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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众看客连“哗然”都不敢了,满场鸦雀无声,唯有滔滔河水翻滚南下。夕阳中运河如血练,春风已冷,肃肃如秋。

三个僧人一起变了脸色——数百年来,少林是江湖中最倒霉的门派,但凡有邪魔歪道要染指天下,必定拿少林开刀,大小战上百次,败多胜少,死伤无数,说是“一直被血洗”倒也没有冤枉他们。但是这种伤疤,又有哪个门派不是深以为耻的?也就是这种初生牛犊敢随随便便说出来。

慧权第一个反应过来,翻身跪下:“师叔息怒,童言妇语,百无禁忌。”一边回头,“还不快认错。”

苏旷也明白自己一时失言,但要他跪下认错,实在抹不下面子,一时嗫嚅:“大师,我我……”

老僧脸色极是难看,但他总不好当真难为一个半大孩子。他伸掌在苏旷肩头一按:“跪下。”

无论是身份、礼数、情景……最好是识时务为俊杰,苏旷也不是那么不懂事,但是不知怎么了,今天就是拼命想要逞英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第一次有姑娘眺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崇拜的目光——总而言之,他的血在烧,只觉得有豪情万丈,宁死也绝不丢人。

肩头似乎有千斤之力,苏旷只觉得浑身骨骼都要碎裂了,再也支撑不住,想也没想,一腿斜飞出去。

老僧闷哼一声,忽然就蹲下了——这一脚踢得不大是地方,大师们虽然清心寡欲,但该痛还是会痛的。

苏旷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堪堪跑到船舷边,正要往下跳,身后破空之声迅疾,不知什么东西向背后和双膝打来。苏旷腾空一跃,躲过下盘暗器,但另一粒是无论如何也闪不过了——他咬牙听天由命,但是身后咄的一声响,回头看时,一支毛笔已将一枚佛珠钉在甲板上。

苏旷向左侧一望,大惊:“袁三叔?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袁三摸着唇边的细细胡须道:“怎么了?你泡叔能开澡堂,你三叔就不能做点儿小本生意?小苏啊小苏,袁三叔是怕了你了,怎么在家想听你说句笑话这么难,跑外头来就敢给我开这么大玩笑?”他回头,一躬到地,“达能大师是戒律院首座,德高望重,何必跟一个黄口小子计较?稍后我命他叩头赔罪,要杀要打,不争一时。颜中望就在我处,还请移步都一泡,咱们万事好商量。”

达能大师勉勉强强站直了腰,似是要从袁三那张精明油滑的老脸上寻出些昔日痕迹来:“你是……袁不愠?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都一泡是——”

“是我们兄弟三人的容身所在,说来还是托了大师的福。”袁三摇着脑袋,好像要把当年一些不愉快的东西摇去一样。

达能双手合十,轻宣一声佛号:“罢了,看在你和况公子的面上,请吧。”

“都一泡就在那边,一盏茶工夫就到。大师请。”

扬州城里水道纵横,河网密布,他们正沿着一条青石小街向都一泡走去。身边就是条小河,船橹吱呀,伴着些轻快的笑声、过日子的抱怨声。平静而悠然的生活如同落在水面的落花,打着卷儿奔向远方。

苏旷走得有些发急,拉着袁三的袖子问道:“三叔你怎么……”

袁三递给他一纸公文:“小苏,交朋友是件好事,只是结交须谨慎,你当兄弟是白菜,满大街都是?”

是扬州府的公文,上书颜中望杀人越货,强抢漕银五万两,悬赏天下,有告知者即予花红五千两云云。

公文上的时间已经是半个月前,那时候颜中望应该是在离开少室山,一路逃向扬州的路途之中。

“不会……不会是真的。”苏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不会是真的?”袁三意味深长地笑笑,“运河官船上死了十三条人命,这事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小少爷,你也该关心些民生疾苦才好。”

“我……”这两个多月恍如隔世,苏旷已经快要忘记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再过几个月,就要进神捕营,成为一个公门之人。

“此事惊动不小,令师铁敖已经离京南下,此时恐怕已到扬州四五天了。”袁三晃晃脑袋,“走吧走吧,别想这么多,既来之则安之。”

