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敖微笑:“旷儿,怎么不进来?”

苏旷摇头:“徒儿不敢。”

他确实不敢,二十余年的师徒情谊,师父……会杀他灭口么?

苏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冷静,要冷静,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看来你这三年真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铁敖笑着走出来,闭上暗室之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

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

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

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

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

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

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

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

铁敖冷笑:“哦?”

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屡次杀人灭口,不过是怕人识破身份,既然如此,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

铁敖沉吟:“如果,不呢?”

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铁敖只见苏旷恭敬行礼,却看不见他一双眼睛埋在后面,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里千万个主意反复思忖斟酌——什么?成全?笑话!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象什么样子,他大义凛然往地上一倒,师父自然节哀加顺变,该干嘛还是干嘛,没准变本加厉行事更为偏激。白白牺牲自己一个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阳光多么美好,人生何其丰富,江湖那么多不平事等着他苏大侠出头……他必须扭转,束手待毙,是白痴的行径。

一个胆大包天得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计划忽然冒上心头。

铁敖点头,拍了拍徒儿的肩头:“旷儿,也罢,你胜得过我,我就依了你,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胜不了,那说不得就要成全你了。

苏旷抬起头,满脸诚惶诚恐:“是。”

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旷站在下首,持弟子礼,缓缓先行送招。

苏旷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断后,他痛定思痛,苦练轻功腿法,即使谦虚再谦虚,也已经跻身为一流高手,而师父……自三年前大战重伤,功夫一直打了个折扣,他毕竟年岁已高,即使勤加苦练,也比不上年轻人的。

只是一动上手,就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

铁敖的功夫极是狠厉,几乎没有一招多余,数次刀锋贴着肌肤掠过,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断裂的战栗。

苏旷手里那把胡同口买的长剑,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远远掷开,展开奔日腿法,一路游走驰骋。奔日腿法一竟施展,身法带动风势,风势带动腿势,隐隐风雷,陡然间就占去场上大半局面。

苏旷凌空一转,双腿连环,铁敖一刀反撩,苏旷左腿微蜷闪过,又猛然斜踢,借着一冲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横扫铁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阵烦恶,四肢忽然无力,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

铁敖静静看着他,收刀,缓缓走来。

苏旷吃力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呢……”

铁敖多少有些抱歉:“旷儿,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师父这里休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就会想通。”

苏旷猛地明白:“师父,你——暗室里有毒!”

铁敖笑了:“你虽然学会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进门的。”

铁敖的机关之术,本就天下无双。

他伸手,准备封住苏旷穴道。

苏旷却是大急,铁敖想必也是不忍杀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尽了事,故而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刚才动手也不过是要他毒气扩散而已。不过问题是苏旷本来一点自尽的诚意也无,如果真的就这么被师父制住,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慢着。”苏旷一急之下,忽然道:“师父,我来之前,已将此间事情写在风筝上,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沈东篱手上了。”

铁敖先是一惊,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嘴里就没几句实话的。旷儿,你放心,师父不会废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呆着,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只是这片刻之间,苏旷已经将腰间金丝袋解开,抽出一条细细金丝,忽然向铁敖胸前一扬。

铁敖大惊,一个硬生生铁板桥翻下,一刀斩在金丝上,这才发现不过真的是一条细细金色丝线而已。

苏旷已经咬牙站起身,向外冲去。

“臭小子想走?”铁敖伸手扣住苏旷肩头。

只是刹那间,苏旷腰间袋中金光一闪,正牌的金壳线虫已怒气冲冲护主而来,一口便向铁敖手上咬去!

“师父当心!”苏旷见来不及,横身一撞,那金壳线虫竟然已经咬在他的臂上,转眼已是不见。

铁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叫道:“旷儿!”

苏旷用力抱住脑袋,身子已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口中喃喃:“师父……闪开……快走!”

那金壳线虫见了血肉,哪里还分主人敌人?

铁敖一把将苏旷抱在怀里,伸手将内力直送过去,适才嚣张跋扈烟消云散,老泪几乎纵横:“旷儿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药——”

苏旷右手食指闪电般弹出,拼尽全身力气,点在了铁敖膻中穴上。

这是他的独门封穴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铁敖连手指也动不得的。

苏旷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只金壳线虫老老实实趴在手臂上,正把刚才咬下的一小块布条吐出,显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

“你!”铁敖急怒攻心。

“一路无聊,和小金玩得惯了。”苏旷笑得一脸灿烂,踉跄着走到桌边,端起铁敖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运转内息,才道:“师父……你还是老习惯,总是把解药下在茶里。”

铁敖脸色铁青,转过眼不理他。

苏旷跪下,抱起师父身子,歉声道:“师父,徒儿出此下策,将来要杀要剐,师父随意就是。”

