高远,江湖杳渺,从此寂寞辉煌,从此云淡风清。

*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叶盛绿微黄,一片绚烂。

清晨,苏离离打开门,明丽的阳光中有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门外静立。征尘未洗,风霜犹在。阳光映在苏离离脸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语调有些缱绻的滞涩和由衷的欢喜,她轻声道:“木头。”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离她而去,时至今日,江秋镝笑容纯净,眉目俊朗,终是笑道:“我回来了。”

万叶秋声刹那都变做了人世安稳,岁月静好。

七日后,正是韩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对她矢志不渝的少帮主终于在去年得到韩蛰鸣首肯,纳了娉。只有一条,婚礼必须要在三字谷办,办完才能将韩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须回来一次,那少帮主都一一应允。

是日,韩夫人将韩真打扮好扶出房来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苏离离和木头坐在屋外抬头看星星,许久不见,苏离离总是粘在他身边。因为帮着韩夫人打扮了韩真,于是她叹道:“韩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头轻声道:“是么?”

苏离离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思飘远,“是啊,怎么,你酸了?”

木头大怒:“你再这样无聊,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离离看他真生气了,挽住他手臂,“嘻嘻,你猜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木头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苏离离兀自感叹,“那你猜他们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头左右四顾了一下,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你注意一下体统好不好?这种话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苏离离瞪大了眼睛,无辜道:“我怎么了,你前天给我看的那本书上就说了,男女初夜,十九不成。”

木头被她打败了,抚额良久叹道:“有什么不成的,心黑手狠就成了。”

苏离离冷笑两声,“看出来了,你就是这种人。”

木头抓头发,侧身一把抱住她,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要不要补一个婚礼?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捉在堂上拜天地。”

苏离离发现他做了两年大将军,为人越发有控制欲了,拜堂都要用捉的,懒懒答道:“懒得折腾,”

木头凝视她半晌,迟疑道:“我是怕你觉得我们的亲成得不太……”

苏离离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指点道:“我觉得很好,我就喜欢在铺子里,那是我们的家。就我们两就成了,要别人来做什么,要那些俗礼做什么,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韩真他们今天应酬了一整天,这会儿肯定没精神了。”言罢,诡笑。

木头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个月后,木头正式拜了韩蛰鸣为师,韩蛰鸣一畅老怀。苏离离有些小风寒,咳了两天,韩蛰鸣给她诊脉,无意间说道,苏离离幼年遭遇离乱,风餐露宿没有好好调养,血气有些亏欠,不易致孕。

苏离离强辩道:“我一般都不生病。木头受过外伤,又受过内伤,为何不是他有问题?”

韩蛰鸣拈须道:“他受外伤,那都是筋骨皮肉之伤。他的内伤现在不仅好了,且内力充盈。习武之人,内力丰沛,则身体康泰。你才有内伤,现下早睡晚起,心情舒畅,好吃好喝,慢慢补起来吧。”

苏离离一回到房里,扑进木头怀里,郁闷道:“你只好停妻再娶了。”

木头大声道:“说些什么呀!”

苏离离顿时从老虎变成小猫,弱弱地抬头,“你另找个能生的吧。”

木头哭笑不得,“韩先生不是说了,你就是身体底子弱了些,调理一下也未尝不可。咱们总要试试吧。”

苏离离道:“一来二去太耽误你了。不如这样子,先试五十年吧,不行再说。”

木头顺着她点头:“五十年未免太短了,怎么也得试个八九十年。”

不知是心灵福至,还是运气使然,三个月后,苏离离头晕作呕,韩蛰鸣一诊,有孕两月有余。苏离离很惊愕,木头看似很淡定。韩蛰鸣更加淡定,一招木头,道:“你去切一切她的脉,告诉我是什么脉象。正愁这里没有来求治生产的人,怕你找不准脉。”

此后数月,木头不离她左右,也不准苏离离爬上谷口去,什么都是他去办。且每天要把脉二十次以研究脉象。苏离离眉眼一眯,问道:“你们这是让我生孩子还是坐牢?把我当教材了啊?”

木头宽慰她道:“再过五个月我就不拘着你了。”

“五个月?”苏离离疑道。

木头点头微笑,“五个月。”

五个月后,木头不制止她行动,苏离离自己不想动了,成天懒懒的。木头却又要拉着她到处转一转。有时候苏离离烦闷起来发一发脾气,木头也总让着她,哄小孩一样,说今后带她出去玩吧,天南地北都可以。

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木头细细地把了她的脉,笑道:“女儿。”

苏离离犹疑了一下,问:“你喜欢么?”

“我喜欢啊。”木头轻轻抱着她。

苏离离沉吟片刻,“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女儿跟我姓苏。”

木头温柔不改,却断然道:“不行,第一个孩子要跟我姓。”

“那……那第二个跟我姓?”

“第二个孩子也跟我姓。”

苏离离无力道:“那哪个可以跟我姓?”

木头握着她的手,诚挚点头道:“哪个都不能跟你姓,你可以考虑跟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