苏旷别过头去,咬着嘴唇,只觉得心中酸甜苦辣说不清道不明——袁三叔早就到了,偏要看这么一出好戏才压轴登台;这五六日下来,颜中望已经知道了他的师承来历,也知道他日后必定是神捕营中人,偏偏藏起这么一桩事情不和自己交代。他做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状时,这些长辈们偏要教自己敞开心扉;到了他欢欢喜喜敞开心扉的时候,那些教导他的人又说,你真幼稚,做人要谨慎防范些才好。

“你们,你们什么都知道?”苏旷的眼里有了一丝冰凉,手被袁三扯着,但已经不知道走向哪里。

“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连窝藏了要犯都不知道。万一掉了脑袋,岂不是很冤枉?”袁三笑嘻嘻地道,“更何况本府的总捕头肖之龙肖大人,隔三差五就来盘问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想不知道都难哪。”

“我,我想不通,颜大哥那时候已经伤得很重,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去劫什么漕银?但漕银若不是他劫的,公文上为什么指名是他?三叔你们要是真的都知道,又为什么冒风险出手救他?”离都一泡越来越近,苏旷苦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念师父。师父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告诉他些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些为什么?”袁三悠然,目光里透出一丝狡猾来,“小苏啊,我只问你,如果这件事真是颜中望做的,你怎么办?”

“不会的。”苏旷说得斩钉截铁,“五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颜大哥就算有本事劫下来,但凭他一个人,也没法子带走。更何况以我师父的速度,若真要找他,早就到了都一泡。但他迟迟没有举动,其中必有蹊跷……三叔,你不明白,我和颜大哥是兄弟,我……反正我信得过他。”

这句话说得连达能都苦笑起来。袁三嗤了一声:“就你一个人知道什么叫义气?小苏,我知道兄弟两个字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练拳呢。”

三 兄弟二字当下酒

数日前。

都一泡的后院,几许深深。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不见灯火,只有断月刀拽着月光纵横。小小阁楼上,兄弟三人都负手而立,看着院子里的一大一小两个人。

“你休息一下吧。”苏旷不忍,回头对颜中望道,“我去打擂,其实也是因为好玩。颜大侠,你不欠我什么,真的。”

“少废话。”颜中望住刀喘息了几口,接着道,“破月七式,招招都是虚招,又招招都在实处,如羚羊挂角,流水浮灯,无迹可寻;如月圆月亏,往复流转。你看月光千变万化,其实月不曾变。这一式‘浮云蔽月’力出三分,藏有十九个变化,可进可退,视敌人后手引而待发,你仔细看……”

“住手,你不要命了?”苏旷见颜中望胸口的伤势又被牵动,一急之下,伸手想去夺刀,颜中望笑笑,身形只是微动,却在苏旷狂风暴雨般的进招中游刃有余:“来得好,小兄弟,你看仔细,我此时内伤颇重,气力远不如你,但是你想要近身夺刀,依旧万万不能,这就是破月七式的变化之道……”

袁三远远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颜中望已经抱了死志,我倒是小看他了。”

老泡抱着双手:“我看倒未必,焉知不是以退为进,想要激我们三个替他出手?”

他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妥——这话分明透出自己已经有了多管闲事的打算。

柳二、袁三一起笑出声来。果然是自家兄弟,那笑声轻,慢,然而坚定,似乎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默契一般。良久,柳二才道:“当年若是有人替我们伸把手,我们兄弟何至于此……”

袁三转头:“二哥,怎么,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好么?”

柳二单手指了指院中的松树梅枝:“盛世太平,笙歌宴舞,自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要在桃红李白之中找出岁寒三友,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这些年来,老泡和袁三都已经其乐融融,唯有他胸中块垒杯酒难消,宁可扮作盲眼先生说些闲话野史。他自嘲茫茫人海,无处可以青眼相待,索性做个睁眼瞎罢了。

袁三知道他心意,点头道:“我就知道,颜中望的事情,二哥不知道便罢,只要知道,咱们这都一泡,也差不多到了关门大吉的时候了。”

柳二疑惑道:“哦?”

袁三笑得发狠:“二哥,来的是达能。嘿嘿,这回算是冤家路窄。”

远处已经能听见颜中望畅快的大笑声:“好好好,小苏你果然学得不慢!明日擂台上要小心琢磨变化之道,等回来我传你第七式,这破月七式,你就算是学全了。”

苏旷为难地道:“颜大侠,明日我还是去替你抓药吧,这擂台不上也罢,我自己练练……”

“胡说!不比不成武,不练不成招。天下有什么功夫是你能自己比画出来的?”颜中望气力已经不逮,索性席地而坐,“惜乎无酒。”

苏旷一拍脑袋:“稍等,我知道二先生床下藏有好酒,我去去就来!”