铁敖看着他将自己抱进书房,放在长椅之上,轻车熟路研墨,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苏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师父您老人家旧伤发作,又染了风寒,这段日子自有弟子伏其劳,请师父好生休息。”

仗着二十年贴身服侍,苏旷这辞呈的奏折写得惟妙惟肖,便是铁敖自己也分不清真伪。他拿着铁敖的片子,一壁送去当值衙门,一壁又“顺便”让九门提督慕大人不小心听说了此事。

于是铁敖只怕是当朝隐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

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淤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

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

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

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

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

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

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

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

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扇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

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

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

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

第一卷?沽义天下 第七章 尾声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6 本章字数:946

两个月后,苏旷的伤,终于好得八九不离十。

外人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铁敖因病归隐,怎么请来的大夫,都在替他徒弟疗伤。

铁敖终究不是慕孝和,苏旷断了他的后路,他也终于慢慢放下了官场。

虽然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徒儿,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从江湖来,到江湖去。

陌上花发,可以缓缓归矣。

京城外的官道上,师徒分道扬镳。

苏旷跪下拜别师父,又扬起招牌笑脸:“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消气了。”

铁敖冷面道:“少说废话,这两个月还不是我在照料你?”

苏旷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徒儿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只盼师父此去,新借刀堂扬名江湖,惩恶扬善。”

哪壶不开提哪壶!

铁敖作势拎起马鞭欲打:“还敢说!”

苏旷忙陪笑:“师父仔细手疼,再说荒郊野外,鞭子打断了,没处去买。”

铁敖挥挥手:“滚吧,记得以后莫要丢我的人。”

苏旷答道:“徒儿谨尊恩师教诲。”

“对了”,铁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上回不是说,这三年学了点东西,要细细回禀给我听?”

“哪里哪里”,苏旷连忙摇头:“当时随口胡诌的……师父,徒儿告辞。”

他转身,伤口还有些疼,上马多少吃力了点。

面对师父,他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但是这三年,他确实学会,或者说,确实领悟了很多道理,那就是——不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江湖总是人走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天下大多数绝境其实都有转机,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冷静思索,闯出一番天地。

不苟且的执着,力量其实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

沈家兄妹、凌寒初大哥、还有遥远的五哥和晴儿……杳无音讯这么久,他们该想念自己了吧?

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去牵念,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去遇见。

江湖路远,无限天地宽。

看着徒儿远去的身影,铁敖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忽然唤道:“江湖险恶,你小子当心些——”

风中,苏旷轻快的笑声伴着马蹄遥遥传来:“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一章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7 本章字数:1208

江湖中人人都说,武功练到真正的境界,那是百毒不浸寒暑不侵的。

西风银庄的掌柜对这句话大大地不以为然,眼下正是三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不知有多少,可没见一个是玉骨冰肌清凉无汗,任谁都是一身的风尘汗臭,令人掩鼻。咳,浪迹江湖,实在不容易,哪里比得了他们的安生日子?

“当家的,五两三钱银子,换给那个穷小子了。”伙计一边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一边自顾自打开银箱,要把刚刚当来的一根小小金条放进箱里。

“嘿嘿”,掌柜地端起紫砂壶,笑眯眯地抿了口:“瞧这成色,少说赚了一半……小三子,好生跟爷学着点,眼看咱们年内再开家分行,说不准给你个——哎,三子,抓住抓住!”

伙计手里那根“成色十足十”的金条,忽然动了起来,像是一枝离弦的箭,转眼就没了影子。

“当家的,这不干我的事啊……”伙计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哭丧着脸,半个身子还扑在柜台上,看着到手的金子绝尘而去。

“你你!这份银子从你月钱里扣了!没用的东西,连死物活物都分不清!”掌柜的破口大骂:“讹诈的臭小子,你不得好死!”

转角的街口,苏旷一头汗已经落了下来,讪讪笑着,硬装成什么也没听见。

“咦?苏旷?你鬼头鬼脑地躲在这儿——”沈南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的沈东篱抱着一堆糕点蜜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有江湖第一杀手的样子。

“禁声!”苏旷连忙把这位姑奶奶拖到墙根下面。

沈南枝大大不以为然:“你胆子怎么小成这样?我们三个在一处,天下虽大,还怕了谁去不成?”

金光一闪,一条小小金虫在街面连跳几跳,一头钻进苏旷怀里,连拱带爬,又是亲昵又是得意。

“咳……咳!”沈东篱立即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背过身子,装作不认得苏旷的样子。

不远处,银庄老板的泼街大骂还是清清楚楚:“不长眼的穷鬼!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娘的,就你那幅德性,一辈子也别想娶老婆生儿子,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