老泡也不回头,冷笑道:“当年是什么人戒酒,要我们哥俩一起陪着?”

柳二低头推诿:“又不是我一个人,老三也早就破了戒。我们只是顾惜大哥你的身体……”他一脚踢在袁三膝弯,“还愣着干什么?看不见大哥的眼色?拿酒!”

楼下苏旷抱了两个酒坛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颜大侠,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酒,只随意拿了两坛,你看看?”

柳二骂了无数遍“引狼入室”,一口气无处发作,回头冲着一溜烟儿蹿上楼的袁三骂:“你还没一个小孩子跑得快。”

“好酒,好酒!想不到柳二先生居然是我的知音。”颜中望啧啧赞叹,又问,“小兄弟,你会喝么?”

“会。”

“醉过么?”

“这倒没有,”苏旷看颜中望已经举起酒坛就要往嘴里倒,连忙拉住,“颜大侠,空腹饮酒恐怕伤身子,你等我去找两样下酒菜来。”

“小小年纪,婆婆妈妈。”颜中望斜眼瞥他。

苏旷被他激得血气上涌:“好,颜大侠,我陪你!”

“去去去,把大侠那两个字给我省了。”颜中望苦笑,“我如今哪,侠名有亏,当不起这两个字了。小兄弟,你记着,将来千万不要徒慕虚名。大侠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千辛万苦,别人当你分内之事;你一旦行差踏错,立即就人人皆可诛之。”

“这话说得深得我心,大侠还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楼上的袁三也收拾起嬉皮笑脸,好像想起了什么旧事。

“是。颜大哥,我敬你。”苏旷举起酒坛,闭着眼睛就灌。

“好!我生平幸事,就是有个好妹子;生平乐事,就是交了你这个好兄弟。”颜中望哈哈一笑,“幕天席地,你我就以兄弟二字下酒,快哉!”

柳二先生指节在窗台上轻轻一叩:“好!我们兄弟拿他们兄弟下酒,不亦快哉!”

他们已经老了,不会再像楼下那对年轻兄弟一样碰杯高叫,只各自静静吞下一大口酒,举碗遥祝。

难言的默契,像是在敬彼此的少年时节。

“颜大哥……你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苏旷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急酒,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颜中望重伤之下,酒量比平日浅了许多。他敲着坛子,一字字拖长了腔调:“余非好酒,唯恨别肠。”

苏旷歪头道:“别肠?什么别肠?什么人要离别?你要去哪里?”

“江湖人本来就是如此。小苏,你日后就会明白,人世无常,邂逅跟着邂逅,离别跟着离别,说什么后会有期,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来来来,喝酒!酒是好东西,大醉尽兴,再无遗憾,痛饮从来别有肠。”颜中望已经醉眼迷离,“日后你去东海还袖崖看看我妹子小朔,这丫头恐怕还在胆战心惊地等着我责罚她。嘿嘿,我平生之憾,就是不能见她得觅如意郎君……咦,小苏,你怎么了?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苏旷的眼睛微微红了,只是泪水转了两转,又被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已经明白颜中望的意思,举起酒坛一饮而尽,微笑道:“颜大哥,婆婆妈妈的是你不是我。你妹子爱嫁谁嫁谁去,丫头的事情我才不掺和。等那些人来的时候,我陪你打一架就是了。”

“你敢!”颜中望沉下脸,“小孩子懂什么!”

“不就是区区一个少林么?慢说你是得罪了少林派,就算是……这个就算是……”苏旷挠挠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比少林更威风的门派来,啪的一扔酒坛,“我管你得罪谁呢,总而言之,天下之大,还少了两条性命不成?”

袁三在楼上赞道:“好小子,可惜入了公门,不然十年后江湖上又多一条汉子。”

老泡回头道:“老三,你少乱来!我再说一遍,颜中望的事情,等我查清楚咱们再插手。”

“等我们查清楚,那位达能大师早就风风光光地回少林寺邀功去了。”袁三哼哼。

“大哥,”柳二不耐烦了,“你要是实在不想多事,我和老三去就是了。”

“不错,”袁三附和道,“我们总不能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比下去。”

老泡回过头,脸上已有怒色:“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这句话一怒之下出口,三人都是一怔。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也是一模一样的话……

十六年前的江湖,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魔教少主霍瀛州率众北上,要会一会中原武林群豪。

当然,“魔教”二字是中原正道的喊法,江湖人说起来没什么创意,但凡不认识的新兴教派,一概称之为魔教。众口铄金,也容不得霍瀛州不认——反正也没什么坏处,自古以来,凡是被叫做魔教的,大多实力惊人。

霍瀛州一路势如破竹,从鸟不生蛋的南海蛮荒之地一口气打到江南,一时间名震天下,被称之为“一步登天霍瀛州”。

以少林为首的中原武林自然震惊,但个个自问不是霍瀛州的对手,无奈之下,请出了当时公认的第一才俊——昆仑剑派长徒汪振衣。

袁不愠就是汪振衣的同宗师弟,奉命带了名帖,一路东进,要替师兄约战。

霍瀛州自恃甚高,既然汪振衣出手,他也不再和闲杂人等为难,也依足了规矩,派出视为左膀右臂的柳衔杯去应战。

袁不愠和柳衔杯会于扬州,扬州武林公推广陵公子况年来接待二人,把酒尽地主之谊。

约战这种事情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袁柳二人很快议定三月后运河一战,于是各自传书回去——然后两个人就都无聊起来。还有整整三个月,委实是无事可做,又不能整天大眼瞪小眼地做正邪不两立状。两个人一个远在昆仑,一个远在南海,平日过得都颇为乏味,再加上又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很快就把比武的兴致转向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城。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况年来本来又紧张又兴奋,也不知该怎么尽“地主之谊”,柳袁二人一提出游玩要求,正对他的胃口——他这个“广陵公子”的名头,一半是打出来的,另一半可是玩出来的。于是乎三人约定放开江湖琐事,先玩他三个月,到时候再一决生死。

这三个月下来,况年来使出浑身解数,柳衔杯和袁不愠走街串巷,昏天黑地,玩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化敌为友握手言和。但两人也都知道,迟早总有一战,无论如何,总不能背叛自己的师门。

然而……莫名其妙的事情出现了。三个月期满,一切布置停当,汪振衣和霍瀛州一个也没有来。

此时扬州城已经聚满了无数看客,一时间,况年来府上门庭若市,都是来询问详情的。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是新手,谁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又不好意思向一些武林前辈打听经验,昆仑和南海又都没有训练出可以万里翱翔的信鸽,无奈之下,二人只好派出手下回去探问究竟——这一来一回,又是两个月。

消息传回来,很让人气馁。据说汪振衣和霍瀛州已经见过面了,二人惺惺相惜,不想当众比试,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战了一场,鬼知道结果是什么。

如此,二人只好按兵不动,继续瞎等。

此时已是秋天,扬州城的秋日别有风味,空等着也不是办法,两人便继续邀了况年来同游,顺便发发牢骚。

一等三个月,等到连扬州的冬景都看腻了,还是没消息。二人心情一般郁闷,又各自派人回去打听,请示一下自己如何是好,结果是一次不如一次。一直到了春风又绿运河柳的时节,两个人的属下连消息都没有带回来。

况年来忍无可忍。他实在没想到他妈的地主之谊如此没完没了,只好自己派人去打探消息——九死一生之后,终于弄了个清楚。

首先,魔教少主失踪,教中内乱,柳衔杯的属下很有可能在内讧中被杀了;其次,昆仑山大雪封山,袁不愠的属下压根儿就没回去成。到后来才知道,因为汪振衣不见了,昆仑剑派必须另选掌门弟子,汪振衣的师父孤掌难鸣,被师兄弟们排挤,一怒之下云游四海去了,至于另外一个徒儿,他也无暇考虑。

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扬州城的荷花都开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都明白了一件事——离得太远的两个门派,不宜决斗。

于是,况年来把“地主之谊”从十六年前尽到了十四年前。这个时候,柳袁二人对况府已经熟悉得和自己家差不多了。

反应迟钝的中原武林对这件事情非常不满,大家又很热心地开了一次会,决定总要有点儿作为——铲除魔教余孽,也就是那个终日在茶园听书,连一口扬州话都学会了七八分的柳衔杯。

一日,柳衔杯和袁不愠抱着大包莲子,提着三坛莲花白并肩“回家”,又顺便议论了几句况年来的贴身丫鬟和风雨楼的红姑娘有几分相似,大喊大叫着况年来过来喝酒——况年来果然来了,手里拿着两张英雄帖,默默递给袁不愠一张。

三个人什么都明白了。况年来是扬州武林青年一代的领袖,袁不愠是昔年应战的昆仑弟子,按理说,他们责无旁贷。但是世间事讲究情理,情,总在理前。

此一时,彼一时。

“我……我毕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袁不愠颓然道,“等一等……我把剑扔哪儿去了?”

“在你书桌上香炉的后面,和一堆《素女经》《西窗绣像图》什么的扔在一块儿。”柳衔杯默默地道,“袁大侠,日后,少看点儿淫书。”

“滚滚滚——”袁不愠正要斗口,忽然听懂了柳衔杯的语气,他浑身都在发冷,“你喊我什么?柳衔杯……你要干什么?”

“正邪不两立,二位,我自然是要去会一会中原武林的群豪们。”柳衔杯转身,想要出门,况年来却挡住了他的路。他低声道,“让开,我不想和你们动手。”

况年来一掌拍在墙上:“让开?柳衔杯,你这两年来吃我的住我的玩我的,现在连衣服鞋子都是我况家的,你敢就这么出去?”

柳衔杯苦笑:“那你要我怎么办?自行了断?”

况年来木然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衔杯,你不能出去,扬州城里全是要你性命的人。”

“罢了,其实我们当年本该一战的。”柳衔杯回头,立掌如刀,“你们谁来?这两年较量了不少次,咱们这回真刀真枪地比画比画。”

“别,我的剑找不着了。”袁不愠呸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找着了我也不跟你打。我怎么着也是昆仑剑派的弟子,算不上中原武林的人……去他娘的,我就算是你们的人,我也不和自己兄弟动手。况年来,你看着办吧。”他开始还是对柳衔杯说话,一转头已经和柳衔杯并肩而立,冲着况年来扬起了脖子。

“谁是你兄弟!乱攀什么亲戚?姓袁的,滚回你的昆仑山去。我再说一遍,剑在你那堆淫秽书下面。”柳衔杯推开袁不愠,看着况年来,“况兄,你请吧?”

况年来憋得满脸通红,怒吼道:“柳衔杯,袁不愠,你们当我姓况的是什么人了?”

他一掌一个拍开柳袁二人带来的酒坛的封口,左右手各自提起一个扔了过去:“刚才是谁说的自己兄弟?”

袁不愠提着酒坛:“我说的。”

“从古到今,哪有我这么窝囊的东道主?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发一张破纸,我就得把你们领回家,一招呼就是两年,手把手带你们两个蛮夷土著游山玩水,逛青楼吃馆子,教得你们一嘴风花雪月淫词滥调;现在又来张纸,跟我说要、动、手?”况年来深吸一口气,“我谅他们也不敢动我的家人!干了这坛酒,咱们一起出去。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能活,咱们接着鬼混;要死,死一块儿得了。”

柳衔杯和袁不愠对望一眼,柳衔杯已经热泪盈眶,跪下,轻声喊:“大哥。”

三个人一起拜了八拜,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们是,兄弟。

“走!”况年来一手一个拉起他们来,“出去会会天下群雄。”

“走!”柳衔杯笑了起来,“三弟,别忘了你的剑在——”

“有完没完!”袁不愠怒气冲冲地大喊起来,一头冲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三把剑。

后来那三把剑都扔在大运河里。

那是兄弟三人永生难忘的恶战。谈判、羞辱和妥协——他们功夫很高,中原武林并不想付出太过巨大的代价,最后达能大师慈悲为怀,网开一面,“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交换的条件是从此弃剑,退出江湖。

再往后……

“都一泡到了。”袁三眯起眼睛,指着远处的招牌对苏旷说,“你真的不想试试你颜大哥,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你走出来?”

“不想。”苏旷很坚定,“我不想让我的朋友试探我,我也决不会怀疑他。”

“那刚才我问你的,”袁三说,“如果颜中望真的劫了漕银,你怎么办?”